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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陈幼民:黄河东渡,那一年我没有了家

陈幼民 新三届 2019-06-17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陈幼民,1951年生于北京。“文革”中毕业于北京第十三中学。1969年赴陕西延安地区延长县刘家河公社郭家塬大队插队。1971年底进延安汽车修理厂当工人。1973年考入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1984年调回北京,在中国工人出版社做图书编辑,后任编审、副总编辑。2011年退休。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从事绘画、摄影、文学等方面的创作。出版有散文集、画册等多部。


原题

黄河东渡



作者:陈幼民 




那是1969年的冬天,我18岁。


秋收已罢,打下的粮食都分到了各家的寒窑,往日忙碌的山村一下子显得冷清了许多,清晨也听不见队长们吆喝上工的呐喊声。晌午的场上,有人拉着四胡唱着道情,人们开始商议着过年的事情。这时,知青们想到了回家。


可我的家在哪里呢?1969年,我没有了家。


二月初,我离京奔赴陕北延长县插队。随后,父母和弟弟陆续到了河南信阳的全总五七干校。八月,哥哥去了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家,在这一年之中四分五裂,天各一方。这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一个人虽然漂泊在外,不管吃什么样的苦,想到北京还有个家,父母还有稳定的生活,心里多少会有一些安慰,可现在,这一切都破灭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了根。这个家,还能不能团聚,还能不能重回北京?父母和弟弟生活得怎么样?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河南,看看他们。


我们这个知青点有六个人,清一色的小伙子,都来自北京第十三中学。老大王秉坤,老二李兴,老三左林和;接下来便是我、安红军和魏庆全。大家都动了回家的心思,可全走又是不可能的,因为队里多少还有些活计要干,况且自家还养着猪和鸡。几个人一合计,决定李兴、安红军和我现在就走,赶在春节前回到队上,其他人再走。


那时正值林彪的一号令发布不久,不时传来消息说,陕西省禁止知青在春节期间返城,各车站接了通知,不卖知青车票。但听说山西省无此禁令,知青们可以自由往来。仗着年轻气盛,我们几个人决定,徒步向东,走过黄河,到山西境内,再乘车回家。


我们的窑洞里挂着一张延长县地图,那是我们去县城赶集时从县委办公室里偷来的。平日里几个人经常琢磨这张图,所以对延长县的地理方位了如指掌,便用红笔在上面勾出了一条路线:从我们所在的郭家塬出发,经花莲河到县城,由县城向东,顺着延河到张家滩,再转向东北,爬上罗子山,下山到黄河边一个叫马头关的渡口,过河到山西省大宁县,再到临汾。临汾就有了火车站。算了一下,大约四百里路,三到四天的行程。


路线定好了,就开始了准备。首先是干粮。我们根据路程的天数计算,烙了三十多斤面的饼,分别带着。每人一个军用水壶,这可是当年知青的必备物品。每人一个旅行包,外加四根木棍和两把匕首。那木棍三尺长,一来可以当扁担挑行李,二来如果遇上歹人劫道,还可抵挡一阵。郭家台的王连龙听说了,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我插队的村子,条件相比四邻还算是好的,一年下来,我居然挣了十四块钱。虽然不多,但毕竟是劳动所得。这时公社供销社正好进了一批涤棉布,我便将钱全换成了布,好歹给爹妈准备了点见面礼。


一切准备停当,在一个雾濛濛的早上,我们出发了。


莲宝子是村里的小年轻,平日里和我们的关系最好,这几日,也一直热心地帮我们设计路线,他提出要送我们,正好去花莲河的路我们也不太熟,就答应了他。


在清冷的晨雾中,凭着莲宝子的指点,步行了二十几里路,我们很快就来到了花莲河的山头上,山下依稀可见通往县城的大道,莲宝子要和我们分手了。临别前,他送了我们两句话,第一句是:赶路的人要早起早歇。第二句是,宁叫钱受苦,莫叫人受苦。这两句话,朴实到了极点,却值得我记一辈子。它不仅成了我们这次旅程的准则,也成了以后我做很多事时铭记的准则。


