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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王骥:村里的那口老井与“四大硬”

王骥 新三届 2020-07-0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骥,1949年出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4年7月调回北京。做过医生、上过学、参加拳击训练、当过运动员、教练员;国家拳击队教练兼医务监督,奥运会医务仲裁,亚洲拳联医学委员会主席1994年到中央电视台体育中心担任制片主任、编导、节目统筹等,至今在做《谁是球王》系列。


原题

水井轶事

——记村里的那口老井




作者:王骥



水是生命的起源,水养育了世间万物,这是小学上自然课的时候就知道的道理,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均以水维持最基本的生命活动,人可数日无食,不可一天无水。

在中国的北方,许多人群居住生息的地方远离江河湖泊,为了要吃水,只能凿井取地下水满足生理和生活上的需要,在历史的长河中,水井占据了人类社会的特殊地位。

明朝的科学家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对井的解释是:“井,池穴出水也”,只要是地下能出水的坑和洞,就是井。随着凿井技术的发明和应用,在古代的中国,无论是农村还是城镇,有各种各样的水井向人们提供生活所需的水。为取水的方便,古人生活的习惯变为围井而居, “古者井田,九顷八家,环而居之,一夫食一顷,中一顷树蔬凿井,而八家共汲之”。守着一眼井,耕作几亩田,一直是古人孜孜以求的理想生活。

也许正因为凿井和耕田一样,都是古人繁衍生息的基本要素,在农耕时代的生产活动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因此,古人在创造汉字耕田、耕种的“耕”字时,用水井的“井”字来撑起“耕”字的右半边。

在城市中,水井似乎就更不能缺少。集聚的人口,大量的用水需求,井成为古代城市生存与发展的重要基础设施。城市依井而规划,人们围绕水井筑房而居,形成街、坊和居住小区,因此,以“井”字命名的地名不在少数。北京就有很多带“井”字的地名,其中有一条全世界闻名的大街叫“王府井大街”,它因其南段的一眼甜水井而得名。其他如双井、高井、板井、琉璃井、梆子井等,带有井字的地名还有很多。而在北京的胡同名称中,带井字的最多,不下四五十条。比如大甜水井胡同、小铜井胡同、龙头井胡同、二眼井胡同、三眼井胡同等等。

据说胡同是元朝时由蒙古语转化过来的,胡同就是蒙古语水井的意思。由此可见,蒙古民族也感觉到,在胡同的水井中取水饮马,比在草原放牧要容易得多,于是从元朝起,在元大都的地域上就增加了一个叫“饮马井”的地名,一直沿袭到今天。

除了与地名结缘,水井的影响力也渗透到其他方面,在城市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在古代的城市,虽然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水井,但各种水井密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人们每天去打水,水井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商贩去井边人多的地方卖货,市场得以形成。正所谓,先有的水井后有的市,所以有一个汉语名词叫市井。行商必就市井,说明市场形成的基础是当地有水井,没有水井就不可能营造市场、建造城市。于是,就有了很多与市井有关的词语,比如市井之徒、市井小人、市井无赖、市井之臣等。少年时读过《水浒传》,在水浒传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厂”中,老军对林冲说过这样一番话:“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料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可见,在施耐庵写《水浒传》的年代,市井这个词已经比较常用了。由此不难推断,王府井大街是先有的王府井,后有的东安市场和王府井商业圈,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要说全中国最著名的一口井,那要数故宫里的珍妃井了。特别是来延安插队之前刚刚看完批判电影《清宫秘史》,对那口西太后用来淹死珍妃的水井记忆非常深刻,那水井的井口看起来有一点小,像我这样的块头,从那个井口怕是装不进去。不过,有一口井倒是实实在在地让我“装进去”过好几回,那是在陕北插队时,我们史家岔村里的那口老井。

我们北京知青进村是在晚上,灶房的水缸和大锅里,盛满了乡亲们为我们知青打来的井水,灶口中木柴燃烧的火焰,疯狂地舔着灶上三口大铁锅的锅底,锅中的水翻滚着,热气穿透了木头锅盖的缝隙,整个灶房雾气腾腾。迎接我们的乡亲们离开后,我们男生每个人打了一桶热水提回宿舍,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大家忽略了宿舍的地面不是砖头铺的,更不是学校宿舍的水泥地面,而是用黄土夯实的。几个人的洗澡水洒在上面,越积越多,很快就和泥了,我们在屋里走动,非得扶着炕沿、窗台和墙边,才能防止滑倒。

