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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付晓峰:​埋在坍塌窑洞里的天津女生,就这样走了

付晓峰 新三届 2021-05-06

作者简历


付晓峰,1952年出生于内蒙古商都县。1965年就读包头15中。父遭迫害坐牢,辍学,全家被遣返回雁北天镇塔儿村务农。1971年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1987年调天津电线电缆公司经营处工作,2012年退休。现为天津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世界语协会理事。


原题

春天里凋谢的花

 ——山西南杜庄土窑洞坍塌,
女知青身亡始末



作者:付晓峰

引子

春天来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来到了天津知青文化促会,通过老知青卫瑞林的引荐,我采访了曾在山西芮城下乡的天津老知青相娜和刘助丽。她俩向我沉痛地叙述了一个悲惨的真实故事,她们的同乡战友常卉,一位花季少女,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在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凋谢了……

土窑洞坍塌了
 
1971年春天。4月5日清明节,那是常卉到山西省芮城县杜庄公社南杜庄插队的第三个春天,她和战友相娜刚从天津探亲回到南杜庄村第6天。

因为清明节,生产队给妇女们放了半天假。下午,常卉和相娜兴致勃勃地包了白萝卜馅的饺子。饭后,她俩又烧了一大锅水,洗头洗衣服。俩人爬在土炕上,各自给家里写了封平安信。

那天黄昏,当落日染红小山村的时候,相娜留在窑洞里里洗衣服,常卉在院里的一棵老槐树下,用她最心爱的小提琴练习拉着她平日最喜爱的电影中的插曲《人说咱山西好风光》……

寂静古朴的农家小院里,只有村子里几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娃娃在好奇地围观,但常卉依旧认真地独奏着,她的眼睛湿润了,她陶醉在那美丽的音乐世界中…….谁料到这竟然是常卉最后一次拉小提琴。 

天色渐渐地黑了,常卉点着了小煤油灯,她和相娜爬上了已铺好被褥的土炕上,准备先看阅一会儿书而再睡觉。这是常卉与相娜几年来插队生活的习惯,每天不论下地干活多乏多累,她俩总要在睡觉前看一个钟头的书。

热爱读书的常卉,早在天津南开女中求学的时候,就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她就像她的名字如花朵一样美丽;细高挑个子,有一双又黒又亮的大眼睛。她热爱音乐,有理想抱负。然而在她的心底却深深地埋藏着痛苦和忧伤,父亲的历史问题象一个黑色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上。

她积极报名上山下乡,她多么想在农村火热的生活中摔打自己,改造自己。她多么希望有一天,她能像相娜、刘助丽一样,胸前戴着闪闪发光的团徽。她在这小山村也品尝到了劳动的艰辛,也品尝到了劳动的快乐。那天晚上,常卉看的是从天津带回来的小说《青春之歌》…… 

突然,一阵沉闷的钟声打破了小山村的寂静,这是生产队集合开会学习的一种通知方式。常卉和相娜踏着月光来到了生产队的小队部(其实就是一间闲置的土窑洞)。

这间土窑洞常年无人居住,窑洞里潮湿脏乱,窑洞的角落布满了尘土和蜘蛛网。在窑洞深处还有一个小套间土窑洞,摆放着一口没有涂漆的白茬子空棺材,给这间闲置荒凉的土窑洞增添了阴森恐怖的气氛。正是这间令人伤心的土窑洞,此时正在酝酿着一场窑塌人亡的悲剧。

小队里的几十个男女社员挤满了这间窑洞,常卉和另一位农村姑娘马爱珍坐在离那口棺木很近的一辆还没有桉装轱辘的小推车的车帮子上。相娜却留在窑洞中央,等待队领导给她布置任务。

小队的政治学习就是读读报纸,队领导唠叨几句生产队里锁碎的事。像往常一样,小队政治队长姬安祥递给相娜一份《山西日报》,窑洞中央挂着一盏马灯,在马灯昏暗的灯光下,相娜高声地读着报纸…… 潮湿的霉味夹杂着老烟叶的烟雾,使整个窑洞的空间弥漫一团浑浊的空气,呛得相娜不住地咳嗽。

好不容易相娜读完一段报纸,政治队长姬安祥开始讲话,相娜走到了窑洞深处,坐在了常卉的旁边。

还没有一袋烟的功夫,有人发现窑洞深处的墙壁的裂缝掉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好了!窑洞掉土了!” 一个青年农民开着玩笑地说:“没事,窑洞塌了,我托着。”