赶路的人,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一定要及时找到歇息地,千万不要贪路。否则,天一旦黑下来,地形又不熟悉,在山里是件很危险的事。一路上,该吃则吃,该歇则歇,不要因为吝惜钱,而毁了自己的身体。因为平安的到达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事。这些朴素的生活话语,其实包含了很深的哲理。在陕北农民中间,类似的话还有很多,此处按下不表。

 

 

下山来到大路上,跟着延河向东走。


延河是一条很著名的河。它发源于陕北的横山山脉,流经志丹、安塞、延安,最后在延长县注入黄河,总长近三百公里。甭看它不长,可由于“滚滚延河水”是革命圣地的象征,所以它的知名度要高过黄河的许多支流。延河可不知道这些,它依旧缓缓地、弯弯曲曲地在黄土高原的沟壑之间流淌,哺育着大片的河滩地。


河川里的景色,与我们居住的深山沟大有不同。在山里,村子都是隐藏在黄土圪崂中的,有时你已经站到了人家的窑顶上,却还看不见村子在哪里。在河川上,村子依着路边,层层叠叠,看得清清楚楚,有时道路穿庄而过,婆姨女子们在门前打量着行人,使人免除了许多旅途的寂寞。由于是第一次长途旅行,前途的未知和神秘,给我们带来一种莫名的兴奋,一路上有说有笑,脚底生风。


说起来,敢于徒步过黄河,多亏了在插队生活中学到的一项基本技能——走路。当时陕北的大部分地区,既无公路也无汽车,出门办事,全凭双脚。一天走个几十里,当是常事。有一次我和王秉坤去甘谷驿买农具,来回一百里,扛着几十斤重的镢头,中途还遇了雨,一天下来,也没觉得怎么样。


走长路是要有门道儿的,重要的就是不能心急。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尤其是爬山路,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看似不快,却能长久。我们刚到陕北时,就不明白这个道理,一上路,总嫌人家老乡走得慢,急匆匆地超过去,结果是走不上百步就要停下来歇口气,待到要起步时,那原来落在后边的老乡,早就登上了高高的塬顶。


走着走着,不知何时,我们的身后远远地跟了一群人,看样子也是知青。我们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早就听说这地方的知青中流氓多,打架抢劫的事时有发生。如果这帮人真是冲我们来的,那不仅家回不成,恐怕人还会受伤。我们加快了脚步,紧紧地握住棍子,李兴还把手伸进衣襟,攢着藏在里边的匕首。


我们也不敢回头,一溜烟地小跑,也不知走了多时,放胆回头去看,身后一个人也没有,算是一场虚惊,脚下顿时软了,缓着劲儿,遛遛跶跶地向前走。一直到红日西沉,算算也有一百里路了,正好到了一个叫杨家湾的村子,找到大队部,寻了间公窑歇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烧水吃了干粮,便又启程。


顺河走了十多里路,便转向东北,开始爬山。经阎家圪崂等村,向罗子山进发。这地方山大沟深,每翻一座山梁,就有一二十里路。待爬上第三个山头,远远地便望见了罗子山。


在陕北,叫什么山的地方多得是。但这些黄土山,都是因雨水将平坦的高原向下冲出深沟而成。而罗子山,却是一座真正的山,一座屹立于黄土高原之上的山。它就像是一把锥子,刺破了厚土,尖尖的峰顶,直直地指向云天。它奇特的形状,使我想起神话故事插图中的魔山。而我们,则像朝圣般地向它走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看着罗子山就在眼前,脚下却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待爬上罗子山峰顶,已是红日偏西。站在山顶,举目四望,几个人顿时呆住了,心中不禁叹道:壮哉天地!由于罗子山是至高点,方圆几百里的山川,尽收眼底。按理说,我们就住在山上,每日看山,应不觉稀奇。但这里的气势,别有不同。


