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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丨孙立哲:​我与钱伟长先生成了忘年棋友

孙立哲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知青时期的孙立哲

孙立哲,生于1951年,1964年考入清华附中;1969年初赴陕西延川插队知青成为赤脚医生;1979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读外科器官移植硕士学位;1982年春赴澳洲国立大学医学院留学;1982年秋天考入美国西北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先后获得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医学院、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纽约大学斯腾商学院、马里兰大学史密斯商学院的医学、法律、金融、管理和MBA等多学科学位。


原题

我与“钱先生“

成了忘年棋友




作者:孙立哲


钱伟长清华大学毕业照


1957年钱伟长因言获罪


 1966年,史铁生跟着几个激进的同学,到清华照澜院抄老右派钱伟长的家。

史铁生在《文革记愧》中写到他的彷徨与无奈:“我在学校里也想参加红卫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红五类,不行。我跟着几个红五类的同学去抄过一个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几个花瓶给摔碎,没别的可抄。后来有个同学提议给老教授把头发剪成羊头。剪没剪我就不知道了,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把非红五类出身的人全从抄家队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几个被清除出来的同学在街上惶然地走着,走进食品店买了几颗话梅吃,然后各自回家。”

 铁生正视事实和历史,诚实反思,这是一例。

钱伟长家住照澜院16号,与我姨妈马向春的家(照澜院15号)是老邻居,女儿钱开来和钱歌放与我的表姐郑嘉名、郑沈名、郑燕名是一起玩儿大的发小和同学,小时候聚在一起,在钱家的院子里和厢房里撒花、跳高,把好婆(奶奶,钱伟长母亲)和老娘(姥姥,孔祥瑛母亲)气得没辙。

钱伟长的夫人是孔祥瑛,清华附中原来的校长。孔老师的父亲孔繁霨是孔子第七十四代孙,仁学传承深厚,她上世纪三十年代就读于天津南开女中,是有名的才女。1934年考取清华大学文学院,师从闻一多、朱自清、陈寅恪等,连年拿甲等奖学金,并担任清华大学校刊《清华周刊》文艺部编辑。1939年毕业后,24岁的孔祥瑛与27岁的钱伟长在昆明结婚。一年多以后,收到国学大师陈寅恪的研究生录取通知,激动不已。陈先生招学生要求苛刻,这个学术进阶的机会千载难逢。孔祥瑛望着襁褓中的儿子钱元凯,想着只身一人在北美求学的丈夫,婉辞了这个机会,否则很可能成为一代女国学专家。

钱伟长、孔祥瑛伉俪


1946年,孔祥瑛与读完博士归国的钱伟长搬到清华。1949年后,钱伟长担任清华大学教务长、副校长,夫人担任清华附中校长,各自的事业有声有色。1957年,钱伟长因为在1956年发表的一篇两千来字的小文章——《过严地管教青年是封建教育思想的反映》,被直接划为“右派分子”。

到底什么是“右派”言论引起毛泽东的亲自关注呢?在当下的人们心中也许早已形成历史的隔膜。下面抄录几段:

“几千年来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封建教育思想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封建社会对青年的‘教育’有一整套,现在我们虽然已经不用那一套‘老成持重’、‘温文典雅’的字眼,但是这些字眼的某些内容却在‘服从’、‘虚心听取群众意见’等另外一套字眼内借尸回魂了,有许多对青年的不合理的要求,就是借助于‘服从祖国需要’这样的光辉的字眼里混了进来,新名词混进了旧内容,确实迷惑了不少青年。”


“约束和管教太多,终究是和发挥青年积极性和创造性的要求不相符合的。”“我也曾看见过活泼的青年渐渐地变成沉默寡言,青年们自小在一起的好朋友因为怕被检查搞‘小圈子’而渐渐疏远了,正当的生活爱好和业务特长受到了限制,一切好像都有顾虑,甚至像吃根冰棍都可以算做生活浪费。这样动辄得咎的生活,显然只会伤害他们的锐气,是无益于青年的教育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在主要的原则性问题上友爱地进行是有好处的,如果是为了‘批评’而‘批评’,没有‘对象’找‘对象’,则会产生消极的作用。在目前,这样代表着友好和关心的字眼,像‘帮助’和‘批评’,都变成了‘管教’的代名词,实在指出了我们的封建残余是根深蒂固的。”


“在学生升学的问题上……在不少地方……硬性地过多地限制了学生的志愿。有一位爱好农业而具有一定基础农业生物知识的青年,在今年偏偏把他‘动员’到师范学院去了,而且限制在只能进某某省的师范学院,才算是‘服从了祖国的需要’。”


“大学毕业以后,学非所用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有意见就给你扣上大帽子。我们强调了服从需要,很少照顾到个人的志愿和专业的培养,使青年在这些问题上受到了不应有的过多的限制。积极为这些问题提出意见的青年,总是被认为落后分子。”


“总之,对青年的清规戒律是太多了,管得太紧太厉害了。我们反掉了自由主义,而让封建主义的残余从后门钻了进来。清规戒律就是不相信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就是封建社会教育思想的残余。”


 于是,钱伟长成为“右派”,一夜之间天地翻覆,职务被一撸到底,夫人孔祥瑛受到株连,被免去清华附中校长职务。他们的孩子从此不能再上大学。尽管儿子钱元凯1958年高考分数超过清华录取线50多分,怎奈家中“出身”不济,只好自食体力,去工厂当了装卸工。

1946年钱伟长回国后与儿子钱元凯在清华园合影


难道每个人心中都藏着“魔鬼”?


