校园 | 李立昂:我用胶片记录了她们的豆蔻年华
老编的话:2018年是新三届大学生中的77、78级走进校园40周年。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延续“卌年”“校园”“同窗”等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
李立昂,复旦大学外文系77级。在校时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复旦大学摄影学会会长,及上海市大学生摄影协会理事。1983年赴美留学,获芝加哥艺术学院MFA(Terminal Master)学位。1988年至今任北美中华艺术家协会秘书长。长期居住在芝加哥,热爱自然风光及旅行创作,多次举办摄影展览,并为报刊与艺术杂志撰写艺术评论。有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和画廊。平时爱好中英文写作及诗词赋创作。
原题
镜花新缘:复旦校园花絮
一、大进篇
估计是1979年早春的一个晚上,复旦学生会干部突然找上门来,希望我协助他们宣传文革后校园里一片争分夺秒的学习风气。
不清楚他们怎么就知道了我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复旦师生里另外三个会员都是新闻系老师,想必是其中一位热心了。只是我有些为难,因为心有“余悸”。
上学期作为跳级新生,我被我们那位高标准严要求出名的曹又霖老师逼得气都喘不过来。这学期才刚开头,哪有功夫摸相机。
然而,责无旁贷。于是我们商定,学生会给我介绍一位模特,物理系78级的俞大进,由我设计并拍摄一幅后来题名为《夜读》的作品。两天后的傍晚,我带着相机和脚架,等候在大家叫“南京路”的一株半抱粗的梧桐底下。
七点过后,对面有人出现了。水银灯投送着一个斜过路面的黑影,颀长、匀称,带着不失矫健的韵律感向我行来。
我顿时精神一振。及走近,背后灯柱洒下的银光里看到一幅青春素描,精致的东方古典美中透着三分现代少女的爽朗大方。后来才知道,这美女居然还是一位跳高健将,也是学校文工团的手风琴伴奏。怪不得。
因事先已知道彼此的名字,我们点头一笑就开始拍摄。我的构思是表现莘莘学子在路灯下“刻苦”学习。受胶卷速度和现场光比的限制,必须反复测光、试拍并多重曝光。大进始终配合自如,毫无扭捏之态。我暗暗称奇,同时发觉原先的一丝不情愿早已无影无踪。
《夜读》完成后受到各方好评,当然那主要归功于大进的青春魅力,绝对是明丽不可方物。我自己素来不喜那种出于宣传目的摆拍的矫揉造作,但也正因为有了这事才认识了她,深感此行“不亏”。
从此我们一点点接触频繁起来,大进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镜头里的主要焦点之一。
以后的岁月里,上海郊县农田、沟渠,吴淞口,以及一些公园里,到处留下了大进的倩影。每逢展示于人,必定“惊艳”。
1981年暑假,大进、海洋和我一起畅游北京后,又去了北戴河、秦皇岛。戏潮于波浪滔滔的大海,盘桓在星空皓月的农家,平生头一次感觉到无拘无束的欣喜愉悦,也陶醉于身心的放任。
大进20岁生日
归途中,我们又游曲阜谒孔府,登泰山观日出,所到各处留下的尽是毕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我和大进分别于1983年和1984年赴美留学。我们虽不在一个城市,但这些年来相聚过好多次,平时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真挚情谊并没有因为时空变迁而淡忘,也没变得隔膜生疏。
大进近影
二、丹红篇
大进那幅《夜读》刊出后,我搞艺术摄影渐渐被大家知晓,学生会有事也不免“抓差”。
大概是拍摄复旦艺术体操队为参加上海市比赛“备战”吧,1980年当中我结识了中文系77级的陈丹红。其时大家考进复旦已经一年以上,男生们厮混得烂熟无忌。每晚宿舍里一熄灯,热门话题就是遍议校园佳丽,虽只是过过“干瘾”,却乐此不疲。
1981年夏,上海
平时丹红的名头我早已如雷贯耳。她和大进一样,是校园首屈一指的风流人物。黑暗中男生们常常为排名先后争得不可开交,尽管连话都没机会跟她说一句。那种胳膊朝里弯很是令人感动。
