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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陈幼民,1951年生于北京。“文革”中毕业于北京第十三中学。1969年赴陕西延安地区延长县刘家河公社郭家塬大队插队。1971年底进延安汽车修理厂当工人。1973年考入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1984年调回北京,在中国工人出版社做图书编辑,后任编审、副总编辑。2011年退休。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从事绘画、摄影、文学等方面的创作。出版有散文集、画册等多部。
原题
山里的话,撂在脚把把
作者:陈幼民
风儿缓缓地吹着,在暖春时节,给高原带来万物复苏的气息。山里干活儿的人,也变得活跃了许多。翻开的土地上,到处可以看见蠕动的小生物,人们憋了一冬的话,随着风儿,飘散到沟沟岔岔。
山里的话,撂在脚把把。在山里,话可以随便说,玩笑可以随便开,说完了,被风吹了去,撂到土里去,没人会计较,更没人去打小报告。就像许多地方的山歌,绝对不可以在家里唱,却能在山野中放荡无边。
一眼望不尽的山梁,隔开了城市的喧嚣,不便的交通,使外边如火如荼的“大革命”,无力搅乱这里传统的生活。人们春种秋收,关心的是每年的口粮;娶妻生子,过的是传宗接代的日子。最贴近的,是黄土地,是四时风雨,是乡里乡亲。原始的生存状态,保持着这里纯朴的民风,西部游牧民族遗传的放荡不羁的血脉,又使得人们粗犷、豪放。他们敢爱敢恨,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直来直去,不加掩饰。
首都对于我们这些知青来说,已经变成一个遥远的世界,连同它曾经给予我们的虚荣,那些应时的教科书和报纸社论,都渐渐被山里人实际的生活态度取代了。我们开始从柴米油盐而不是书本概念去思考问题。山里的话,无拘无束,用淳朴真诚的语言,重新向我们解释这个世界。
有一次,公社干部到村上来搞路线教育,对农民讲国家、集体和个人的关系,为了强调个人应服从国家利益,他说,你们怎么能离开公家呢,你们一天也离不开公家。第二天,农民在山里就撂开话了,我们吃粮自己种,穿衣自己织布,吃油自己榨,窑洞自己挖,用铁自己打,怎么离不开公家,倒是公家离不开我们,我们不交粮,看他县上的干部吃什么!
这话虽说有些刺耳,却也并非没有道理。山里话不必计较是非,我倒是生动地理解了什么叫自给自足的乡村经济。
上边号召修梯田,许多地方把山修得变了模样。老乡们说,把那生土都挖上来,修的田好看,却不长粮啊!五八年那会儿就修过田,到现在地力都缓不上来。那块田我也见过,庄稼长得确实稀疏可怜。
有一年雨水不错,收获的谷子沉甸甸的,堆满了场。我说,今年的谷子真多啊,老乡说,这还叫多,单干那会儿,我一家收的就比现在全队的还多。说这话的还是地地道道的贫农,我当时不信,结果全队的人都出来作证,说他们家还不算最多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公开说集体不如单干,而且说话的是以诚实著称的陕北农民。类似的话还有很多,在当时可谓大忌,若在别处,少不了要被扣上个什么帽子。可在山里,老乡们不怕这个,他们说,我本来就是个种地的,你还能罚我个啥,那些受了上边处分的干部,就怕被赶回家种地,咱又怕毬个甚!
知青们来插队,上边讲要“扎根儿”,在农村干一辈子。老乡们说,什么干一辈子,上边是看你们这些娃们没吃过苦,叫你们锻炼一下,炼好了,还得回去,谁家的爹妈不想自己的娃呢!
这也是我听到关于插队最人性的话。那些动员我们下乡的报告铺天盖地,可有一句提到过我们的父母?