在当时那个特殊的年代,政治学习是革命的头等大事。政治学习是占领无产阶级文化阵地,有谁敢轻易退出这个阵地。其实在农村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窑洞里不怕有裂缝,就怕掉土。掉土就是窑洞坍塌的前兆。

窑洞里开始出现骚动的苗头,有些人借故溜走,但大多数的社员还故作镇静。机灵的相娜用手推了一下身边的常卉低声地说:“窑洞可能要出事,咱们是不是请示姬安祥队长,让大家赶快撤离。”

相娜的话音刚落地,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顿时窑洞里一片漆黑。相娜感觉到一阵土浪扑面而来,她和常卉、马爱珍被坍塌下的土块压住。让相娜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窑洞深处已出现大面积的塌土现象,在这生死存亡的危险的时刻,窑洞里的村民们没有一个弃洞逃生,他们在纷纷地呼喊:“先救知青,先救知青……”

不知怎么了,那唯一的一盏马灯也灭了,漆黑的窑洞成了一座黑色地狱,满身泥土的姬安祥率领着的农民们摸着黑将相娜从土堆里扒了出来。相娜活像一个泥土人,她的头上鼓起了几个血包,她感觉到头部剧烈地疼痛。

这时候,只听见土堆里发出了常卉的微弱的求救声:“相娜快救救我……”常卉已被一块巨大的土块压盖住了。昏昏沉沉的相娜如梦初醒,她忘记了头部的疼痛,爬起来,她和村民们冒着第二次窑洞倒塌的危险,从土堆里艰难地扒刨着,寻找着常卉。

在这关键的时刻,土堆里又发出了马爱珍的微弱的呼救声:“我不行了,快救救我”…….使相娜永远难忘和感动的是南杜庄的乡亲们的朴实、真诚、无私,还有马爱珍的父亲,他们哭着喊着:“先救常卉姑娘。”就这样,从土堆里先扒出了常卉,最后才从土堆里扒出了马爱珍。

然而,人的命运充满着戏剧性而让人难以理解。被窑洞塌毁压住的三位姑娘,相娜和马爱珍身负轻伤都安全脱险,唯有常卉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相娜不知那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赶快将常卉背出窑洞外,脱离了险境,村民都守护着常卉。

常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不停地呻吟道:“相娜,我腿疼……”相娜想扶她坐起来,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大腿根,啊!粘粘糊糊一片,相娜吓坏了,连哭带喊道:“快来看她的腿怎么了?”

姬安祥队长立刻组织几个青年农民卸下窑洞门板,相娜跑回窑洞去拿被褥,做成一副担架,这才将常卉放在门板上, 。他们抬着常卉连夜向杜庄公社医院奔去。

血染黄土坡
 
黑色的夜幕下,在通往杜庄公社的黄土坡的路上晃动着一行人影。他们就是护送被土窑洞塌毁砸伤的女知青常卉的几位村民。

南杜庄村距离杜庄公社五里地,为了赶时间,他们选择了走小路。心情沉重的相娜手提着马灯,紧紧地跟随着担架旁。

一路上,常卉紧紧地抓着相娜的手。相娜也不停地呼喊着常卉的名字,怕她昏死过去。山路上的颠颇,不断地听到了常卉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相娜也不停地安慰地说:“常卉,你一定要挺住,明天我陪你到白马寺。”(白马寺位于山西与河南交界的一个小镇,治疗伤骨而闻名。)

“不!我想回天津”……常卉微弱地说。“对!咱们回天津。看到与自己同甘苦共命运的同乡战友在忍受着巨大的伤疼摸样,相娜含着眼泪给了她一个承诺。

一路上,相娜的心里在默默地祈祷:“常卉,你一定要坚持住。”几位青年农民抬着门板上常卉,在漆黑的山路上奔波,他们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短短的五里路仿拂越走越长,越走越没有尽头。

常卉的每一声痛苦的呻吟,犹如针尖扎刺在相娜的心上……一路上,相娜目睹:常卉的大腿伤口处往外流血,鲜血浸透了被褥,血流在门板上,血又透过门板往地下漏渗,滴滴鲜血流洒在黄土路上……

深夜十二时,他们终于到达了杜庄公社医院,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满以为常卉来到这里,能得到及时的治疗。谁知,死神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了常卉。残酷的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杜庄公社医院设备简陋,竟没有抢救设施。