见到她本人时我仍不禁一呆。丹红和大进完全称得上一时瑜亮,虽说都是少见的端正秀美,但绝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丹红获圈操第一名
套句俗话说,大进柔中有刚。那是绵里深藏不露的刚,别看她娇滴滴惹人怜爱,内心永远有一份很难觉察到的冷静和理智。
丹红则正相反,典型的侠骨柔肠,跟她相处时,赤诚扑面而来。她看不上的人却是挨近她一步都难。她的眉宇之间自有一种飒爽,说不定会让有些人感觉震慑。
我几次跟随拍摄艺术体操队的练习和排练,大饱眼福。时间一久,跟群芳们都比较熟了,也摄入大量她们当年的英姿。令人欣慰的是,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群复旦美女一举夺得1981年上海市大学生艺术体操团体比赛第一名,丹红则荣获个人圈操第一名。
法语专业徐建萍
复旦大学艺术体操队队员
中文系77级汪澜
外文系法语专业80级陈小红
丹红和我从此建立了深厚诚挚的信任和友情。1981年寒假,我应邀赴她的家乡福州采风。蒙她父母热情接待,丹红又全程陪同,在福州市内及近郊整天转悠。我甚至跟着她到乡下外婆家,过了一个极亲切愉快的春节。在闽江边上,我拍摄下后来获得上海市大学生摄影比赛特等奖的《闽江夜渡》。
闽江夜渡
不用说,丹红也成了我镜头下屡屡出现的另一个主要焦点。跟大进一样,周末或假日,她常跟我去上海郊县和公园摄影创作,留下许多珍贵的倩影。当然,凡有这类活动她和大进是错开的,倒不是一山不容二“虎”,而是每次不宜有两个重点。这情况实际上她们两人都知道,因为我那些作品对她倆都是公开的。
毕业后我和丹红仍一直来往。1983年我赴美留学,我们还是保持着通信,直到1980代后期她遇到仕途上一些麻烦。丹红一度成了上海新闻系统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但以她的耿直和爱憎分明,官场似乎不是理想之地。
记得1987年她来信告诉我,她被评为上海市“三八红旗手”和上海社会科学院“三八红旗手”。院里的授奖大会让她发言,她想的却是打破陈规和改变妇女形象。于是,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在话筒前“大放厥词”,提倡个性解放不算,还当众点火抽烟,叼在嘴角上发言。我每次一想到当时在场的那些领导的样子就笑痛肚子。
丹红,上海,1982年
1989年丹红来到美国,后又随丈夫在新加坡工作二十多年,最近才搬回毗邻芝加哥的威斯康星州。我们相距才100英里,以后见面机会不会少的。
三、巽初篇
陈巽初是我的77级同班同学。班里她年龄最小,英语底子却着实不容小觑:人家是啃英语原著长大的。课堂上她不显山露水,不过连曹老师那样的严师,一说起她的水平都颔首微笑。
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上课,却差不多始终是陌路人。记得整整两年里,她对我一共说过五个字。那次不知是谁发错了什么资料,她回过头塞给我一本:“喏,这是你的。”此外就是碰上舞会请她跳一曲,偶尔她也会吐露几个字:“噢,这我不会。”
巽初,上海家里,1980年初夏
1980年暑假开始的那个上午,大家上完课,纷纷收好行李回家。我骑车到校门口,感觉行李架捆绑有些松散,就想整理一下。刚停稳车,发觉巽初正好扶着车把手也在那里。开始我没在意,忽听得她说:“一起走吧。”
我有点意外,不过我知道我们在市内彼此住得很近,本来就同路。一路上我和她并驾齐驱,正想着从没怎么说过话,聊些什么?忽听得她又问:“暑假里你要去哪些地方?”我随口说这不是刚放假么,还没来得及计划。
万没想到她说,不管你打算去哪里,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我差点从自行车座垫上滚下来。那时的我们虽不封建,男女之间到底没那么开放。等我确定她不是开玩笑,强烈的好奇心充斥了胸臆。我明白平时周围“红眼病”患者不少,时不时也有些流言蜚语。不过还是决定接受“挑战”。
回到市内,我迅速制订了一个游普陀山和黄山的计划。其他还有几个朋友打算同行,需要一周才能准备好。不料巽初说,等着也是等着,我们就不能先自己去什么地方?
