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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 景文:1969,别了北京,站台暴揍嚣张的工宣队

景文 新三届 2021-01-28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景文,真名陶冶,陕北老知青,北大附中初中67届毕业。在陕北插队4年,后招工到汉中工作5年。1977年恢复高考考上大学,博士毕业后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任教。现已退休。

原题
一个知青的求学历程
从文革失学到恢复高考


作者:景文



1969年1月行路难。

1969年1月17日早上,景文离家出发去陕北插队。母亲早早起来,做了一桌好吃的饭菜,可景文一点胃口也没有,草草吃了一点就提包出门了。

父亲推着自行车把景文送到北大附中,上了大轿车。景文不想面对汽车开动与亲友告别的场面,就让父亲先回去了。

看着父亲在寒风中推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景文内心叹道,父亲的形象真是落拓之极了。父亲穿着一身打补丁的旧棉袄,推了一个光头,穿着一双大头皮鞋,推着车子弓腰驼背推在寒风中独行而去,是一付标准的老工人的模样。

父亲现在早已不做科学研究了,他正在面对清理阶级队伍的政治审查,现在每天在研究所的劳改队里挥舞着铁锹、镐头挖土、搬砖,拉板车,回到家里,每日写检查写到深夜。

好在每天父亲还能下班回家,而隔壁的刘伯伯,被隔离审查了,住在研究所的厕所里,天天劳改还不能回家。
 

大学毕业时的父亲


文革年代的父亲
 
景文的几位同学家里也都是一片萧瑟。程为平兄来了,是一人来学校,没人送。他父亲到北大在江西鲤鱼洲的干校去了,他的母亲是民国时研究生学历的老知识分子,现在被打发到清华的锅炉房里烧锅炉。母亲早上给他做了煎饺子,他只吃了几个,没有胃口。母亲站在门口看着程为平兄走出自家的小院子就决然回屋关门了。

许崇平兄也来了,他父亲是民国时代毕业的老知识分子,50年代初留苏,文革前任某研究所副所长,现在被打成走资派进了牛棚没法来送他。张启疆兄父母都是留学归国的大学教授,都被发配去了干校,也是没人送。

景文是班里最后一批去插队的,曾多次到北京站送一批又一批同学去农村插队,看到很多同学在开车之前坐在车窗里与大家笑着一一握手告别,但在列车开动的一霎那,突然间笑脸变为哭脸,泪水抑制不住滚滚而下,每次送行都是车上车下一片哭声震撼人心。景文下决心,此次离开北京去插队,从此就是一个独立的男子汉,临行时绝不落泪做小儿女态。

列车开动的时候,车上车下不分男女哭声一片,景文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车下一张张悲痛的脸越来越快地向后方掠过,听着车上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呼唤声,景文很自豪地发现自己无悲亦无喜。

有一位插友回忆当时的情况说:记忆最深的就是在火车快开了的那个时间,因为座位挨着窗口,身上被许多同学挤压的头也抬不起来,脖子上净是眼泪,鼻涕,被压得差点背过气去。真是受苦我一人,大家哭个够!还好,景文没有挨着车窗坐。

列车驶出北京站,亲人们的身影已看不见,大家纷纷回到座位。几乎是一刹那间,车厢里像是爆炸了一个烟雾弹,烟雾弥漫,呛得人难受。景文惊奇地看到,身边几乎所有男同学都叼起了烟卷,喷云吐雾。离家之前,景文以为在中学生中只有流氓和顽主才抽烟呢,但现在,火车刚离开北京站,难道人人都成了流氓?很多过去在印象中很老实的同学,也都在抽烟。

有一位军宣队人称小李子的解放军走进车厢大声喊,不许抽烟!不许抽烟!抽烟的学生们冷冷地瞟他一眼,转头继续抽烟,没人理他。小李子解放军平时在学生中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很是威风,此时在满车厢知青的冷眼对视之中一下哑了火,只好悻悻离去。

其实这算是很文明的了。海淀区的一个中学的工宣队长,平时在学校一贯极左,对学生采用高压政策,对学生们来不来就反革命大帽子抡过去以势压人。他还到北大附中来做过上山下乡动员报告,景文也去听了这报告,这位老兄在报告中就像训犯人一样拍桌子、大喊大叫、气势汹汹、气焰嚣张。听说这位老兄到了火车站送学生插队时又拿起架子训斥学生,殊不知此时同学们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一拥而上,将其暴打一顿,为不少同学解了气。