山里人也不是死脑筋,什么事都讲个理,你要说得对,他们就服。虎全子跟我说,十几年前,上边号召种苹果树,乡亲们都嫌挂果慢,谁也不愿种,南边山上有种了的,如今每年都能卖不少钱。咱眼光短,见识浅,不就吃了亏么。
还有一次,虎全子想跟我斗嘴,问道,你说是咱陕北人好还是北京人好,我不想入他的套儿,就说,哪儿的人都有好坏,不能简单地说谁好谁坏。虎全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叹道,你这娃说得硬是有理咧!
山里不光谝闲话,也要商量队里的事。队里有一匹瞎了眼的种马,由庚全子喂着,其他村子经常有人拉着驴来配种,想得骡子。也有时让庚全子拉到外村去配,记分员就写到:庚全子给驴配种一天。众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配种是马和驴两个之间的事,可工分是要记到庚全子头上,该怎么写,还真有点难度。大家坐在地头,七嘴八舌地讨论修改意见。有的说,应该是庚全子和马,有的说,不要写什么马呀驴的,就写庚全子到后村配种一天,准没错。吵吵半天,也没个结果。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只不过找个茬儿逗庚全子玩笑一回而已。
当然,山里话最多的还是“儿话”。“儿话”是什么,是性,是黄段子,是男女之间情爱的话题。
陕北这地方很怪,既传统又开放,人们对于性,并不认为是见不得人的丑事,相反,男女之间的嬉戏、调情,就像吃饭穿衣一样,成为生活里不可缺少的内容。他们以欣赏甚至张扬的方式,把这生命中最原始最本真的情感直白宣泄。
有人专门研究过这种现象,越是古风淳朴的地方,两性关系就越开放。相对深宅大院里封闭畸形的性观念,山野中人反而显得比较健康、朴素和真实。
陕北人把相互用“儿话”取笑叫“犯”,“犯”还是有规矩的,千万不能违反。平辈之间可以,爷孙辈之间可以,而上下辈之间则绝对不行。辈份在以家族为主体的村庄里是至高无上的,但年龄却又在混淆着许多界线。有的老汉得管小娃叫爷,有的小伙子和自己的众多姑奶奶岁数相当,开起玩笑来,占尽便宜,旁人也恼不得。
干活儿的人一出村,口水仗就开始了,小伙子们一碰面,这个道:夜儿个黑里你钻到谁的窑里去了?那个反唇相讥:我咋见你刚从你嫂子的窑里出来。在陕北的“儿话”里,似乎做嫂子的最倒霉,常常成为攻击的对象,连人们的口头禅都是:“日他哥的”。
那时农村都在“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常常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工地上活儿干得热火朝天,姑娘小伙儿的嘴也不闲着。等到休息时,耍闹就达到了高峰,通常会有一两个小伙子跳出来充当主角,先是斗嘴,进而就要摔跤,嫂子们一拥而上,将小伙子压在身下,连抓带挠,小伙子忽尔又反上来,压得女人们喘不上气。女人们如果势力大,嚷嚷着要扒那小伙儿的裤子,别的男人也不拉架,那他只得落荒而逃。女人们要真下手,他可就输惨了。队长一声开工令,双方各自回营,继续干活儿,可欢闹的气氛会持续到收工。
谁家新娶了媳妇,可要当心,那些闲不住的小伙子有可能去听房,若是两口子亲热得过分,动静大了些,第二天到山里,会有人一五一十地端出来,搞你个大红脸。男人吃了亏,傻笑着不说话,婆姨却不干,要撕那听房者的嘴,便又扭打成一团,那小伙手也不闲着,大吃豆腐,趁机又占了便宜,大家在一旁看着,起哄助威,笑成一团。
到山上是要唱歌的,乏了,闷了,高兴了,忧伤了,只要心里想了,歌声就随口而出。尤其是那些情歌,有不少是以性为主题的,率直而生动,如“割韭菜”唱道:“十七十八的女绣鞋(读孩),没过门儿来怀上胎,点点花儿开。”又如:“双扇扇门儿,单扇扇开,叫一声哥哥你快进来,双手解开裤腰带,呼儿咳呦,哥哥你快上来。”“上身身不动下身身摆,浑身身麻木眼睛睁不开。”还有一首叫“女娃告状”,讲一个女娃向官府告状,说有人欺负了她,通过和老爷的一问一答,表现性行为的过程。老爷问,他把你咋着了,女娃答:“他从腰里掏出那东西,放到奴家肚子里。”老爷又问,啥感觉,女娃答,“一阵阵疼一阵阵麻,一阵阵好像蜜蜂爬。”