远望高原,千坡万岭,如波涛起伏,一直涌到天边。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古铜般的色彩。罗子山以西,尽管沟壑纵横,但天际线是平的,而罗子山以东,高原突然倾斜了,几十里的漫坡,向着东方,俯下身去。漫坡的尽头,雾气茫茫,有人道,那里便是黄河。


听说快到黄河,众人皆兴奋起来,几十里的漫坡,几乎一路小跑着下来。到了擦黑时分,我们终于到了向往已久的古渡口——马头关。


马头关,黄河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渡口,也许只有在延长县的地图上才会标出它的位置。这几日,它的名字,不知被我们念叨了多少回,我始终在心里猜想它的模样。可当我们到了这里,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感到吃惊。这是黄河边一个极小的村子,几孔乱石垒成的破窑洞,杂乱地散落在河边的山坡上,几棵枯树在寒风中抖动着,村子里看不见人,也听不见鸡鸣狗叫。


天空是灰色的,山坡是灰色的,窑洞是灰色的。我一时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我不知道是否有人体验过时光倒流,反正眼前的一切,给我一种强烈的“今夕何夕”的感觉。如果说我插队的村子多少还有一点能和时代联系在一起的东西,那这里,则是什么都看不到。


找寻到队长的家,跟他商量明天出船的事。队长正在吃饭,小小的窑洞里暖烘烘的,炕桌上除了玉米粥,就是一小碟醋泡蒜瓣。队长似乎不太热情,只是告诉我们明天一早再说,并安排我们到一个姓贺的老汉窑里歇息。


贺老汉是个瞎子,还是个光棍儿。平日里担水、烧饭都是自己做。我惊异他看不见,怎么做得来。他说习惯了,路在哪儿,井在哪儿,心里都有数。贺老汉年轻时可不瞎,他说还给贺龙的部队撑过船,送他们过黄河打日本。


说起当年事,贺老汉像换了一个人,脸上透出一丝光彩。晚上我们早早睡了,贺老汉则坐在炕头抽烟。半夜里我们突然被焦糊味儿熏醒,原来贺老汉将毡子点着了,大家七手八脚地灭了火,待接着睡,天已快亮了。


 

 

天刚刚亮,我们几个人就来到了黄河边。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黄河情结”。记得还是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老师通知我去北京少年宫参加活动。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场纪念聂耳、冼星海的音乐会。会上还放映了电影版的“黄河大合唱”。


我至今都无法形容它给我年少的心带来怎样的震撼。反正从那一刻起,奔腾咆哮的黄河就成了我心中的图腾。尤其是合唱开篇的朗诵:“朋友,你见过黄河吗,你到过黄河吗,你见过河上的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吗…”这几句词,一直吸引着我,梦想有一天,能够身临其境。


如今,我的双脚终于站到了黄河的岸边,搏战即将开始。


虽然时至冬初,这一年黄河的水却很大。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浩浩荡荡,汹涌澎湃。令人感到恐惧的是,满河床漂着大大小小的冰凌,大的像间房,小的也赛磨盘,顺着水流打着旋儿地横冲直撞,看得久了,人直发晕,仿佛河岸也在动。河岸边是几丈宽的厚厚的冰层,一眼望去,黄河上下几十里,像是镶上了银边儿。


寒风也来助威,顺着河谷呼呼地吹着,不多时,从脚底到心底,我们感到了彻骨的寒冷。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黄河吗,我如此崇拜它,它却以这样不近人情的姿态,横在我的面前,阻挡我回家的路。