大家躺在一个大土炕上,土炕被老乡用木柴给烧得热热的,虽然一路舟车劳顿,我们依然很兴奋,睡不着觉,躺在热炕上聊天。葛家璐说:“都说陕北干旱缺水,这儿用水多方便啊,快赶上咱们北京了!”伏永泉说:“这水都是乡亲们从水井里打上来,一桶一桶给咱们挑来的。”“明天去看看水井在哪儿,咱们自己挑。”这时,叶尔强不无得意地笑了笑,说他在学校就见到了县里来接知青的人,特意问了他哪个村子不缺水,那人说“史家岔”,于是他当机立断,把我们几个一起打篮球的同学的名字写到了“史家岔大队”的名下。大家听了,直夸他聪明。

陕北高原干旱少雨,住在塬上的老乡吃水,往往要走上几里甚至十几里山路,靠人背牲畜驮。一瓢水,一家人从老到小洗过脸,黑黢黢的水还要留着喂猪,一年到头洗不了一回澡。碰到要饭的路过村子,村里的人宁可给一块馍,也不给一碗水,水在那儿比油珍贵。史家岔这个村子不缺水吃,还有水洗澡,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兴奋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难怪人们常常用水来形容美好事物、美丽的外表,比如,形容女孩儿长得漂亮,说长得多水灵啊;形容眼睛长得好看,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形容女孩的脸色好,就说这孩子的脸蛋长得跟水蜜桃似的……”付永泉这话说的有点文绉绉的。“京剧样板戏《龙江颂》中的女一号人物,也给起了一个‘江水英’的名字,就连对于爱情不够专一的女人也被冠以‘水性杨花’”,我随声附和着。最后,葛家璐说了一句“老白菜帮子,一掐也是一股水”,算是结束语,大家哈哈一笑,吹灯睡觉。

我们住的男生宿舍后面是大队部和小学校,小学校紧挨着篮球场,隔着篮球场,另一边就是村里的那口水井。篮球场还算标准,地面由黄土夯成,是我们村所有在川道里的土地当中,地基海拔最高的地方,不过,篮球场南边的那口水井的井台,又比篮球场高出了30公分。所以,村里地基最高的地方就是这口水井的井台了。

水井的井台全部是由长方形条石垒建的,这些条石都不是本地山里的石头,有人说村里以前有个寺庙,这是寺庙台阶上的石头,是不是真的,谁也说不清楚。井口的直径大约有45公分,由两块半圆形的石头对合而成,凿工很细致。顺着井口向水井里看去,黑乎乎地看不到底。由于水井使用的时间太久,井台和井口的石头都被磨得很光滑,稍有水渍留在上面,在阳光的照耀下就会闪闪发光。


和中国北方大多数老百姓用的水井一样,村里这口井也是没有井栏的,不像南方,因为雨季时间长,为防止地面雨水流入井中,必须要修凿井栏。井栏一般都用石材修筑,直径与井口大小一致,外形分正方形、六角形和圆形。有了井栏,行人走夜路、孩子们嬉戏以及小家禽家畜就不会掉入井中。总之,过去家中水井有井栏的往往都是大户人家,一般的平民百姓是没有经济实力建造井栏的。

上学的时候学习过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记得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百草园中的这个石井栏,显然是园中的重要地标,而石井栏的光滑告诉了我们,鲁迅先生家世曾经的兴盛与殷实。

村里的水井没有井栏,虽说简陋了些,但井口上面安放的木制辘轳,为人们提取井水提供了方便,减轻了汲水出井的劳动强度。

辘轳是从杠杆演变来的汲水工具,据《物原》记载:"史佚始作辘轳"。史佚是周代初期的史官,说明咱们中国早在公元前一千一百多年前已经发明了辘轳,到春秋时期,辘轳就已经流行。

我们村井口的辘轳就是一段直径30公分,长50多公分的圆形树干当做辘轳头,辘轳头的右边安了一个摇辘轳的铁把,这个辘轳把,一般习惯用右手的人都可以用,但是左撇子用起来确实很不方便。