过了一会儿,车厢那头一片喧哗。景文挤过去看热闹,看到大家围着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看上去有点眼熟,肯定是住在中关村,景文在中关村一带见过他。小伙子坐在车窗边,用拳头捶着小桌子,泪流满面,带着哭腔说,我带了60本小说,装了一箱子,临走时,全让我爸给没收了…….旁边有人说,他喝醉了。

知青专列走了一天一夜到达陕西省富平县火车站。大家住进了一个粮库,几百人住在一间巨大的粮库房子里,地上铺上芦苇席子和薄薄的被褥,大家都打地铺。

景文和几位同学在地铺上收拾行囊,看到边上有一个小伙子从行囊中拿出了一个口琴,吹起来,曲调欢快活泼,坐在旁边的十几位同学随着欢快的口琴曲调唱起来:

你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更美丽,你含苞欲放的花,盛开更美丽,只有在我的花园里才能找到你,只有在我的花园里才能找到你。来吧,快来呀,我的玫瑰花你啊快过来呀!

姑娘们都嫉妒你,只因为你太美丽,姑娘们都嫉妒你,只因为你太美丽,如今我要爱上你,她们不乐意,如今我要爱上你,她们不乐意。来吧,快来呀,我的玫瑰花你啊快过来呀!

许崇平兄告诉景文这是《外国民歌200首》里的一首阿尔巴尼亚的民歌。在陕西小县城的大粮库里一群北京知青小伙子们用粗豪的嗓音齐声高唱一首外国情歌真是别有风味。

景文后来才知道,在1968年,唱《外国民歌200首》中的情歌已经成为北京中学生上流社会中的时尚。北京中学生上流社会指的是干部子弟。

景文不是干部子弟,不会《外国民歌200首》中的情歌,甚至对唱《外国民歌200首》是北京中学生上流社会中的时尚这件事都不知道。当年,知识分子子弟中最时尚的流行是欣赏欧洲古典音乐。张启疆和张启营兄弟二人的家有美国带回来的电动留声机,还有大量古典音乐唱片,他们家经常是高朋满座,认识的、半认识的、拐着弯儿认识的同学们都想方设法来他家听音乐。景文沾了和张启疆同学的光,多次在他家欣赏了欧洲古典音乐。

至于工农子弟们在那段时间干些什么,景文不得而知。景文曾和一位住在北大边上的工人子弟老驴同学(外号)一起大串联过。老驴同学住在北大东门外的成府街道的小胡同里。

1967年初北大的大学生造反派们在铺天盖地的写大字报、疯狂地闹革命的时候,老驴兄和他的弟弟两个人每天早上四点钟趁着天黑,一人卷一个大麻袋进入北大校园贴大字报的席棚子区域。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贴大字报的席棚子区域里响起嗤拉、嗤拉、嗤拉的声音,两个黑影在忙乎,他们在干什么?这哥俩在撕扯贴了三天以上的大字报,撕下的大字报塞入麻袋,天亮前一人扛一个塞得满满的旧大字报的麻袋凯旋而归,上午扛着麻袋去废品收购站卖废纸补贴家用。真应了样板戏里红灯记的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1968年5月,景文遇到老驴同学,老驴同学说他报名去北大荒853农场,说到那里一个月能挣28块钱,伙食费一个月8块钱,还发冬夏两身军装,穿衣服也不花钱,一个月15块钱都花不了,还能省不少寄给家里。他说这话时表情很沉重,去北大荒,虽然能挣点钱,但太远了,报名去离家几千里的遥远北疆,心里终究还是很沉重的。老驴同学真是个早当家的好孩子,真的很现实。

现在无论是唱《外国民歌200首》的“上流社会”的红几类,还是听古典音乐的灰几类,还是卖废纸补贴家用的困难户,只要是还没走的,就统统都被当局大扫帚一扬,一簸箕搓起,撒向了陕北这块荒凉破碎的土地。真应了那句最高指示“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开晚饭了,所有的知青都领了两个大馒头和一大碗有白乎乎的大肥肉和青菜的油乎乎的浓汤。看来负责接待的单位是尽心尽力了,在这小地方,这么多人吃饭,能让每个人吃上大肥肉,在那个物质匮乏,多数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的年月里实属不易。