更令人烦恼的是,看我们只有四个人,船工们说什么也不肯发船。有人扛来了羊皮筏子,说用这个载我们过河。看着汹涌的水流,我心里直打颤。李兴胆儿大,抢先坐了上去。谁知羊皮筏一离岸,就被水流箭一般地冲到下游去了。任凭船工怎样使劲,筏子都无法驶向对岸,只得在下游二三里处靠岸。看着李兴他们扛着羊皮筏子慢慢向回走,我想,今日过河难了。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时,又来了三个过河的知青,七个人商议了一下,出价十五元,船工们终于同意开船了。可船还在下游两里路以外的地方,必须把它拖上来才能渡河。老乡们硬拉上我们一起去拖船。那纤绳有镢把粗细,把它系在腰间,双手握紧,倾着身子,顶着寒风,一步一步地向上游走去。


由于踩在湿滑的冰面上,吃不住劲儿,走一步溜半步。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跟头。刚想松口气,船就后退,这时老乡就喊:学生家,使劲啦!我看过列宾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颇有感触,想不到,今天自己变成了画中的那个少年。一步一滑地终于把船拖到了渡口,我们急忙跳上了船。


黄河上的船,约一丈宽,三丈来长。若形容它的样子,恐怕用“粗犷”二字最为合适。要和我们在大地方见到的船来比,它只能算半成品。船板几乎就是用原木破开,稍加斧凿,没有刨光,用大铁卯钉连在一起,船帮漏着大缝。所谓船桨,就是几根剥了皮的树干,用粗绳子绑在船杆上。不过我倒觉得,这粗犷的船,和这些粗犷的扳船汉子,和这粗犷的黄河峡谷,倒是相配的。若是一条秀气光堂的船,摆在这样的河流中间,反而显得软弱无力了。


船中间有一横梁,船工们分成两排,对面站在上边,拥着船桨。老大一声令下,木船终于启航了。船桨一动,号子立即响起。你若以为船工号子是歌那就大错特错了。那几丈长的树干被船工们拉来搡去,在水中吃力地划动着,每推一下,船工们都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咳——咳——咳——这呐喊,粗野,急促,拼命。他们赤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暴努着,尽着全身的力气。他们把桨向后拉时,身体几乎和船平行,忽而又跃起,将桨推向对方的怀中。


就这样随着他们的大起大落,船一下下驶离了河岸。由于地方狭窄,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分不出张三李四,就像一组活动的群雕。我站在船底,仰望着他们,这些汉子,若在平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一到船上,咋就个个成了神。除了他们,谁使得动这千斤的大橹,谁又敢在这惊涛骇浪中讨生活呢。黄河歌谣中唱道:黄河无路船头上站,狠心不过男子汉。当是这些人的写照。


我们的船呈斜线向对岸驶去,撞开冰凌,压住急流。这时,风声、水声、船工的呐喊声响成一片,使人感受到一种激昂的气氛。站在岸上的人看水,和在船中的人感觉是绝然不同的,我不知道李白当年是否渡过黄河,反正我觉得“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诗句只有渡过河的人才能写得出来。


在河中间,你真会觉得那水是从天上流下来的,直扑上你的头顶。仿佛你一松劲,就会被它压入水底。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险情发生了。巨大的冰块挡住了船的去路。任凭船工们怎样努力,船还是不能前进半步,反而随着水流逐渐向下游飘。


眼看冰凌越积越多,渐渐对船形成包围之势。船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船老大铁青着脸,和船工们商议着对策。我心里感到一阵恐慌,在这宽阔的河面上,湍急的水流中间,渡船就像一片树叶,显得那么渺小和脆弱,随时都有可能被冰凌挤压得粉身碎骨。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这时见几个汉子,跳到冰面上,用手中的篙杆死命地顶船,黄河水就在他们的脚下奔腾,冰面随时有倾翻的危险。我不禁为他们担起心来。几番较量之后,船竟渐渐离开了冰层,他们赶快跳上船,拼命地划桨,船终于驶出了包围,又开始前行了。


“我们看见了河岸,我们登上了河岸,”冼星海的《黄河船夫曲》写到这里时,用了舒缓的旋律。而我们的靠岸,却依然充满了惊险和刺激。由于冰层和水流的关系,我们的船停在离岸还有两丈多远的地方,再也不能靠前了。船工们一边用篙杆撑住船,不让它移动,一边将梢板搭上岸,喊着:“学生家,船停不住,快下吧!”