 史铁生随着大流儿去抄钱家之前,红卫兵轮流去抄过多次,照澜院16号早已家徒四壁。孔祥瑛是个现成的阶级敌人,“老当权派”“右派老婆”“历史反革命”,头衔内涵包罗万象,造反派上纲上线随心所欲。孔老师被附中学生剃成“阴阳头”游街,任人辱骂。

批斗时,造反派的质问直指要害:为什么明知丈夫是反动右派却坚决不离婚?是不是准备两个人抱着花岗岩脑袋一起见上帝?!随后,钱伟长的右派脑袋上又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十几年来一家人的灾难如波似浪,奔涌而至。

女儿钱歌放回忆:

“母亲告诉我们,她被关在(清华附中)理化实验室的小屋,勒令她写交代材料:承认散发反动标语,是反革命;并揭发校领导。母亲自知此次凶多吉少,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回家,就清清楚楚讲述了病句之事的原委,明确重申绝无反党之心,与校领导也只是工作上的来往,绝无包庇之事。母亲详详细细讲述她在学校的工作,全部是按上级领导的指示行事,整整写了两夜一日,未曾停笔,耳边响着受刑者的慘叫声,母亲要紧紧抓住这最后机会为自己申辩。


“造反派拿着厚厚的这一大叠,破口大骂:X他妈,什么都不认!拉出去给点厉害,看她认不认!母亲被推进行刑室,按倒,蒙住眼就开打,母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连呻吟也没有。母亲说就是打死也不能认。开始还在心中默默数数,还知道又换了打手,后来,就只记得一次次地被水泼醒,后来,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苏醒后只见嘴边一杯水,黑油腻的破玻璃杯上还沾着血手指印,母亲嫌脏,没沾一口。‘他妈的,这老东西还真他妈死硬,记住,今天饶你一命,敢出去说,就别嫌我们不客气!去!滚蛋!’”


“回到家,掀起衣服,只见母亲腰部以下完全是黑紫色的,母亲脸上豆大的汗珠如雨,必须去医院。背着母亲,我才发觉,刚两天,母亲轻得就像一页纸。”


 史铁生在文章中反省他心中的纠结:“但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么多和我站在一边的人,在一夜之间,马上就转到红卫兵那一边去了?怎么忽然就说校领导是修正主义的?工作组一进校,我就蒙了。” 

躬身自省,在主义和革命使命的名义之下,谁有选择的余地呢?在这大潮中最可怕的现象之一是个体无意识和集体跟风,学名“羊群现象”。环望四周,每个人心中的撒旦纷纷飞出魔瓶。难道果真人性本恶,每个人心中都藏着魔鬼?

钱伟长(中)、郭沫若与外国科学家


我与“钱先生“成了忘年棋友


  我告诉史铁生,我和钱伟长在“文革”后期曾一起下围棋,成为忘年的棋友。钱教授自幼着迷围棋,父亲钱挚和叔父钱穆(国学大师)都是高手,家学基础雄厚,终生钻研棋书,自己在家打棋谱,对当时统领世界围棋界的日本棋手棋路熟悉、棋艺了得。可清华大人们避嫌他的“右派”名声,不和他纹枰坐对。

 1968年,“文革”已经大致完成清理阶级队伍的目标,正处在暂时的“逍遥”阶段,我和陈小悦、郑清怡、常振工、常振明等人整天聚在学生宿舍楼,与余昌民、金柏苓、吴元等“待分配”的大学生下围棋,有时也去国家队运动员大楼向国手请教。有一天,胡晓明拉我到路边,悄声传钱伟长的话,意思是:听说你最近常去和陈祖德等高手下指导棋,可否莅临寒舍,不吝手谈切磋,云云。

 我天黑之后悄悄走到照澜院,与先期到达的胡晓明接上头。他打着手电筒,带我进了一个小黑屋。那时钱家院子里住进来好几家人,钱伟长搬到不见阳光的一间小屋,生活面积局促。开门迎面一张床,床边一个相当大的老式木质办公桌,钱先生正坐在桌边专心等候。他穿着一件手织的灰色毛背心,昏暗的灯光映出满面笑容,站起来谦卑地点头向我问候。