盼星星盼月亮等来了县医院救护车,可来的救护车却又没有带输血设备。相娜和几位村民夜半奔波到公社求救,却等来了失望与绝望……经医生初步检查,常卉的大腿根处的主动脉被砸断,常卉身体下部血肉摸糊,残不忍睹。

由于她失血过多,她那惨白的脸上流淌着汗珠,她那黑亮的大眼睛已暗淡无光。她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我不想死,我才二十岁……”相娜哭着安慰和承诺道:“我不让你死,我还要陪着你回天津治疗腿。”

此时,公社的牛书记和他的爱人王珍(公社供销社主任)也赶到了医院。王珍将相娜叫到一旁说:“相娜,你快去邮电所给常卉家拍电报,叫她家来人。”

深夜三时,当相娜急匆匆地从公社邮电所回到公社医院,映入她的眼帘却是一幅令她永远难忘的一幕悲惨的情景:只见冷清的病房里寂静的可怕,常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全身盖着一块白布……

顿时,相娜两腿发软,她不顾村民的劝阻,撩起白布,看常卉最后一眼。只见常卉还睁着她那双大眼睛,牙在紧紧地咬着嘴唇,她是活活地疼死的……

二十岁的常卉已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相娜大声地哭喊着常卉的名字……她不相信与她朝夕相处三个春秋,与她同吃同住的战友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下乡的知青伙伴,离开了远在天津的亲人,离开了她曾无限眷恋的人世间……

这一个伤心之夜又是多么地漫长。此时,相娜的心也碎了。她跑前跑后,忘记了奔波的疲劳,她更没有一丝睡意。在牛书记的安排下,她赶到公社供销社负责为常卉买黑条绒布,村民又连夜用黑条绒布为常卉做寿衣。相娜含着泪与几位村民为常卉守灵。

耐人寻味的是,常卉用的棺材,就是南杜村小队的那间闲置的土窑洞里摆放得的那口柏木棺材。那本是南杜村一位长者的寿材,却成为天津女知青常卉的最后归宿……

天渐渐地亮了,芮城县知青办负责人杜月巧及杜庄公社知青办的高引弟都来到了医院。上午,常卉的大哥大姐从天津也赶来了,他们哭得死去活来,他们实在是想不到,灾难从天而降,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妹妹怎么就突然离他们而去,他们回天津又怎么向白发老娘交待呢?

住在北杜庄村的天津知青刘助丽,大早就听村民议论南杜庄的窑洞坍塌砸伤一个女知青,现已死在公社医院。她赶忙直奔杜庄公社,在公社医院遇到了相娜,她才知道常卉的不幸遭遇,她心如刀绞。

她还清晰地记得,常卉在这几天要来北杜庄吃她最拿手做的玉米面发糕,谁能想到常卉竟这样过早地离战友们而去……她呆呆地守在常卉灵前,眼泪像断了的珍珠往下掉……

天津女知青被窑洞坍塌砸死的噩耗传遍了整个运城地区,在芮城县下乡插队的京津千余名知青,其中有天津南开女中的常卉同学们,都纷纷地来到了常卉的灵堂前来祭奠。由于来的人多,把所经过的棉花地也踩出了一条路。

天津女知青常卉之死,在整个杜庄公社弥漫一片肃穆悲沧的气氛,使下乡插队在芮城县的所有的知青和南杜庄的村民都陷入了一个空前悲痛的漩涡中……

从百里之外赶来男女知青,他们自带干粮,他们将自制的花圈摆放在知青战友常卉的棺木前,他们在常卉棺木前默哀,他们向知青战友作最后的告别。有的女知青在失声地痛哭……

为了告慰死去的战友常卉,相娜与前来祭奠的知青们向县知青办交涉,要求根据常卉生前的表现,追认常卉为模范共青团员。谁料到,因常卉父亲有历史问题,这一政治要求被县知青办拒绝了。

县知青办负责人杜月巧偷偷地将相娜叫到一旁,给她做思想工作。让相娜为县政府着想,将县知青办早已写好的一份关于常卉死亡证明:其内容是常卉内脏出血……逼相娜签字。相娜在政治高压下,无奈在证明上签字。事后,县知青办只给常卉的大哥大姐报销了四百元路费,草草了事。

