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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北大子弟沈因力,用智能设计终结绝望的生命

景文 新三届 2021-01-2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景文,真名陶冶,陕北老知青,北大附中初中67届毕业。在陕北插队4年,后招工到汉中工作5年。1977年恢复高考考上大学,博士毕业后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任教。现已退休。

原题
一个知青的求学历程
从文革失学到恢复高考




作者:景文


桃曲村北望 千沟万壑漫漫黄土地

探索追求与人生悲剧
 
1969年1月,景文和几位北大附中的同学离开北京赴延安插队,火车离开北京站时,车上车下生离死别,哭声震天,景文是在一种混沌、懵懂、幼稚、麻木、甚至不懂得悲和喜的状态下离开家的。他不知道,在他前面有一条长达20多年的求学之路要走。

离开北京的这一天是景文16岁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火车走到了华山脚下,进入陕西,这是景文17岁的第一天。

桃曲村是景文当年插队的地方属于陕西省宜川县壶口公社,离著名的壶口瀑布约7里地。

黄河经过亿万年的冲刷,在陕、晋黄土高原中切开了深深的黄河河谷,从河谷底部上到塬上的高程差有几百米。从壶口瀑布河谷底向上爬5里的山路就到壶口公社的塬上。壶口公社沿黄河南北长约30里,东西宽约30里,约20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1970年时人口2300多人。壶口公社正对着壶口瀑布段黄河的是三个小塬,从北到南依次为桃曲村(含上堠)塬,水南塬村和桑柏村(含寨子)塬,每个塬有可耕种平地1000多亩。桑柏村为乡政府所在地。塬与塬之间直线距离几百米,但有深沟相隔,绕2~5里,可平路到达。从桃曲村、水南村和桑柏村向下走几里路,各自有路到达壶口瀑布。


1969年的黄河壶口瀑布,空无一人的荒滩

刚到农村的第一年,景文主要是适应农村的生活和劳动,按当时的流行语言是过生活关和过劳动关。村子里不通电,不通汽车,几乎是离县城最远的村子,90里之遥,极为闭塞。每天劳动非常疲惫,没有精力考虑学习的事。

但作为一个17岁的青年,求知欲和对新鲜事物的渴求非常强烈。同村插队的王柏林同学练武术,引起景文的极大兴趣。

景文在1968年百无聊赖时也曾去学过武术。当时去拜师,师傅看了一下说,你先去压腿,什么时候筋抻开了,就是脑门能够到脚尖了,能劈叉了,再来找我。

景文天生柔韧性差,刚开始时,把一条腿架到双杠上,连手指尖都够不到脚尖。景文每天早晚压腿,踢腿,压了一个月,可以双手扳到脚尖了;压了两个月腿,胳膊肘可以够到脚尖了;压了三个月腿,脑门可以够到脚尖了,也可以劈叉了。再去找师傅,师傅教了一趟拳。这趟拳还没练熟练,就下乡插队了。

到村里听王柏林同学讲武林高手的事迹景文心驰神往,于是开始练王柏林同学说的一种神功。景文每天绝早起来,在村边找一棵小树,绷紧小臂肌肉,和小树死磕,大力正磕100下,反磕100下,左右臂交替,同时口中发出嗨嗨的声响,名之为吐纳。其他同学们都觉得这小子有点傻,老乡们看了也觉得不解,以至于40年后,景文回村时,老乡们还记起问到当年是在练什么功夫?唯独景文这傻小子,浑然不觉,天天傻练,手臂红肿也咬牙坚持。从春节前开始,练了两三个月,确实没练出什么神功,以后农忙了,累趴下了,也就不练了。此事至今还为同学们嘲笑。

1969年的夏末,商泉同学到村里来玩儿,给了景文一个强烈的文化冲击。商泉是北大附中初66届初中毕业生,在离我们2里地的桑柏村(公社所在地)插队,他父亲是北大历史学教授,早年留法,与陈毅元帅同学过,景文在他们家看到过1920年代商泉父亲与年轻的陈毅的合影。