可绝大部分知青却毫不领情。大家都是从北京这大地方来的,肚子里不缺油水,知青们在家里临走前几天父母都做了很多好吃的,上火车每个人都带了好多好吃的,此时一点食欲也没有。景文勉强吃下一个馒头,看着碗里的大肥肉,一口都不想吃,那油腻的菜汤喝了几口就被腻住了,再喝就要吐了。剩下的菜汤怎么办?没有吃的馒头可以退回去,喝了一小半的菜汤可没法退。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1960年的3年大饥荒,对粮食非常珍惜。景文绝不会干出倒掉剩饭菜的浪费粮食的行径。

这时听王柏林兄说那边有一位仁兄饭量大,吃不下的可以送给他。景文赶快端起菜碗走过去,程为平和许崇平兄也赶紧端碗跟上。景文走到那位老兄跟前,那位老兄正蹲在地上大口地吃馒头,吸溜溜地吃菜,吃得非常香甜。由于他戴个帽子低着头吃喝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景文小心翼翼地问他,我们的菜吃不下,你要不要?

这位老兄埋首大吃,头也不抬一下,嘴里发出呜呜哝哝、闷哧哧的声音 :放这儿吧,放这儿吧。

景文三人放下三碗又油又腻的菜离开,走远了一点几位不禁爆笑起来,笑这哥们真够能吃的,笑这哥们闷声闷气的“放这儿吧,放这儿吧”的语气。背后称这位老兄为傻帽,景文还真有点担心,这么油腻的菜,这傻帽哥们别吃坏了肚子。

第二天早饭有一大锅小米粥,随便喝。景文此前从未喝过小米粥,喝起来感觉真好喝,就连喝了三碗。

早上7点半,将近2000名知青们分别坐上几十辆帆布蓬大卡车,车队浩浩荡荡,尘土飞扬地开往600里外的宜川县。

景文和许崇平兄坐在卡车车厢最里面,背靠驾驶室,面向后方。卡车车厢蒙了篷布,车厢里黑洞洞的。许崇平兄捅捅景文附耳悄声对景文说:你看那个昨天喝了咱们三大碗油腻菜汤的傻帽,那小子是个色(读作shai,三声)棒、色狼。你看他眼睛死死的盯着女生看。

景文抬头看去,那傻帽哥们弯着腰,缩着脖子,靠着车帮站着,一对眼睛闪闪发亮,在黑暗中像两个小灯笼一样,这哥们表情严肃而凝固不变,像一尊凶神的雕像,又像一头恶狼,令人不敢对视,非常瘆人 。

到农村的1个多月后,大家才知道,这哥们哪里是什么色狼,他真是一个傻帽,他是一位弱智者,所谓表情严肃而凝固不变不如说是表情呆滞,不过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确实有特色。

他父母已经去世,在北京和哥哥嫂子住在一起。这次趁着落实毛主席最新指示,他的嫂子给他报名下乡插队,把他送往农村,为家里甩了个包袱。

他在北京大概吃不饱饭,怪不得他在富平一口气可以吃几大碗油腻的菜。这位老兄离开北京时身上还带了居委会补助的40多块钱,离开家时据说钱还在身上,可到了宜川就一分钱也没有了,不知道半路给谁弄走了。这位老兄姓于,似乎大号叫于德某。

于老兄被分到了骆驼塬村,到队里后不久,老乡们发现这位老兄整天不干活,也不言传,老从一人多高的畔畔沿儿向下跳,这样老乡才发现唔狗儿是个憨憨。于是村里紧赶着将唔狗儿赶送到了公社。公社让他在公社灶上帮厨,同时向上反映情况。景文到公社寄信时见过他,这憨憨在公社灶上干了两个月人还胖了不少,看来他在壶口过的比北京还扯溜。

三个月以后,这憨憨哥们被退回北京。当时听说他退回北京,我们竟然有点羡慕,恨不得当个憨憨。

车开出不到半小时,景文感觉到早饭那三碗小米粥渐渐下行,小腹中渐渐有了压力。

景文到陕北一年以后放羊时才听老乡们说,小米是凉性的,玉米是热性的。夏天要喝小米的米汤(宜川人称稀的小米粥为米汤),如果早饭喝一碗米汤,一天都不会渴,如果喝玉米糊糊,一晌不到人就得渴。景文按老乡说的试过,早上喝小米米汤,到山坡上放羊,真可以坚持一天不喝水。