木头的辘轳头上缠绕着辘轳绳,那是一根很粗的麻绳,直径大约有3公分。辘轳绳很长,这种由麻绳编成的辘轳绳在井水中浸透之后会变得很硬。辘轳绳的上端被紧紧地固定在辘轳上,另一端拴着一只铁链子,很结实,大约有60公分长。铁链子又连着一个铁钩子,那铁钩子就是专门挂水桶用的。铁钩子上面有一个铁环,把那个铁环向下推,就可以把水桶的提手固定在铁钩子上,避免在井中打水时水桶脱落。辘轳绳上的这根铁链子在打水的过程当中起着很关键的作用,不光是能够防止铁桶脱落到水中,更重要的是,在打水当中几乎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能够把辘轳绳放开放松,让绳子有多余的长度,铁链子通过自己的重量就会沉到井底。只要铁链子一进入水平面以下,水桶的提手就会被铁链子的重量拉下去,铁桶就开始进水,桶里的水满了之后,铁桶和水的重量一下就把辘轳绳拉直了,然后就可以摇着辘轳把,一圈一圈将绳子缠绕在辘轳上,一桶水就这样打上来了。

我们在村里的时候,乡亲们就已经没人用传统的木桶挑水、打水了,以前的木桶都用来装饲料喂猪了。用铁皮水桶在井里打水,不仅比木桶方便,装满同样容积的水,铁桶的重量要比木桶轻不少。

因为进村那天天色已晚,谁也没有注意到村里的这口老井,第二天,当我们看到这口水井时,不管缸里的水还有多少,男知青们争先恐后地拿上水桶和扁担,到水井台去打水。在乡亲们的指导下,五分钟的时间,就学会了如何使用辘轳,如何稳稳当当地将井里的水打上来。乡亲们一再叮嘱我们往井里放空桶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控制速度,不能让辘轳绳走得太快,如果空桶下去的速度太快,空水桶有可能从辘轳绳前端的那个铁钩子上滑脱出来,水桶就会掉到井里,那可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正说着呢,有一个头戴大皮帽,身穿棉大衣的汉子赶着马车路过我们村,听说村里来了北京知青,顺便来看看这些娃长什么模样。后来熟了之后,我们才知道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林建师某连赶大车的老滕,他们的驻地离我们村三里地。

老滕是东北人,平日里喜欢说笑话,看见我们在井台打水,他指着辘轳绳告诉我们,在北方农村里对辘轳绳有一个比喻,又称为四大硬之一,这四大硬是“门洞的风、霸王的弓、小伙的JB、辘轳绳”。在场的知青和乡亲听了都哈哈大笑,显然,这四句顺口溜是由农民或者城市中的市井人士,长期摇辘轳打井水总结出来的。高雅的文化人,像纳兰性德的诗词中绝不会出现“辘轳绳”之类的名词,也不会有上边那句描写男性身体器官的比喻。

不过,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倒是见到过。《红楼梦》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宝玉、薛蟠几个人以“悲、愁、喜、乐”行酒令,薛蟠不会,情急之下竟迸出一个惊世骇俗的酒令,“女儿悲,嫁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洞房撺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女儿乐,一根JB往里戳”。

看来,历史上文学巨匠的作品与民间顺口溜,同样有雅俗共赏的内容。既然我们已经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了,还装什么斯文?这个与水井辘轳绳有关的顺口溜不仅在乡亲们中传开,很快也扩散到了我们县不少的知青点。


水每天都要用,去井台挑水就成了每天必须做的事,好在一直到春节前,水桶掉到井里的事都没有发生。我们男知青每天轮流着去挑水,女知青也不示弱,也经常试着去挑水,挑不动整桶水就挑多半桶,扁担压在肩上,双手扶着扁担,上身稍稍偏向担着扁担的那一侧,一扭一扭地走在回灶房的小路上,从背影看去,年轻少女的苗条身材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别有一番风韵。陕北农村的女人,很少有人担水,女生去挑水时,很多乡亲们都要驻足观望,女生们被大家伙看得不好意思了,就改为两个人用一个扁担抬水,从水井台走到灶房,关注度就明显下降了。