黄土坡的一座孤坟

黄昏,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大地一片阴沉沉的。送葬的队伍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南杜庄方向走去。一路上,相娜、刘助丽与前来送行知青战友们都放声痛哭,泪水雨水流在一起,战友们的哭声飘荡在茫茫的黄土山野……

天津姑娘常卉被草草掩埋在一座荒凉的黄土坡上,常卉最喜爱的小提琴和口琴也随她一起陪葬,让琴声永远伴随着常卉。相娜与刘助丽及在杜庄公社插队的天津知青们,在常卉的墓前栽了二棵小松树,表达了天津知青战友们对她的深深地永远的怀念……

每当黄毛风吹刮到荒凉的黄土坡那座孤坟时,黄毛风总是放慢了脚步,吹打着孤坟前二棵小松树,摇动着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这响声变成了凄凉低沉的呜咽,在山野里久久地回荡……

不远处,就是南杜庄和北杜庄。在南杜庄村落的边沿有一间低矮的窑洞住着一位女人。在北杜庄村边沿一间窑洞也住着一位女人。每天日出日落时分,这俩个女人总是站在自家门口,遥望着远处那片荒凉的黄土坡,遥望着那座被荒草掩盖的孤坟。几年过去了,她俩还守望着黄土坡上那座孤坟。她们就是相娜和刘助丽。在清明节,在平常的日子,她俩去黄土坡那座孤坟前,去看望她们的战友一一常卉。

1975年的仲夏,相娜被推荐到天津市政工程学校读书。毕业后,分配在市政一公司桥梁构件厂办公室任文秘工作(现已退休)。在天津的日子里,相娜还是常常怀念战友常卉。有几次,她来到河北区民主道致祥里胡同,想看望常卉的老母和家人。可是一想到她和常卉一块赴山西插队,如今她一人回到天津。还有她至今仍不能原谅自己,是当年在县知青办头头杜月巧威逼下而违心地在那张证明书上签字的事,她无法面对常卉的亲人。

有几次,她在常卉母亲家的门口徘徊,她心底的悲伤、忧郁、愧疚,多么想对常卉的家人诉说…… 相娜思念常卉,她清晰地记着,有好几次清明节的夜晚,泪流满面的常卉走进了她的梦中,常卉穿着灰色的的卡上衣,她的下身却没有腿……….    

相娜离开了南杜庄,守望之事就留给了刘助丽,她一人又守望了三个春秋。直到1978年,刘助丽病退回天津。她和相娜一样在离开村前嘱咐南杜庄的小学生,在清明节,给常卉扫墓。在返津的前一天,她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了黄土坡那座孤坟前,向战友常卉做最后的告别。她在孤坟旁,含泪默默地坐着,她久久地不愿离去……

刘助丽回到了故乡,在天津飞天纺织公司制线厂做一名挡车工(现已退休)。她没有忘记战友常卉,她与常卉的妹妹保持着联系。还有更多的在芮县下乡的天津知青战友没有忘记战友常卉。

在这里,我要提到一位在芮县杜庄公社杨涧村下乡插队的天津知青陈振华,他返城后,几乎每年都要回到第二故乡旅游观光。每次他都来到黄土坡那座孤坟前,来祭奠看望战友常卉……

西去的大雁飞来飞去,南杜庄村不远的黄土坡的那座孤坟依旧一片荒凉。天津姑娘常卉在异乡的土地上长眠了39个年头,她孤独吗?她寂寞吗?她的坟墓荒草萋萋,草丛里星星点点地开放着几朵无名的野花。两棵松树长粗了,也长高了。风来了,树叶沙沙地作响,仿佛是常卉姑娘的一阵阵脚步声…..…

尾声

2010年春天,常卉的家人来到了南杜庄村,将常卉的遗骨迁回离天津不远的永定塔陵园。实现了常卉生前的遗愿,常卉姑娘终于回到了家乡一一天津。

2011年春天的清明节早晨,相娜和刘助丽驱车来到了永定塔陵园常卉的墓前,献上两束雪白的马蹄莲花…… 她俩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流,相娜哭诉道: “常卉,你快醒醒吧,你的战友来看望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今天的家乡天津是多么的美…….”

永定塔陵园一片肃穆寂静,相娜和刘助丽在常卉的墓前默默久久地坐着,她俩在静静地回忆着四十年前与常卉在山西南杜庄公社下乡插队的日子,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常卉熟悉的身影,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常卉悠扬动听的琴声……

作者近影

2011年3月7日初

草于天津凯信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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