在富平,刚刚出道的景文哪里知道小米米汤是凉性利尿的道理,上车前狠狠喝了三大碗,车开出去没多久,早上喝的那三碗米汤,就迅速下行

分到坪佐村的许国庆等同学坐的是另一辆卡车,后来到达县里遇到他们时,他们告诉景文这一路是噩梦一般的旅途。他们和一群流氓坐到了一辆车上,这群流氓学生拿出刀子来张牙舞爪,在他们脸前比划来比划去,吓唬他们,使他们感到了极大的侮辱,但也不敢动弹。他们说的这群流氓的另一个恶行是,站在车后帮处,掀开篷布,在车行进中直接就向外面撒尿。

景文问国庆,车上有女生么?国庆说没有。

景文倒真是愿意到他那辆车上去做噩梦。不管怎么受流氓的吓唬,也比活人让尿憋死好。景文的车上男女生都有,景文边上就坐着女生。

汽车行进在漫漫的长路上,坐在车厢里看不到外面景色,也不知时间的长短。隆冬季节,天地寒彻,人一滴汗也不出,身体里所有的水分只能下行。

汽车在山路上慢腾腾地走着,景文只觉得小腹中压力越来越大,渐渐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更要命的是,山路不平,汽车颠簸的厉害,每一次颠簸都对是压力巨大的膀胱的难以忍受的冲击,而这冲击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持续不断几小时的成千上万次。

那真是一生中最漫长的路程,路途无穷无尽,时间度日如年。那个时候还是年轻,身体好,景文咬紧牙关忍了3、4个小时,终于忍到了汽车到达黄龙县停车休息。

而那位傻帽哥们,靠着车帮站着,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对面,象凝固的雕像一样,无喜无悲、无欲无求。靠对面车帮恰好坐了几位女生,也不知道她们是否害怕?

傍晚时分车队到达了宜川县城。
 
1969年1月19日傍晚,近2000名北京知青到达宜川县城。宜川县城唯一的一条长度不到500米石子路街道上近百辆汽车如一条长龙,缓缓驶入县城。居民们全都拥上街道,与其说是欢迎知青不如说是看热闹,看北京的洋学生长的是什么样子,穿的是什么衣裳。

没想到乐极生悲,车队刚进县城,就发生惨剧。工作人员点燃了长串的鞭炮,鞭炮齐鸣,比过大年还热闹100倍。很多没爆炸的鞭炮被崩到了马路中间和汽车底下。一个小孩子钻到汽车下捡鞭炮,被汽车后轮从头上压过,当场丧命。好多人围上去看,程为平兄也挤进去看,回来说头都压扁了,恶心极了,看了以后饭都吃不下去。看来不是好兆头,知青们下车伊始就遇到丧门星,今后的日子好过不了。

景文和同学们在县党校安顿下来后到街上转转。景文发现这宜川县城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提起自己兴趣的地方,整个县城里似乎连一座2层楼都没有。倒是满街的知青让人有点心惊胆战。

街上的知青都是十几人、几十人一伙,戴着大狗皮帽子,晃着膀子,呼啸而来。有不少人,皮帽子上还插着一根五彩斑斓的锦鸡翎毛,走起路来脑袋晃一晃,翎毛抖三抖,十足的像座山雕三爷的队伍下山了。

原来县里集市上有卖锦鸡翎毛的,5毛钱一根,据说原来卖给老乡是2毛钱一根,有知青买来往帽子上一插,感觉很威风。于是大家都抢着买。价钱很快涨到1块钱一根,但很快就卖光了。于是有凶恶者就直接在别人的帽子上抢夺锦鸡翎毛,又引起斗殴乃至群殴。

这一个傍晚,也不知打了多少场架。这种大混乱的场面,恐怕是当地政府没有想到的。据说第二批知青到达时,斗殴的规模更大,场面更加混乱,不得不动员民兵出动紧急弹压。

景文看到那些嚣张之辈都躲着走。景文看到了那位在车上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对面女生的色狼(实际上是表情呆滞的憨憨)和两个男生从对面走来,他们都是在壶口公社的车上坐的,看上去穿着朴素,人也老实,就打个招呼,一问果然是壶口公社的。于是攀谈起来。

其中一位较老成的兄弟说他们原是在北京干临时工的社会青年,干了好多年了,这次毛主席最新指示一下,因为不是正式工,也被勒令下乡插队。那位老兄说他已经24岁了,他的名字叫吕化南。吕化南老兄说,这次分的村子也不知道是穷还是富,再过几年老婆孩子一大堆,也不知道养得起么。