那梢板两三丈长,只有一拃来宽,斜度很大,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水。我看着心里确实害怕,可时间紧迫,不容犹豫,心一横,几步就窜了下去,稳稳地落在河岸上。几个人一上岸,船立即撤了板,一会儿功夫,就看不见了。


山陕峡谷有这样一个特点,如果东边是土岭,西边就是石山;如果此岸是缓坡,那彼岸必是悬崖。前面说过,马头关陕西这边是几十里的漫坡,过到山西来,就面临悬崖。这悬崖紧贴着黄河,我们的落脚之处,不过两三米宽。我在船上时,就打量过这处山崖,根本看不出有何攀援之处。心想把人撂在这里,难道要飞上去吗。


还真是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俗话,古渡之名,不是虚传。我们刚从波涛处回过眼来,就惊喜地发现悬崖上有一条人工凿出的小道,层层台阶,顺着石间盘旋而上。路边石壁上还刻有字,已斑驳得看不清了。


这道不知何人所凿,亦不知被人走了多少年,风雨的侵蚀,已将有的石阶,剥落成浅浅的一道沟。苔藓斑痕,将它染成黑色,所以在远处,根本看不见它。石道之险,直上直下,尤如华山上的千尺幢,而且也没有什么铁链可扶。几个人不敢往下看,手脚并用,几乎一口气爬到了崖顶。


站在山顶回头望去,黄河已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了。在黑压压的群山下,黄河只显出淡淡的身影,看不见波涛,也听不见涛声,一切突然变得那么静,那么远。仿佛使人不敢相信,那拼死的搏斗,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能“心啊安一安,气啊喘一喘”。坐下来,凭着风吹,欣赏黄河。这真是一条伟大的河,我们跋山越岭,一日可步行百里之遥,而渡过这几百米宽的河道,却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而且还曾命悬波涛。人说不能小看黄河,看来是有道理的。


摸黑儿走了十余里,寻到个村子歇息。老乡安排我们住的窑洞里,还有两个走乡串户做活计的小木匠。房东的女儿凑着油灯,头挨头的和他们说着悄悄话,看样子很是高兴,对我们的到来不理不睬。我们在黑暗中合衣躺下。


不知怎的,我看着油灯下房东女儿红扑扑的脸,心中竟升起一丝醋意。“北京学生”(这是陕北老乡对我们的通称)在她眼里,还不如个小木匠。不及多想,困倦袭来,便沉沉睡去。


 

 

早晨起来,便忘了房东女儿的事,因为肚子问题遇到了麻烦,我们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完。那时脑子笨,竟想不到向老乡买一些吃食。便饿着肚子启程,走了四十里,到达一个叫曲娥的镇子,待坐到饭馆里,要了一桌子饭,却吃不下几口,原来已经饿过劲儿了。


晌午过后,走到大宁县,找了间车马店住下,赶忙去买车票。大宁县地处偏僻,长途车两天来一趟,我们到了车站,方知车票早已售完。这事有些不妙,如果明天走不了,就得在此地呆上两天。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在车站院内发现了一辆卡车,一打听,是到大宁运货的车,明天一早返回蒲县。便和站长央求,要搭卡车走。站长爽快地答应了,因为那年头,用卡车充当长途客车,是常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离开了大宁县。卡车在吕梁山的盘山道上急驰,寒风呼啸着掠过耳边。刚开始,我们还站着观山景,没多久,耳朵就痛似刀割。急忙蹲下来,裹紧大衣,蜷缩在车帮下,可不一会儿,全身还是被风吹透了。双脚先是发疼,进而发木,没了知觉。寒气逐渐向胸口侵透,到最后,连呼气都是冰冷的。


等到了蒲县,我们几乎被冻僵了。互相搀扶着爬下了车,双脚像踩上了高跷,不会走路。踉踉跄跄扑到一个小饭铺里,多亏一碗热汤面救了命,身体才慢慢缓过来。在蒲县换了客车,终于顺利地到达了晋南重镇——临汾。