春节过后,村里各家都开始清理猪圈的猪粪,准备往庄稼地里送肥料。一天,我去井台上打水,一时性急没有控制好辘轳滚动的速度,空桶放到井里太快,那空桶终于脱离辘轳绳落到了水井里。以前,空水桶落到水井里的情况很少发生,根据村里的习惯,一旦水桶落到井里,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根长绳子拴上一个耙子,然后将耙子放到井里把水桶勾上来,那个耙子就像小说《西游记》中猪八戒使用的九齿钉耙。因为在井口看不到水井里面的情况,各家各户的乡亲们又都在忙着清理自家的猪圈,钉耙都用着呢,我这时候去借钉耙,肯定借不着。没什么可犹豫的,我回到宿舍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换上一条游泳裤衩,穿着拖鞋走到井台上,虽然气温只有1℃,我已经决心下到水井里,不仅要把掉到井里的水桶捞上来,还想探寻一下水井中有什么秘密。

知青们都建议我不要下去,他们说万一出现意外,不知道如何把我从井里救上来。他们又说,如果非要下去,在辘轳绳的铁钩子上再挂上一个空桶,让我一只脚踩在空桶里,双手握紧辘轳绳,他们慢慢地放松绳子,把我稳稳当当地放到水井里去,他们的建议被我谢绝了。在几位男知青的关注下,我把辘轳绳全部放到井里,紧紧抓住绳子,两手交替着向下移动,小心翼翼地进入了水井之中。

下到井里,我发现水井里面也是一个“广阔天地”,可是不能大有作为。那圆柱形的水井不是上下一样粗细,靠近井口的上半部分比较细,到水井的底下接近水面的地方相对粗了起来,直径大约有1.3米左右,水井壁全部是黄土的。我们村的这口老井在建筑学上应该称作“土井”,在建筑上比这土井要费工的有砖井和石井。黄土的井壁上两侧都有凹陷的土窝,每两个土窝上下距离在40公分左右。我把腿分开,两只脚踩着两边的土窝,两只手抓着辘轳绳,手脚配合着向下移动。大概向下移动了10米,终于到了水面,我用脚试了试水面的温度,居然不是很冷。

我憋了一口气,双手握着辘轳绳,身体不断地下沉,很快沉到了井底,井水深度大概1.4米左右,正好到我的胸前。我抛开辘轳绳,一个猛子扎下去,很快在井底摸到了我掉的水桶,我把水桶挂在辘轳绳的铁钩子上,然后又潜入井水中一探究竟。我一连四次潜入水井底部,既没有找到一个能向水井中注水的进水口,更没有发现古人遗失在井里,或有意识藏在井里的什么有价值的历史物件,像《三国演义》中的孙坚在井里发现了秦始皇用和氏璧雕刻的传国玉玺,在这口井里是不可能的了。能找到当年秦兵戍边时遗留在井中的任何一件兵器,对于我来讲都是极大的收获和荣耀。然而让我失望的是,在这井里居然连一把刺刀、一支箭簇,或者一个空子弹壳都没发现。

我最后一次从水中探出头来的时候,发现水面上有三只小青蛙在游动,看来井壁上靠近水面的土窝就是它们的栖息地、它们的家,它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这位不速之客。青蛙很小,还没有我的拇指大,背部呈黄色,有一点发黑的花纹,可能这些小青蛙常年在井里,见不到阳光、吃不到更多的食物,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使他们无法长大,“井底之蛙”真是可怜呀。

我从水井里爬上来之后,受到了乡亲们的批评和村干部的告诫,他们都认为人下到井里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甚至有人怀疑我下到井里有洗澡的嫌疑,因此而让全村人不得不每天从井里打“洗过澡的水”回去烧开水、做饭。更可气的是居然有人说,“从今天起,全村人都要喝大个子知青的洗毬(陕北话,男性生殖器)水……”

那一年的冬天,空水桶又脱落到水井中两次,为了避免引起乡亲们的反感,我都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屋里围着木炭火盆烤上一阵子,烤热了身子再裹上一条同屋知青帮我烤热了的毛毯,穿着拖鞋悄悄地走到井台,把毛毯和拖鞋放在井台上,再潜入水井之中找回失落的水桶。水桶是捞上来了,新的问题出现了,放在井台上的毛毯和拖鞋,被井台上的冰给冻住拿不下来了,我只好穿着游泳裤衩,光着脚跑回宿舍,穿上衣服和鞋,拿把镢头走到井台,敲开冰捡起我的拖鞋、毛毯再回宿舍睡觉。