吕化南老兄到底是在社会上已经混了好几年,说起插队,马上想到养活老婆孩子。景文下乡时根本就没考虑到养活老婆孩子的问题。吕化南老兄后来分到离公社25里的骆驼塬村。三十多年后,景文在《走过青春》的画册中看到了吕化南老兄的照片,1972年老兄分到位于壶口公社的昝家山公路道班当养路工,现在仍在宜川县公路段工作,已定居于县城。

当年到内蒙插队的人数少,都是自愿报名的,尤其是到牧区插队的多是热血青年。但是纯粹由于革命激情而热血沸腾者,恐怕是千里挑一,多数人是由于家庭受冲击的原因使得北京无可留恋而一咬牙,头脑一热,革命激情、豪迈之情随之升起,义无反顾而去。

到了去山西插队时,人数众多,大多数人是出于无奈。

景文的姐姐68年5月在学校写大字报表决心坚决要求去北大荒,回到家吐露实情,他们初三分配有到工厂的,也有到北大荒的,她觉得自己出身不好,去工厂无望,听说以后全是插队的名额了,她不愿去插队,怕连北大荒农场也去不了,只好写大字报表决心坚决要求去北大荒,结果一去北大荒10年。

而到陕西插队的,几乎全是不想插队熬到后来形势所迫不得不来者,三教九流各路英豪都有。有像吕化南那样的社会青年,还有刚从局子里放出来的,有刑事上犯事儿的,也有政治上犯事儿的。与景文一个大队的胡波兄就是反中央文革犯事儿的。

还有工读学校的,景文在车上看到了一位北大附中的名人刘G。

1965年第二学期时北大附中曾召开全校广播大会,党支部书记贾世起同志给大家上思想品质教育课,内容是初三的刘G和郭ZY同学的劣行和被送到工读学校的教训。这哥们转了一圈,又和北大附中的同学转到一块儿来插队了。

甚至还有偷越国境犯事儿的。景文两年后在参加县运动会时,有人给景文指了一位县中学的体育老师和一位女知青。那位体育老师是北京体育学院的大学生,据说当年这对恋人看了朝鲜电影,羡慕朝鲜的生活好,于68年底,想偷越国境到朝鲜去找工作,在边境上被抓。幸亏被抓了,否则现在就生活在金家王朝的水深火热之中了。

被抓之后女的被发配到宜川县插队,男的要求分到宜川县中学当体育老师和女的团聚,一片真情忠贞不渝倒也甚是难得。

当年知青中流传着插队顺口溜:内蒙土,山西洋,陕西都是大流氓。内蒙知青土不土?山西知青洋不洋?不得而知。陕西都是大流氓这话连我们自己都相当认可,当年刚下乡时,实在是太乱了,至少刚到宜川那个傍晚,景文在宜川县的街上,感觉是遍地流氓,心惊胆战。

吃完晚饭,县革委会在礼堂里演节目欢迎知青。礼堂里的舞台上灯光昏暗,幕布破旧还打补丁。一开场两个小伙子在台上翻了几个跟头倒让人觉得有点真功夫。然后一位30多岁的女演员出场,出场时还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台下一片起哄声。女演员用堳户剧的唱腔演唱了一首欢迎北京知青的歌,景文还记得其歌词和曲调:

北京的学生你们好,  一路上你们辛苦了
向你们敬个革命礼,  向你们问声革命好!
问声革命好!

大家刚从北京出来,都狂得很,哪看得上这等草台班子的演出水平,演出在一片喝倒彩和混乱中结束。

回到住处,大家见到了父母官,壶口公社革委会主任崔周元同志,他看上去40多岁,高高的个子,耳朵上带着两个毛茸茸的防寒护耳套,知青们觉得他即土气又好笑。

崔周元主任宣布了大家的去向。

在北大附中时,已经知道有个村子要12个知青,景文和许崇平等6个男生和6个女生凑够了12个人的小组。现在知道了这个村子是桃曲村,离公社2里地,离县城90里地。

而在学校里没有组成小组的同学,就由官方随便捏合了。景文同班的女同学王同学竟然被分到与刘G等几位工读学校的学生一个村子,听到这个分配方案,真是晴天霹雳,王同学顿时怒火万丈地与公社主任理论。