他比我父亲大一岁,和我父亲是前后期的清华本科同学,都是清华教授。我小时候叫他钱伯伯,可如今叫不出口。

这类称呼,原是清华孩子们对长辈的统称,“文革”开始后,我们都意识到这称呼缺少阶级性,而且充满资产阶级人情味。尤其是各方家长们纷纷从造反派那里领来“保皇派”“反动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帽子以后,大人们自惭形秽,出门走路学黄花鱼溜边儿。实在面对面躲不开时,头一低,假装没看见。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自己方便大家方便,这见面打招呼的繁文缛节就都省了。“伯伯”“伯母”等名词,一夜之间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我们清华子弟的语言中消失,与“四旧”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我只得学胡晓明,从喉咙里小声挤出来三个字“钱先生”,权作应答。只见他从小山样的书堆中扒拉出一角桌面,铺开塑料棋盘。我们猜子分先,钻进黑白世界。

钱伟长在书房
 
我执黑上来第一着天元,这是我的绝活,以天下为己任,指点江山。白棋占右下角星位,古风本手。钱先生布局方方正正,定式走得中规中矩,显然底子雄厚,训练有素。我一看心里默想,这么走下去最多是个细棋,收官不是我的强项,一目一目算计,像小脚女人买菜讨价还价,胜负难卜呀。我是下野棋出身,没有受过科班指导,只相信中盘搅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大片吃掉对方,方显出英雄本色。

我想起平时“许猴儿”(原清华工程物理系党总支书记、教授许纯儒,因瘦削而精明得此外号)传授的秘诀:跟有正规训练的人士下棋不能按牌理出牌,老老实实走定式干不过他们,非得大刀阔斧把局面搞乱,杀起来再说,乱中取胜。这话在理,好比运动会开幕以后,突然宣布规矩变了,让举重的改跳高,再好的运动员他也赢不了。我于是抡出变招,飞、关、拆、打,逢扳必断,断了再说。四处挑起战斗,明火执仗,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钱先生看我来势汹汹,接连走出变着,还故意到处开劫,明摆着是欺生,知道今天又是秀才碰见兵啦,嘴里连说厉害厉害,一边暗暗审度大局,处乱不惊,对我在局部的无理挑衅并不恋战,甚至脱先不应,弃子取势。

我学“天煞星”加藤正夫,人不犯我我必犯人;他仿“美学家”大竹英雄,整理棋形抢占大场。我拿出武宫正树的“宇宙流”,五洲震荡;他摆起林海峰的“二枚腰”,以静制动。总之他一颗“平常心”并不气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围魏救赵、激流勇退,棋局里演练人生智慧。进入中盘,判断局面。

钱教授棋形厚实,四角有三但实空有限,外加上几个大场。我在边路四面开花,几条大龙窥伺中腹一块白棋,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不期想,战线太长,首尾难以兼顾,被钱教授抓住一个破绽,把我的一个“棋筋”“扭了羊头”。原来以为我方征子有利,一细看,接棒的棋子气紧,自顾不暇,接下棒跟着一起扭死。

无奈之中只好耍混的,动员起中腹一块大棋强行杀气,开出一个宽三气的 “赖皮劫”,扭起自己的“羊头”当劫材,饮鸩解渴。棋越走越重,终于积重难返,无力回天。胡晓明坐在床上,双手托腮,一副藤泽秀行的“长考”状,看得目不转睛。

钱伟长晚年下围棋


 第一局结束,我拿起棋子,给他复盘(重头按序摆一遍)两天前陈祖德和清华棋王许纯儒下的一盘四子局。陈祖德的白棋在看似铜墙铁壁的黑阵中二线打入,左冲右突腾挪出一条白龙,突破黑棋围剿如蛟龙出海,却只有一个眼。双方比气时,陈祖德居然在底线大飞的关联棋型上自紧一气,做出“拐弯四”,看似形同自杀。没想到这是一着“倒脱靴”手筋,黑棋贪心吃人,提子后却被反吃,白棋大块棋子先纵后擒,失而复得。

钱先生看了点头说,难得难得,平时实战能下出“倒脱靴”真是少见,可遇不可求。再来一局。我们老少三人躲进黑屋成一统,杀得难解难分,忘却天下熙攘……

1982年,钱老终于收到正式平反文件,从小黑屋出来重见天日。人生七十老当益壮,走马上任上海工业大学校长(后改为上海大学),演绎出真人版命运的“倒脱靴”。只是这漫漫的二十五年“右派”岁月,人生精华之中的精华,付入历史长河的一团漩涡之中,有如长江赤壁“千堆雪”卷出的一朵浪花,逝者如斯,无处追寻。这是后话。

弄潮儿孙立哲,庞沄电脑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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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原载作者博客孙立哲的空间

本号获作者许可分享;部分插图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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