临汾车站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我要在此和三个伙伴分手,独自南下。分别前,几个人躲在角落里说话,这时身边走过一队用铁锨挑着铺盖卷儿的民工,其中一个听见我们说话,便凑过来问:“哥儿几个是北京的吗?”我们说是。


他自我介绍说,他也是北京知青,在山西插队,现在被抽调当民工修水利去。说了没几句,有人喊他走,他急忙告辞,赶队伍去了。望着他破衣拉洒的样子,王连龙说:“这哥儿们怎么混得这么惨?”李兴嘿道:“没准儿过几年我们还不如他呢!”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不言语了。


临汾分手,我独自到了运城,找到汽车站,买到去平陆的车票,照例是卡车。出得车站,见天已大黑,几盏路灯惨黄黄的,只照见巴掌大小的地方。心想这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旅馆呢?索性就在车站忍一宿算了,明早上车也方便。候车室里人很多,围着大煤炉取暖。


我根本挤不进去,就倚墙角找了个地方,旅行袋往屁股底下一垫,大衣往头上一蒙,一夜半睡半醒,坐得腿都麻了。这里清晨五点就发车,我挤上去,靠着车帮坐下来,车一开,我便蒙头又睡,直到汽车吼着从中条山上冲下来时才醒。发觉胸前被口水湿了一片,不好意思,忙用手掩了。


车一直开到平陆县的黄河边。平陆县,曾经很有名气,著名的“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读过报道的人可能还记得,人们打破“黄河自古不夜渡”的古训,去三门峡找药的情节。河边早有渡船接着,我又开始二渡黄河。和几天前在山陕峡谷渡河相比,这次渡河平淡得让人失望。这里河面宽阔,水流平缓,载客的是大型机动船,不到三十分钟就过了河。回头想起那条古训,心中有些不服气,暗想,这样的河,就是夜渡又有什么了不起。


过河直奔三门峡车站,买到去信阳的慢车票。心里踏实了,看看离开车时间尚早,就想到市里去转转。走不多远,见一商场,便踱进去闲逛。可不多时,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儿了,人们都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并避闪我,好像看一个怪物。


我正纳着闷儿,正好走到一面大镜子前,抬眼一望,自己也惊呆了,那镜子里的人——是我吗?头顶一个破帽子,说灰不灰,说黄不黄,帽檐歪斜着,搭拉在眼眉上。一件破军大衣,像从土里刨出来似的,肘间袖口漏着棉花,半长不短地披着。尤其是那张脸,汗渍着尘土,黑一块黄一块的,这哪还像学生,活脱一个叫花子、盲流!


我返身跑出商场,直奔车站。那时车站前都有卖洗脸水的,要了一盆热水,洗下半盆黄汤。又脱下帽子当掸子,把浑身上下好一通拍打,打得四周尘土飞扬。当我掸到裤腿时,又一个发现让我吃惊不已,那时的裤子都有一道裤边,不知何时,这裤边成了鼓鼓囊囊的一圈,翻开来,倒出一堆黄土。天呐,我竟是脚上绑了两个沙袋走了几百里路,自己却毫无知觉。


经过一番收拾,自觉得整洁了许多,像个人样儿了,但也没了闲逛的兴致,老老实实在候车室里呆着。候车室很大,空空荡荡。不远处,有三个年轻工人在聊天,两男一女,穿着海蓝色劳动布工装,拎着饭盒,说着什么通勤车、倒班之类的家常话。可这些话在我听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在插队之初,我们还怀有“广阔天地闹革命”的自豪感,总觉得知青地位应被人尊重。到这时,我才切实感受到了孤寂、冷落和一丝自卑。


坐上火车,奔信阳而去。至于见到父母,接着伤心离别,一个人返回陕北,依旧风餐露宿,又是一番经历,就不在此篇表了。


200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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