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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丨郭德茂：退休模式，时间开始了，自由开始了
郭德茂，1955年生。新疆大学中文系77级学生，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现已退休。
退休的感想
作者：郭德茂
站在大学的讲台几十年了，现在终于要退休了，最后一节课总有些感慨吧。
这学期我讲“秦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史” ，这是我熟悉和喜爱的。我像以往一样，把我的理解、我的体会、我的生命感悟贯穿在课堂中。
我相信学生从这里得到不少，不仅是文学史知识，而且有艺术人生的感悟， 也有对郭德茂老师的了解。是的，我相信！只要是我教过的学生，无论过去多少年，说起教过他们的老师，都会说到郭德茂。这是20 多年前我教过的一个学生说的。是的，我相信。
他们说我有魏晋风度，说魏晋时代原来离我们并不遥远。
最后一节课，我依然很平静，讲的是庾信，这南北朝最后一位优秀的大诗人。他的婉转经历，他的悲凉苦闷，他的凌云健笔，他的千古喟叹。“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天亡遭愤战。 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前面已经讲过庾信的诗，这节课讲的是庾信的《哀江南赋》 《小园赋》 《枯树赋》 。
快要下课了，我知道。然而我不想说这是我的最后一课，我要退休了。退休，只是我的人生又一个阶段，又一种生活方式，又一种崭新的经历。时间到了，正好讲完，该下课了。
我像以往一样轻松地说，下课！学生也像以往一样站起来，还像以往一样伴随着稀稀拉拉的掌声。
也许他们以为郭老师还会给他们上课，殊不知这是郭老师大学的最后一课。——怪不得最近我还在网上看到，有学生看完了网上我讲课的全部视频，还说“意犹未尽，想听郭老师再给我们上课。 ”
再见了，大学；再见了，讲台。然而我不说再见，因为我依然和你们在一起，只是不是在课堂，而是在互联网。所以我和同学们不说再见。
平静，像深潭秋水，这应该是一种境界。
退休，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有的人不愿意退休，认为退休是退出历史舞台，是人生的“准结束” ，没有了“单位” ，脱离了“群体” ，丧失了“身份” ， 更重要的是被剥夺了“权力” 。这种人，以当官的居多，他们没有了“讲话”或“重要讲话”的机会，也不能通过原先的职务直接方便地为自己捞好处。更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看不到以前的点头哈腰、阿谀奉承、尊敬恭维；更有甚者，还会看到以前的“下级”甚至自己亲手培养的人、给过很多好处的人居然反目了，躲着，装作没看见，见面也不弓着腰问好了，更甚者还有趾高气扬、鄙夷蔑视、扬眉吐气的神情，这真是让人感叹“背信弃义” “人心不古” “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
对于劳动者来说，无论是体力劳动者还是脑力劳动者，大多数人都愿意退休，早点退休。当然也有能捞到好处的，爱占便宜的，不愿意退休，他们要在那职位上“多舀些汤喝”。
我刚退休，就已经体会到退休的好处，那就是有了充分的自由！自由是多么可贵呀，是人追求的终极目标。最突出的是时间的自由，然后是心理的自由。你想睡懒觉就睡懒觉，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只要你不犯罪，没人能管你！其实以前我的工作也算不上劳累，还是比较轻松的，但心理上不放松，要想着上班，想着教学，想着学校的那些人和事，想着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也不要给别人找麻烦，心中总有一档子事摆在那里，亘在那里。现在好了，退休了，心中再不用想那些烦心事了，彻底和他们没关系，心中彻底放轻松，真正如脱钩之鱼了，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空间，可以在五湖四海三大洋五大洲自由翱翔了。
早就想退休，现在终于实现了。我要好好安排我的生活！ 我主要做两件事，一是游住，二是写作。我在成都含饴弄孙，已经做好了近期打算，四月中洛阳看花，下旬烟花三月下扬州，游住苏州杭州扬州绍兴海宁等地。现写庄子，然后写自己一直想写而没有完整时间去写的小说。
现在，连做饭都不只是为了吃饱吃好，而是作为艺术，作为人生的追求。一天至少有一次不错的正餐，有鱼，有肉，有青菜，做成中餐或西餐，配什么酒，餐桌怎样布置装点，慢慢料理，细细品味。或者和太太计划好，到哪家餐馆，吃什么，一起去。