两次下来,出入这口水井我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幸好从水井出来的那一霎间没有被乡亲们撞到,否则,夜黑风高,一个黑影突然从水井中冒了出来,会吓坏我们的乡亲们,可能一个新的类似“一双绣花鞋”的恐怖故事,会很快在延安的知青和乡亲们中传播开。

有了两次的“实战演练”,尽管技术上已经熟练,但是一些突发情况的出现,仍然让人手足无措、猝不及防。最后一次下到井里去捞水桶也是在夜里,那一晚上的经历确实有点儿惊心动魄。

冬天天黑的早,晚上十点钟左右,村里已是一片寂静,根据以前下井捞桶的经验,这时候乡亲们应该都睡觉了。我没裹毛毯也没穿大衣,只穿了一双拖鞋就到井台去了。为了防止拖鞋冻在井台上,我特意把拖鞋放在篮球场的土地上,赤脚走向井台,当双脚踏上井台冰面的瞬间,冰凉的感觉从脚底迅速传到后背,冻的人瑟瑟发抖。

我顺着辘轳绳下到井里,很快摸到了那只铁桶,正准备把它挂在辘轳绳的铁钩上,突然发现辘轳绳动了,有人正在井口上摇着辘轳,把辘轳绳提上去。大事不妙,有人来打水了!只听得“咕噜咕噜”一阵辘轳滚动的响声,摇上去的辘轳绳吊着铁桶眼看要砸下来了。

来延安插队之前,在北京一口气潜泳25米,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潜泳的技术,危急时刻派上了用场。我紧贴着井边儿,迅速潜到水中,双膝跪在井底,双手抱住头,屁股朝上,让头尽可能地贴近井底,心想就是水桶砸下来也是打在屁股上,人死不了,要是打在头上那不得“挂”了。

突然我感觉有东西掉到身旁,那只空桶已经降落到井里,正在迅速向里面注水。大约1分钟,井里的水猛地震动了一下,借着一股力量向上冲去,这是井口边儿的人,摇着辘轳将装满水的桶往上提。

我重新把头探出水面,站直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六神未定之时,又是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第二只水桶又落了下来,我不得不又迅速地潜到水里,依旧是头向下屁股向上,大气不敢出一声,更不敢发出其它的声音。

第二只水桶被提上去之后,我浮出水面,竖起两只耳朵,听着井口外边的动静。泡在齐胸深的水中,突然一阵发冷,要打喷嚏!我的天哪,在圆柱型构造的水井中打喷嚏产生的共鸣,还不得把夜里来打水的人吓坏了!于是我把头又埋进了水里,顿时,打喷嚏的声音在水中变成了“噗噗”声,好在两桶水盛满后,打水的人立刻就挑上水桶走了。

在这之后,我不敢再大意,每次打水我都小心翼翼地摁着辘轳,控制好水桶下落的速度,空桶就不会再掉到井里了。 

水井四周,除了北面是篮球场,东面、南面和西面都是村里老乡的自留地,一开春,乡亲们都会在自留地种上新鲜蔬菜,而各家各户自留地里的第一茬蔬菜,几乎都是韭菜。水井附近的蔬菜地虽然都是社员各家的自留地,可是受到了全村来水井打水的人的关照,他们经常把涮桶的那些水浇到菜地里,所以那些菜地永远是湿漉漉的,地里的韭菜也长得特别快、特别茁壮,那韭菜叶不仅长得宽,还挺拔,永远是绿油油的。

井台边的韭菜,对我们这些除了洋芋(土豆)没有更多蔬菜吃的知青,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趁着去水井挑水的功夫在附近的菜地里顺几根韭菜,是少不了的事。当然,这里也有技术含量。韭菜不能总在一家的菜地拔,各家的菜地都拔几根,哪一家的韭菜也不能拔得太多,更不能集中在一个地方拔韭菜,要像间苗一样,分散开来拔韭菜,这样谁也不会觉得自家的韭菜少了,即便看出来少了几根韭菜,心里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当然,韭菜还必须连根拔出来,这样不会留下痕迹。