就这样我两人先单独去了浙江天台山。一路登攀,青山绿水茂林修竹自不必说,我心里却感到怪怪的。这事来得太突然。毕竟我们之间仍有点陌生,晕乎乎还没明白过来,孤男寡女就钻进了深山密林,怎么都不自然。好在彼此只作不知,以礼相待,倒也其乐融融。
回上海时有点熟了,我就问巽初,这么“出格”之举所为何来?我心里清楚,她约我出游,和爱情大概关系不大,不然怎么可能两年里没有丝毫迹象。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正面临一个有关一生的重大决定,需要离开上海冷静想一想。开学前会告诉你的,不过不是现在。
接下来一个多月里,我带着巽初,和其他十来个朋友先后去了普陀山和黄山。出游这么多天对巽初还是平生第一次。她非常投入,一路兴致勃勃,欢声不断。我暗中观察,浑不似有任何心事。
普陀山海滩日出
从黄山上下来,我们和另两个朋友兴犹未足,决定接着再去九华山。到了那里,正遇上连日重雾锁谷,寺庙隐伏,流水泠泠,空气清冽,幽远静穆到了极致。九华山真是修炼的佳境,与连日盘踞脑海挥之不去的黄山雄奇险峻,形成强烈的反差。
那时商品经济的萌芽已破土而出。我们四人吃农家菜,寄宿农家,“享用”蓬荜竹榻,对一切都觉得新鲜好奇。入夜后,听着屋顶上嘀嘀嗒嗒的雨声,连床夜话几达通宵。
竹榻宽不到五尺,四个年轻人和衣半躺半坐,纵横交错。巽初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容易成为敏感话题的焦点。我意外的是,不见她有任何羞涩、尴尬之色。平时她有时说话会略显迟疑,这会儿像变了一个人,性格鲜明,充满机锋,左右自如。
陋室孤灯下小虫飞舞,四野谧静,怂恿着思绪自由奔放,无所顾忌。各种念头不时碰撞,激起的火花在道德习俗的临界点上游移、跳跃。当时我就想,道学先生们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人生还能有这样的境界吧。
巽初,九华山
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巽初和我骑车返校。一路上我们话不多,时而短短一两句,都是回味刚过去的那个令人惆怅难忘的夏天。
快上邯郸路时,她忽然沉默起来。出神半晌,她眼望前方说:“我不是答应都告诉你吗?现在可以说了。”
我制止了她,轻声说,还是我来吧,说得不对你来更正。巽初惊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想了想,不再保留:“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在打算出国……去哪个国家?一定是美国……怎么出去?一定是嫁出去……嫁哪一个?一定是Simon(外教)……怎么猜到的?逻辑推理嘛。”
巽初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开学后不久,巽初不再来上课。她与Simon的婚姻申请使复旦当局和上海市有关领导大为头痛。照官方的说法,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二桩涉外婚姻“。上一次是1975年,偏巧也发生在复旦,还一路闹到中央,最后发展成“惊天大案”惊动邓小平特批,才算“玉成其事”。
这事同样没少折腾。不过巽初、Simon终成伉俪,夫妇倆于1981年春天离开上海返美。巽初和我一直通信,告诉我许多在美国碰到的新鲜事。Simon回到哈佛大学攻读外交专业,他们家住在波士顿。
1984年5月我去波士顿玩,同时探望另一正在哈佛读博士的同班同学叶扬,也再次和巽初相聚。Simon毕业后成了职业外交官。从此巽初随夫“浪迹天涯海角”,每到一处领馆她总会给我寄照片来,看得出她到哪儿都玩得兴高采烈。
巽初夫君外交官Simon
遗憾的是,1986年我的住处遭到入室偷窃,紧急搬出时,一片混乱中失去了通讯录以及她的信件,也没法通知她我的新地址。
看来,这么多年她也没和任何其他同学联系。时至今日,她是我班仅有的“失联”名单。
四、海洋篇
从男生宿舍夜半选美的赞叹声中,我早早领略了复旦园里的“群芳图”。然而,平时若不是机缘凑巧,很难个个一瞻真容。法语专业77级的陈海洋,还有那位和她几乎形影不离的蔣翔宇,对我来说却是例外。
原因就是那句老话,“近水楼台先得月”。毕竟大家都外文系的,系里活动时多半能见到,她们两位不仅容貌出众,海洋还是校文工团的女高音,歌声早已“声声入耳”,只是头上一年里无缘得近芳泽。
海洋,上海郊野,1981年春
二年级开始,风靡全校的交谊舞改变了一切。
我是外文系舞会的“始作俑者”。我自己不仅狂热地投身其中,还从校外请来了前线歌舞团的李指导亲临复旦传授舞艺,又让留学生和外教朋友帮我录制了大量舞曲和流行音乐,开始举办一场场规模不小的舞会。各系同学趋之若鹜。
青春期的莘莘学子也总有撂下使命感的瞬间与任由荷尔蒙驱使的片刻。不用说,海洋和翔宇都是交谊舞的热衷者,每舞必到,也成了开舞会时法语专业参加者的召集人。再往后,我们越来越熟,成了好朋友。