这些歌在山里可都是男人们唱的,如果有婆姨们在场,就更加起劲儿。他们带着一脸的坏笑,边用眼乜着女人们边唱:“你是哥哥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女人们则红了脸,捡一块土坷垃撇过来,骂着“哈松”,嘴上却是笑的。
栓子的婆姨叫王秀莲,长得不漂亮还邋遢,常常成为小伙子们玩笑的对象。这一天在山梁上歇息,大家吵吵着要给秀莲编歌,一个开口便道,“拦羊的见了王秀莲,羊毛没有身子绵。”另一个接道,“赶路的见了王秀莲,路程再远也要歇三天。”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一首信天游就诞生了。栓子也不恼,在一旁憨憨地笑。我却听得目瞪口呆,生动的比喻,和谐的音韵,使你很难相信,这是出自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汉之口。我只恨当时没有把它记下来,否则,恐怕会有一首叫“王秀莲”的陕北民歌在世间传唱呢!
甭看我们知青是从北京来的,可有一件事很让老乡们看不起,他们说,你们长这么大,连女人的x都没见过。也难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几乎个个都娶了婆姨,好多还当了爸爸。没成家的人,在他们眼里,就只是个没长大的娃。所以,一到山里,我们就都成了他们“性启蒙”的对象。这变成了“再教育”的一项重要内容,恐怕是号召者始料不及的。
他们的“教材”,除了自身的经历,还有那些民间流传的酸曲、黄段子、性谜语等。他们自称“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脑袋里还真存了不少的东西。我们这些学生,谝“儿话”可占不到什么便宜。锄地累了,刚想喊叫,老乡说,这还叫累,有四种活儿才叫累呢!我问,哪四种,老乡笑道:“打夯、脱坯、割麦、日x!”咱没干够四种,趁早别叫板。
老乡还给出谜语说:“两人对面站,脱了衣服干,为了一条线,累得直流汗。”我说他不怀好意,他却说,我是指锯木头开板,你这娃咋想到那事儿上去了!一下把我噎得无话说,只得认输。
不过时间长了,我们也学会了不少“儿话”,见哪个小伙子干活没精神,我也会攘他:“好菜费饭,好婆姨费汉。你小子悠着点!”
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山里干活的人都光着脊梁,任凭日头将身子晒成古铜色。有一天我们在深山坳里锄地,四面山围着,既不靠村也不靠路。十几个男人,谝着儿话,铁锄起落,干得来劲。突然柳保子喊道,这热的天,穿着裤子麻烦的,不如都脱了去。众人皆响应,纷纷解带。我们几个知青,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要不脱,太不合群。都是男人,谁怕谁!一刹时,十几个汉子,赤条条地矗立在山梁上。
阳光均匀地照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风儿从胯下吹过来,那感觉既舒适又陌生。我平生第一次裸露在旷野之中,脚踩黄土,头顶蓝天,毫无保留地接受自然的抚慰。羞耻感瞬息而去,人到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时候,心里反而获得了一种释然.
男人们在相比,比肌肉的强壮,比皮肤的颜色,甚至比胯下那话儿。此刻,人们没有了老乡和学生的区别,只剩下一群野性的爷们,像女娲祖奶奶刚刚造出来的,以原始的方式,显示生命的活力。
这时,天空中正好飞来一架飞机,低低的掠过山头,飞机肚子上的字都被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我们跳着,发了疯似的向它挥手狂呼,我突然想到,如果此时飞行员向下观望,会看到什么呢,赤裸的土地,赤裸的躯体,或许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人和土地早已融成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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