有一天晚上轮到一个男知青做饭,大家吃的是韭菜炒鸡蛋,第一茬的韭菜有着一股特有的清香味道,大家只顾狼吞虎咽,谁也没问韭菜的来源。第二天早晨,听见村民姚振清的婆姨站在井台边高喊,“谁割了我们家的韭菜?”我去现场看了一下,确实,韭菜地里不少韭菜被人割走了,还露着新鲜的割茬呢。看着那高低不平的割茬,再加上前一天晚上吃的韭菜炒鸡蛋,我深信就是我们那位做饭的知青干的。姚振清听到动静,忙不迭地来到水井边把他婆姨叫走了。

自知理亏,我们知青准备给他家一些经济补偿。我们找到姚振清,他什么都没说,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这件事,倒是他婆姨心直口快,从窑洞里冲了出来,跟我们说:“想吃韭菜跟我说一声啊,想要啥、想吃啥跟我们说,知道你们北京娃不容易。”从那天起,不仅姚振清家给我们送过韭菜,其他的村民也时常给我们送一些韭菜或其它蔬菜,村里的蔬菜不用农药也不施化肥,味道格外的纯正,五年半以后离开史家岔村,很少再有机会吃上那么好的蔬菜了。

我们在村里插队那么多年,也怪了,这水井旁边的自留地里,从来没人种过洋柿子(陕北话,西红柿)。我问村里的乡亲:“你们为啥不种洋柿子?”乡亲们笑着说:“在水井边种洋柿子,还不如在你们炕上种,还不够你们知青吃的呢。”说的我们是既尴尬又好笑,也被乡亲们的宽容所感动。当时,其它村里有些北京知青确实有偷鸡摸狗的行为,在陕北一些北京知青插队的地方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知青不偷,粮食不收;知青不抢,庄稼不长”,看来是外队的个别人败坏了我们知青的名誉。

怎样安排好知青的生活,我们村党支部没少开会研究。老乡的自留地少把韭菜、缺根黄瓜,支部书记李兴魁说过,“村里小块的好地都分给社员作各家的自留地了,北京知青来了,村里没有好地再分给他们,总不能让他们到村外种自留地去呀!知青这些娃是拿咱们村当自己家,才吃咱的东西,咱们对北京娃的关心还不够……”史家岔村的乡亲们对知青的爱护和关照,恐怕在其他北京知青插队的地方很少能够见到。有时候我们炒菜,油锅热了才想起去水井旁边的菜地里拔棵大葱来炝锅;有时候晚饭做汤面,面煮好了浇上一点花椒油、撒上一点切碎的韭菜末,那汤面吃起来真香。乡亲们对我们的宽容、理解和爱护,形成了一条无形的纽带,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除了这口老井,村里有水的地方就是村子西边的那条河了,河水贴着山脚由北向南潺潺流过,河水不仅清亮,河里还有小鱼。虽说那河水是山里的泉水汇合成的,但从山沟里流出来,一路上冲刷了很多的树根、腐叶,老乡中有人说这水有毒,喝了这种山里流出来的水要得柳拐子病,所以,村里的乡亲们没有人吃这小河里的水,洗菜都很少用这里的水洗,只有洗衣服时,才能看到村里的婆姨们蹲在河边,她们用棒槌在石头上击打脏衣服发出的“啪啪啪”有节奏的声响,也算是这沉寂山村的另一种乐章。井水用来吃,河水用来洗涤,功效分明,也许,这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柳拐子病又叫大骨节病,得了这个病,骨关节变形肌肉萎缩,腿脚不能伸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严重的永远得弯曲着行走。村里有一个两腿弯曲着走路的中年妇女,另外还有几个像小脚老太太一样走路的青壮年,上面派人来调查柳拐子病,把我们村划成了大骨节病的高发区。

我们到村里的第二年,开春以后队上安排人用架子车从公社拉回来几个大纸箱子,每个纸箱子里又有好多个重量相等的纸口袋,口袋上面有三个醒目的阿拉伯数字“681”。原来,我们村被划为大骨节病高发区之后,受到了上级的重视,政府免费发放预防药品给大家,但是这药的成分是什么,有没有必要服用,谁也说不清楚,只听说是用盐卤制成的。


乡亲们一听681是用盐卤做的,于是就炸了窝,不相信这药的说:“盐卤咋能吃呢,电影《白毛女》里,喜儿她大(陕北话,父亲)杨白劳不就是喝了盐卤死的吗?”相信这药的,建议各家各户把这681平分了,还有人建议把681放到水井里,由专人负责,每天向水井里放一些,这样全村人都可以吃到这种药,可以预防大骨节病。