也在同一时期,我给大进和丹红拍的照片传遍全校,摄影名声不胫而走。妙龄美少女还有哪一个不想上镜头的?她们两个自然也都成了我镜头里的焦点。一般来说,翔宇稍矜持,我给海洋拍得更频繁一点,再说我和她在上海的家住得也近,周末一起活动很方便。
翔宇,吴淞口
我们常去上海四郊的农田和村庄,那是我特别喜欢的风景和人像摄影创作地带。很快我发现,一进入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环境,海洋就会产生自然的呼应,陷入一种带几分下意识的怔忡:落日余晖里她的眼神不是迷茫,就是略显忧郁;轻风浮云会使她若有所思,哪怕潺潺流水的小溪里偶尔漂移的一片枯叶也常引发她的感叹。
上海郊野小河沟边上
1981年3月,我们四男两女春假出游,去了太湖洞庭东山。那天黄昏湖畔信步,直到天色将暮,难辨西东。恰好见到小河上来了一只空的水泥运肥船,就跟农民谈妥,给几块钱,摇到哪里算哪里,天黑下来就找个什么地方歇了。
小船微微左右摇晃,顺着河道缓缓地漂流。暮色浓重起来,两岸尚未抽枝爆芽的树影渐渐隐去,只剩地平线尽头还有一抹微红。
摇橹声里忽然听到海洋在轻哼,慢慢变成悠扬的咏叹。大家出神地听着,两岸景物在昏蒙中掠影而过,天地间弥散着惆怅莫名的诗意。我们就这样一路漂进了漆黑寂静的乌镇。
1981年的暑假里,我陪大进和海洋同游北京、北戴河及秦皇岛。
那季节风急浪高,涛声震天。海洋一见到大海,如鱼得水,欢腾雀跃。只见她几步就扑进海浪,在大进和我的惊呼声中,一口气游到远处的防鲨网。这也难怪,海洋是复旦游泳队队员,曾代表复旦队参加过高校游泳比赛,今天搏浪,牛刀小试罢咧。
回到岸边,海洋还没尽兴,她的歌声与海风自然又产生了缘份。归途中我们决定在曲阜逗留两三天,同时登泰山观日出。
北戴河海风中,1981年夏
第二天凌晨三点多,我们三人摸黑开始在星光下攀登1500米高的泰山。原以为大进是运动员,体力不会有问题,我做好了帮助海洋的准备。不料刚相反。海洋轻轻哼着小调,脚不沾地一路上去,身影很快没入了黑暗之中。大进有的是爆发力,爬山却难为她的耐力了,走一段台阶要歇一歇。
日出时分,我倆离山顶还有十多分钟路。好容易帮着大进在霞光中到了山顶,正诧异怎么不见海洋,却看到崖边那块通常观日出的巨石上,一影当空横卧,那不是海洋是谁?
1983年我赴美留学,海洋一年多后去了法国巴黎留学,从此一别三十多年,真正成了锦书难托。这次联系上以后,交谈中我欣然感到,悠悠岁月,当年海洋的娇小纤弱和多愁善感经过时光的洗涤,那股挥之不去的淡淡优柔已被今天的自信豁达所取代。
据她自己说,到巴黎后天高任鸟飞,异国的历练使她的心境开阔起来,别有一番天地。对此她是感恩的。在法国的年月里,海洋求学、教学、从事文化交流工作,生活多姿多彩。
十几年前她回国创办艺校,一路行来,风景无限!她告诉我,如今闲暇时最大的爱好仍是歌唱,若有机会。可能还打算进一步研习声乐。
我在此祝愿海洋永远是复旦的“夜莺”,生活美好,如歌如诗。
泰山日出
五、柔波篇
宋柔波是我英语77级的同学,也是头三年里我不敢“逼视”的女性。倒不是自惭形秽,也不是她高傲,而是在她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太……另类。
用“端庄贤淑”形容她,虽也得体,但过于苍白了。她有毫不逊于“校花”的容颜,却绝无自得之色。无论在“南京路”上,宿舍楼前,还是大操场边,柔波永远是穿着一身洗得完全不辩本色的旧衣裤和一双浅口黑布鞋,不紧不慢地行走。看到她的人不会不注意她的清丽绝俗,也不能不惊讶她的宁静淡泊。
柔波平时的表情永远是涟漪轻轻,波澜不惊
从三年级起我们两班开始一同上课,这给了我近距离观察她的机会。
有意思的是,在那个校园里人人拼搏的时代,柔波却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学业上她的态度与平时为人一样恬静自得,始终不温不火,不急不躁,不前不后,不喜不忧。看着她,不知怎的,我脑子里会不由自主跳出北宋理学家程颐老先生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不偏不倚谓之中。”
慢慢我终于悟了出来。柔波从无论哪个角度说,就是两个字,“适度”,或者“合度”。“合度”得那么纯正,她就像小时候老师爱说的“党的好孩子”。
如此“合度”的“好孩子”我是不敢用镜头招惹的,请她参加舞会就更不用说了——那不亵渎她吗?不妨说,虽然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却有“咫尺千里”之感。
后来事情起了变化。那是1981年秋天,我们复旦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
开学不久有一堂古希腊神话大课,是加拿大专家的幻灯片讲座。同学们不拘座位,我注意到柔波正巧坐在我前面,不过没特别在意。
黑黝黝的巨大教室里,我被忽明忽暗的灯光弄得正昏昏欲睡,猛然间耳旁一个声音轻轻响起:“暑假里你去了哪些地方?”