商泉同学身材瘦高、仪容俊美,风度潇洒,知识渊博,到我们窑洞里,高谈阔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给几位初二都没念完的知识青年谈论历史文学,政治军事,诗词歌赋,逻辑哲学,无不通晓,并拿出自己写的古体诗和现代体诗给大家看。

当时最流行的《外国民歌200首》名曲,他会好多,随口唱来,优美的旋律,热烈的爱情歌曲,甚至还可以唱几句歌剧,如:歌剧卡门的斗牛士进行曲,茶花女中的饮酒歌,赛维勒的理发师的我交了好运气等等。

这一切,给当年在文化封闭禁锢年代里没见过世面的小青年景文以强烈的文化冲击,令其血热,陶醉。商泉的单口高谈阔论,连说带唱,如滔滔黄河,从清晨流到晚上,把几位同学吹的目瞪口呆,景文更是都听傻了,真是“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对其崇拜极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商泉同学自己也一定是过足了自我表现的“戏瘾”。

景文出身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在文革中属于出身不好,灰溜溜的,没有资格参加各类革命活动的人,因此对文革中的各种政治也没兴趣,是个逍遥派。景文又是一个胆小软弱的人,对当时的学生中颇有市场的好勇斗狠“拔份儿”没那个胆量也没兴趣。因为在文革中的逍遥时段(1967—68年)与一群北大和科学院的子弟们在一起玩,下围棋,做半导体收音机,吹牛,受这些益友(与之相反的是损友)的影响,对于聪明、知识渊博的同龄人,深怀佩服仰慕之心。

本村的程为平同学是北大子弟,对商泉同学知根底,告诫景文,商泉同学的话10句有5句在吹牛,仍挡不住景文对聪明、知识渊博的商泉同学的滔滔崇拜。同学们都嘲笑景文被商泉同学煽乎的不知东南西北了,甚至连商泉同学也在背地里嘲笑景文有点傻。。

21世纪,商泉同学在美国和中国两地之间从事穿梭商务事业,据说,其口才水平已经提高到那么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虽然你明白地知道他十句话搞不清哪一句话是真的,仍可以强烈地感染你,一不留神就可以让你觉得他滔滔不绝的口中莲花是全真无妄的。

但景文至今还坚持认为,当年商泉同学的高谈阔论,在景文既无知识又无见识的思想上打开了一个窗口,激发了这个幼稚的年轻人心灵深处埋藏的种子,生发出追求知识的强烈的愿望和动力。

1969年12月,景文和同学们回北京探亲。回家不久,听在山西榆次县插队的同班同学朱仁宝说,同在榆次县插队的初二(4)班的沈因力也回北京了,现在在家里自学数理化,学得非常好。景文听说以后感到非常佩服,当即拉着朱仁宝同学一起去拜访佩服已久的沈因力同学。沈因力同学原是北大附中初二(4)班的学习委员,学习之好全年级有名,沈因力同学的父亲是北大的教授,早年曾留学法国,文革中被迫害自杀身亡。
 
当年被迫害家破人亡的知识分子很多,景文班里一位董同学父亲是北大著名的留美归国的董铁宝教授,董铁宝教授同时还在中科院力学所和计算所兼任研究员,是中国第一位从事计算机软件编程序的技术人员,是早期在美国做的工作,他还是中国的力学有限元分析理论和计算方法的开创者之一。这样一位大专家竟然在北大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巨大政治压力下自杀死了。沈因力同学同班的另一位朱同学的父亲是中国农科院的研究员,被迫害在家里上吊自杀。

景文生活的中科院和北大的圈子里,文革中此类悲剧亲见甚多,甚至景文也曾亲眼看到隔壁邻居的女主人被诬陷为大叛徒,被迫跳楼自杀就坠落在离自己2米远的地方,她10岁的小儿子得知母亲跳楼自杀嚎啕大哭的冲下楼去的场景真是惨不忍睹。

发生家庭悲剧的同学,当年那黯然、茫然、沉默的表情,至今景文记忆犹新,回忆起来仍是唏嘘不已。

沈因力、朱同学和董同学都到山西榆次插队。景文听同班在榆次插队的同学说,沈因力同学在农村一直坚持自学,心中非常佩服,于是上门求教。

沈因力同学住在北大蔚秀园的一所平房里,周边是竹林、荷塘和花园,环境很好,可惜居住很拥挤,原来住一家教授的房子现在挤进去好几家,沈因力同学家只有一间半小房间,比景文家好点,景文家当时被挤得只有一间房子,把教授从大房子里赶出去也是文革的成果。