王同学当时在学校自由组合时,景文为了凑满12个人,曾向她发出邀请,她没答应,景文还以为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小组了,抑或是否看不上这几位同学也不得而知。没想到她没有参加任何小组,最后还和工读学校的学生分到一个村子,实在是可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和我们凑合一组了。

刘G这几位工读学校的同学到农村后,从未惹是生非,都是好好干活,苦下的美的太太了,表现都很好。那些调皮捣蛋,斗殴打劫的英雄好汉中可是一位工读学校的同学也没有。这些工读学校的同学也是我们的插友好兄弟。

像这样对分配不满意的还有不少,都一拥而上与崔周元主任理论,搞得崔主任不知所措。其实这位崔主任也是一个狠人,到村里以后听说,文革中这一带农村中搞群众专政,壶口公社私设公堂,把所谓的阶级敌人抓起一大批,吊在房梁上严刑拷打,打伤人无数,还打死了人,彼时运动领导就是崔主任,老乡们都非常怕他。好在崔主任没有亲自参加严刑拷打,公社当时高姓和武姓两位副主任, 参与严刑拷打,致死人命,后来均被追究责任,法办判刑,而这位崔主任在知青到壶口公社不久也被降职。

虽说老乡们对公社主任怕得厉害,知青们下车伊始,对公社主任这等芝麻绿豆官哪放在眼里,稍有不满就大吵大闹,还真把崔主任搞得一筹莫展。但最后谁也没能换成村子。

1969年1月20日上午10点,景文和壶口公社的同学们坐上大卡车向村里出发。车开了30里到秋林镇,大家被赶下车被告知再往前不通车了,要自己走,到桃曲村还有60里地。

在秋林镇上,见到了桃曲村的两位小伙子赶着两辆毛驴拉的拉拉车来接知青,两位年轻人是贺建明(成分中农)和贺宗文(成分地主)。两个小伙子27、8岁,都是美男子,精明强干。后来才知道,二位都是高中毕业生,而我们这些知青全是初中生,看人家穿一身老土布衣裤,当时还真把人家当土老冒农民了,这些初中没毕业的知识青年一个个牛皮哄哄的,真不知道当时人家心里怎么看我们。

在装车捆扎行李时景文问贺建明,咱们村富么?

贺建明说,富的了。

景文又问,一个工多少钱?贺建明说,去年一个工2毛8.

景文听了以后心中叫苦,2毛8!太穷了!

景文在北京就听说,北大附中初三的孔涛68年到内蒙阿荣旗插队,队里富得流油,孔涛在油坊里干活,一个工3块多钱,干了3个多月,就挣了300多块钱,比当工人还富得多。68年底,我们还在准备下乡插队时,孔涛老兄已经怀揣着300多块的劳动所得的巨款回家探亲了,让人羡慕不已。

由于前面已经有很多同学去插队了,景文对农村穷富的行情还是略知一二。一个工值一块钱以上的队是富队,一个工值7、8毛的算是小康,一个工值4、5毛的就是贫穷了。这地方一个工值才2毛8,简直是赤贫。真正到了村里以后的几年,最好的一年工值才2毛3,差的年景只有1毛几。

从秋林镇到甘草村30里路沿县川河走川道平路。这点路对景文之流倒不算什么,景文在学校也常下乡,1967年夏天下乡劳动,从北大附中到苏家坨号称60里地也是走着过去的。走了30里地到甘草村已是下午4点多。一路上景文印象最深刻的是路边的石崖上长长的冰挂和冰瀑布。
 
过了甘草村就该上坡了,就进入了壶口公社的地界。这个上坡路我们称其为甘草坡,是个光秃秃的黄土坡,看上去有颐和园的万寿山那么高,土坡路相当陡,塑料底鞋走上去一滑一滑的。

已经走了30里路,相当疲乏了,但这山坡看上去不高,景文和几个男生奋力向上爬去。等到呼哧带喘、疲惫不堪地爬到坡顶时,却发现只是站在了一个小平台上,前面还有一个大坡,还有万寿山那么高。哥儿几个只好打起精神再向上爬,爬到精疲力竭终于到顶,却发现仍是一个小平台,前面又是一个更高、更长的大陡坡。

此时虽是隆冬季节,哥儿几个已是满头冒热汗,腿都软了,景文和几个男生只好停下来歇歇儿。向坡下看去,女生们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有的人边爬坡边哭。有的人说,到了村里再也不回家了,路太难走了。