我一惊,困意全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孩子”柔波明明侧着身子,在对我说话呢,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光亮勾勒出她五官雕塑般的轮廓线。
接下来一个半小时里,我二人进入了旁若无人的对白世界。我耳语般跟柔波聊起了去过的名山大川,以及山野农庄。周围同学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眼光,那也顾不得了。我有着“偷吃禁果”的兴奋感,同时却不禁惊异,她平时的“合度”哪里去了?末了,她说想看看我的摄影作品。
上海郊野,1981年初秋
两天后一个下午,趁大多数同学午休,我和她悄悄溜进了一间无人的教室。柔波对作品反复提问题,显示了极大兴趣,她特别向往到校园外去看看大自然和农民的生活。平时我们学业紧张,最现成的地方只能是复旦校园后门外的田野和村庄。
从那时起,校园外的田埂、水渠、竹林、村庄各处时不时会见到我们熟悉的身影。风轻云淡的日子里,我们课余常常在田埂上一坐,聊上两三小时,黄昏降临时才依依不舍返校。
所谓长聊,基本是我说她听。柔波看来在“好孩子”的外壳里憋久了,贪婪地呼吸着外部世界每一缕新鲜空气。她由单纯、聪明、善解人意日益转向颖悟,任何话题一点就透,而且常能举一反三。时间长了,我更加发觉,她平静如水的外表下竟然有一颗离经叛道的心,不由暗自惊奇。
吴淞口是我倆特别心仪的地方,去了不止一回。最后那次是晚秋,金风洌洌,有肃杀之意。日头迷蒙,长江入海口处的天际线隐隐约约,江水不安地鼓荡涌动,一眼不见尽头。
吴淞口芦苇滩,1981年深秋
离毕业只有一个多月了,想到今后何去何从,不由得怅然若失。遍地芦苇丛已经干枯,密集的苇杆有一人多高,随着狂风摇曳,光影交错,哗哗作响。我把镜头对准柔波,但她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怎么也理不顺。我忽然笑起来,对她说我今天才看到了真实的宋柔波。
她不解。我说难道不是吗,“柔波““柔波”的,真的是“gentle ripples”?你把名字当“障眼法”,其实内心就像今天的大风里激荡的江水。给你拍过那么多的照片,这张才是真正的你啊。
吴淞口,风中,1981年深秋
甫毕业,我和朋友在上海举办了建国以来第一个个人主办的艺术摄影大展。吴淞口拍的柔波肖像也是其中的展览作品。她成为交通大学的英语教师,广受好评;我被分配在上海一家研究所里当资料翻译,心里整天不是滋味。不过我们来往频繁起来。
以后的一年半里,我几乎马不停蹄地外出旅行创作,拍遍了半个中国。回来后把作品整理出来,柔波始终是我作品最忠实的观众。
1983年我决定赴美国留学。从此,命运的车轮在我们之间碾出了一道十九年宽的鸿沟。直到2002年我们才通过电邮重新联系上,并于那年夏天在美国芝加哥再次见面。
确实,命运还是眷顾的。我们毕竟做到了“千里共婵娟”。
图文由作者提供本号刊发,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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