敲门,沈因力同学出门相迎,其形象完全出乎景文意料之外,带着白边眼镜,头发一丝不乱,黑色整洁的毛衣,裤缝笔挺的呢子裤,举止和语言儒雅、沉稳、谦逊、亲和。

听说沈因力同学在农村吃苦耐劳,得到老乡的认同赞赏,听说他回北京也跟我们一样扒车不买票,被列车员抓住搜身,身无分文,被赶下车,下趟车再扒上去,原来他把钱藏到鞋子里了。景文这次回北京也是扒车不买票,而且逃票成功,对扒车逃票一族的野小子非常有认同感。把我们发配到这么远的穷地方,下苦干了一年,秋后生产队分配,分了点粮食,根本不够吃,钱一分钱也没分到。没分到一分钱,要回家,我不逃票谁逃票?

在农村的第一年,极度的贫困,近乎于原始的农耕文化冲击,极度的疲惫劳作使我们都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回到家里很多天才在精神上慢慢地回归了都市生活,但仍然摆脱不了落拓颓唐的形象,在大街上北京人一看就知道你是知青,是外地人,蔑视而远之。没想到一见面看到的沈同学竟然是高贵文明礼貌的绅士形象,经历了一年多炼狱般的生活洗礼,在骨子里还能保持高贵的知识分子气质实在难得。多年以后,景文才明白,这是沈因力同学志向高远的心灵对黑暗的现实和多舛的命运的抗争的一种外在形式。

走进沈因力同学拥挤的家,看到沈因力同学的妹妹(初中68届学生)在念英语。沈因力同学的母亲是北大附中的英语教师,他妹妹的英语发音非常标准,所谓标准的牛津音,所念的英语的内容远远超过景文所学过的水平。沈因力同学桌上摆的是一本翻开的高中物理书,他告诉景文他正在系统学习高中的数理化课程和英语。沈因力同学喜欢古典音乐,拿出一张当年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古典音乐唱片与景文和朱仁宝同学共同欣赏。沈因力同学礼貌温和,在他那里做客令人既轻松愉快,而又有收获。当沈因力同学彬彬有礼地将景文送出小院后,景文知道了应当怎么求知求学,就是像沈因力同学那样按部就班,扎扎实实地学习文化知识。
 
景文没有想到,此生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沈因力同学了。这个冬天以后,沈因力同学带上他所有的书籍、唱片、唱机回到山西农村。一边劳动一边学习,他自学了无线电,为大队、为公社和县里的广播站管理维修设备,独当一面,技术高超,在农村一干就是5年。
 
他带到农村的唱机和古典音乐唱片,成了很多同学的精神食粮,方圆几十里的插队的同学经常聚到他居住的小屋共同欣赏并听他讲解古典音乐。
 
1974年在他插队的第6年。县广播站鉴于他有技术特长,特地给他争取了一个招工名额,要招他去广播站工作,在当时来说,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好工作。但他最终没有去,他放弃了这次招工机会,放弃了一切。

1974年的一个冬夜,几位北大附中的同学到沈因力同学村子在他的小屋里共同欣赏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命运交响曲,过了一个充满艺术氛围愉快的夜晚。夜里12点多,大家离开回自己村,沈因力同学送各位同学到村口,一路相谈愉快轻松。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传来沈因力同学自杀身死的噩耗。他是用一种智能设计的方式结束生命的,他设计了一个晶体管时间继电器,将通电时间定在凌晨三四点,然后将正负电极接在身上,吃了点安眠药入睡,时间到,继电器接通,电流通过身体。同学们赶来看到他的遗书,内容很简单,大意是:既然生活的现实离我的理想很远,不如结束这生活。在遗书上他将自己的物品作了分配,分赠给各位同学。
 
三年以后的1977年恢复了高考,沈因力同学的妹妹考上了大学,后赴美留学,定居美国。
 
延伸阅读

景文:1969,别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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