经过千辛万苦,景文等人终于爬上了第三个大坡,上了坡顶一看,终于上了塬了,上面是平的。走了几百米,聂梦雪(聂元梓的儿子)和曹友仙同学向大家挥挥手说,我们村到了,就在老乡带领下离开大路,向坡下走去。可以看到1里外的坡上几排窑洞,几行树木,坐落着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记得村名叫下楼子。

又走了一段,高三的童粹中同学(著名生物学家童弟周的儿子)和几位高三的女同学(钱三强、钱伟长的女儿等人)也拐弯向2里地外的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走去,是上楼子村。

在塬上走了2、3里地平路,到了一个沟边上,同学们一看都倒吸一口凉气,还要翻一架大沟。哥儿几个鼓起余勇,先下深沟,再爬大坡,要爬的坡路和刚爬上来的甘草坡有一拼。等爬上坡顶时大家可真是累垮了。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上了塬几位男生拖着疲惫的身躯又走了5里地到达了坪佐村。就在坪佐村投宿。而女生们,下了沟就再也无力气向上爬了,沟底有一个九户人家的小村子白家园,女生们就投宿在那里。

到了坪佐村放下行李,老乡就带着我们分别到各家去吃派饭。

老乡们都住在窑洞里,这地方不通电,到了晚上山沟里是原始的黑暗,脚下的山路黑漆漆的看不清,我们跟着老乡在山坡上向上向下,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的左转右转进了一孔窑洞。

窑洞炕上摆着炕桌,一盏油灯像鬼火一样昏暗,油灯后面坐着几位看不清楚面目的老乡,炕桌上摆着几块看不出颜色的食物。老乡递过来一块食物,赶快道谢,接过来张口一咬,味道又酸又臭,粗砺的像锯末一样难以下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好在文革期间被红五类们逼迫吃过忆苦饭,就当忆苦饭往下咽吧。好不容易咽下这一块绝不再吃了,赶快告辞。听说到另一家吃派饭的同学咬了一口,再不吃也不说话,直到离开出门,吐出一块东西说,这是什么东西呀?原来老兄根本没咽下去。

事后才知道,那难以下咽又酸又臭的食物是糜子面馍馍。糜子古语称为稷或黍,是真正的中华老祖宗的农作物。糜子耐旱,对十年九旱的陕北来说是度饥荒的最好粮食。

到陕北的第一晚,几位北京知青吃糜子面窝窝难以下咽,谁能想到,2年后的春荒季节,粮食吃光了,挨饿时节,吃糜子面窝窝成了梦想。

后来景文听说坪佐村一个工可以达到5、6毛钱,比桃曲村富的多。可这些北京来的洋学生,第一次在这方圆十几里最富村子里吃饭,竟然一口也吃不下去。

第二天上午,又走了15里地,在将近中午时分,12名知青经过4天半的跋涉,终于到达了插队的村子桃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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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小秦:失学青年成了知识青年

成小秦:李家塬三孔窑,

我度过此生最艰难一年

刘顺林:囊中羞涩

曹钦白:想你的时候

庞沄:陕北女子线线

庞沄:陕北插队老照片

庞沄:姐姐和我的青春祭

庞沄:铁生,你从未走远

孙立哲:一个知青偶像的沉浮

孙立哲:生命烈焰的爆发

王骥:村里的那口老井

王克明:对面山

疯女:北京知青的多舛人生

丁爱笛:北京娃娶了

陕北羊倌的女儿

丁爱笛:红兜肚真情

丁爱笛:陈小悦和我的小故事

陈幼民:山里的话撂在脚把把

陈幼民:陕北窑洞里的煤油灯

陈幼民:那一年我没有了家

陈幼民:陕北信天游穿越时空

邢仪:曾经走过黄土地

我与史铁生在陕北插队

陶海粟:北京知青重返延川

陶海粟:知青“青春无悔”辩

米鹤都:上山下乡运动的起源

王新华:一点苦难 一点光荣

沈永兰,她的生命被定格

义犬阿黄痴情等你归

蒋申松:最"接地气"的岁月

顾晓阳:“窑洞”博士

李泽骏:从延安到北京

跋涉五天的探亲之旅

吴乃华:馒头中的驴粪

吴乃华:在农村生病

吴乃华:屁股也可以做饭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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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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