这倒是个好主意,让我想到越王勾践在出征前,曾经收到一名长者送来的一坛壮行的陈酒,越王勾践没有自己独饮,而是将这一坛陈年老酒倒入河水中,让将士们狂饮河水,饮罢含有陈年老酒的河水,将士们上阵杀敌英勇无比。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乡亲们听,大队民兵连长老乔说:“谁也不许胡来,谁要是敢把681放到水井里,他就算是放毒。”分配681的事暂时被搁置了下来。


没过多久,我收到一位同学的回信,回复了我向他询问有关681的问题,他的父母都在卫生部工作。他在回信中告诉我,大骨节病以及一种叫“克山病”的心肌病都是多年攻克不了的地方病,多发生在我国东北、西北贫瘠山区,其致病原因与当地土壤、粮食以及水源中缺少微量元素硒有关。

几年前,内蒙古阿荣旗一个名叫刘绍显的普通农村铁匠,为给自己的妻子治疗克山病而发明的卤碱疗法解决了这一难题,在科研人员的协助下,经过努力,于1966年8月1日研制出了以盐卤为主要原料的药片,卫生部把它命名为“681”,刘绍显还因此作为特邀代表参加了当年的全国卫生工作会议,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和赞扬。搞清楚了681的来龙去脉,就算是心中有数了。

在大队部放了一段时间的681,终于给每户发了两包,如果每家都按量把它加到饮用水里,两包药也够用好几年的。我们知青同样也领到了两包药,但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东西。那年月,医药卫生战线活学活用主席思想创造过很多“奇迹”,像什么鸡血疗法治百病、卞萝卜加胡椒治疗癫痫,还有针灸治聋哑,让聋哑人能喊出领袖万岁,报纸上宣传这叫“千年铁树开花”。相比之下,这681就不算是最丰硕的成果了。因此,在征得其他几个知青的同意后,这两包药被放在了厨房水缸旁边的地上,估计老鼠也不会偷吃。


生产队把这681发到每家每户之后,上工的人开始减少了,有人说头晕,有人拉肚子,有人说恶心……乡亲们的这些症状究竟和这681有没有关系,谁也说不清楚。很快,村里再没有人把681放到自家的水缸里了。后来听到有人说这681可以代替盐卤点豆腐,于是我们知青灶房里的那两袋没有开封的681,也被乡亲们要走做豆腐用了。


有一天,在井台又看见林建师的老滕赶着马车过来,他坐在井台边和乡亲们聊天,看到我们知青,又给我们说了一个流行于北方农村的俚语“四大悬”。他走到井口,用手指着水井说道:“贼上房、火上梁、小孩趴在井台上……”我们和乡亲们都笑了,老滕摆了摆手说道:“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间长呐,你们慢慢学吧!”

村里这口井位于村子的中心,大队部和小学校也在旁边,水井周围自然成为了乡亲们生活交流的平台。每天清晨炊烟从各家升起,便有三三两两的村民来井边打水,互相打着招呼,问长问短,随意而亲切。傍晚日落西山,辛苦下力一天的男人们,又有三三两两往家里挑水,灌满家中的水缸,让婆姨洗菜做饭,在井边打水时聊着的依然是地里庄稼的长势,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孩子们来上课,在井边的篮球场嬉戏打闹,清脆稚嫩的读书声从井边的教室传出。村中的老井边从来不缺人气,井边荡漾着的永远是质朴而欢乐的笑声。


村里的乡亲们世世代代靠这口水井维系着生命,滋养着心田,也见证着我五年半的青春时光。包茂高速公路修建时,这口老井被埋在了路基下面,新农村的建设,自来水引进了每一户乡亲的家中,史家岔彻底告别了水井。

回想1974年,我调回北京离开史家岔村时,正逢七月酷日当头,我站在水井台上抱着水桶,把刚打上来的井水美美地喝了个够,然后一口气走了65里山路,到茶坊坐汽车去铜川,再换火车回北京。我想起纪录片《延河之歌》中的解说词、诗人戈壁舟的诗句,“吃过十年延河水,走尽天下不忘本……”在陕北生活过的人,无论是喝井水还是喝河水,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陕北的黄土高原和那里的乡亲们。

定稿于2020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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