时间开始了！人生一辈子，自由生活的时间才真正开始了！
幸福的生活从退休开始，这话一点不假。
你没有了时间上的限制，不用早八晚五，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你也没有了空间上的限制，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这两方面结合起来，你不用上班了，可以自由自在了。更重要的是，你没有那些负担和责任要背在身上，不用听领导的安排，不用看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对一些俗人和俗事，即使你原先不参与，但看在眼里也不清净。现在好，眼不见，心不烦，你真正无牵碍了。
这是不是说越早退休就越好？我看也不是。庄子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 以身，逸我以老，息我以死。——这应该是必要的完整的人生。试想，你若不 来到这个世界，你就不知道有这个世界。这就是大地让我呢，生在这个世界。 劳我以身，你年轻，就应该劳累，就应该身累和心累，这样你才能体验丰富和 复杂的世界与人生，否则你的世界就会是一穷二白。逸我于老，这就是该退休， 该自由，该写写你的人生体会和感悟了。息我于死，那是你最后的阶段，彻底 休息。这时候该祝贺你，你有了完整的人生。人常说黄泉路上无老少，不分老 少，多少人成了殇子，多少人中道而陨，多少人没有走完自己应该有的人生路！
以前是经历，是积攒。退休了，才是真正的幸福的开始。读想读的书，写 想写的文字，种花，喝酒品茶，旅游，做菜，皆由你。这不，我退休才不到两个月， 就已经游了成都、洛阳、苏州、杭州等地。我写庄子，三十三篇，已经写了11 篇，三分之一了。还写了不少杂感。当然我后面还想写的挺多，想游的地方不少。比如我可能很快去甘肃，再采撷“花儿” ，去无锡、绍兴，再体验江南人家的生活，去日本或韩国，去欧洲或美国。真正可以逍遥游了。
海里没有龙王，天上没有神仙！
那么为什么有“神仙”那个词汇、那种形象、那种境界呢？ 那是人们的一 种理想！ 是人们心中的向往！
曹植、郭璞等人，尤其是郭璞，写过不少游仙诗，他们不满当时，幻想超 然出世。他们用大自然的美好，来表现仙境的美好。我在对学生讲到“游仙诗” 时，总是说要一分为二，他们引导人们长生不老、得道成仙是虚枉的，但他们 否定黑暗，弃绝污浊，追求理想是值得赞赏的。他们所描写的仙境，其实是人 间美好的自然生活，尤其是隐居山林的生活。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其实是可以把自己的日子过成神仙的日子的。
物质需求要有，但也不须太多。精神生活要丰富。要远离污浊烦扰，要有 飘逸高远的意趣。
一壶酒，一杯茶，时常变换的一卷书，和行于所当行的日常生活。
酒要好，茶也要好。但没有好的，浊酒、砖茶亦可。要清雅，更要有思致。 须把那古今中外的好思想、好文章细细读过，方能使自己成为丰富的人、立体 的人，涵纳智慧的人。能知道，哦，人类关于世界、人生有这些体味和认识， 而我的感觉和认识是…… 。中国的哲学的，有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 阴阳家等，还有佛教，大乘小乘、南宗北宗等等，西方的，更有从苏格拉底、 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直到狄德罗、休谟、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福柯、 德里达等等。文学作品、历史著作更是汗牛充栋……我不是说我都读完了，但 我可以自豪地说，我读了不少，当然还读的很不够！ 然而说到这里，我想说的 是，读书还是第二义，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生活，对切实生活的体悟！
把日子过成神仙，并不是说不关注世事，做冬烘先生。陶渊明也不是纯然 一片静穆，他除了菩萨慈眉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有人间悲凉忧愤的 一面，有一颗砰砰跳动的火热激昂的心脏！
我曾开玩笑地对同事说，你们也许是要入《儒林传》 的，有些是要入《贰臣传》 或者《佞幸传》 或者《循吏传》 的，而我要入，则要入《隐逸传》 ！
我对学生说：“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你我，这个世界上以后也没有你我， 你我只是在这个世界上 100 年而已，怎样让自己“人生如寄（寄存）”的百年 过的有意义，幸福有滋味，不后悔，这就是智慧了。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 不论你生在什么时候，都要让自己不虚枉，不后悔！ 我们不能抱怨没有生在好时候、好人家。你不可能生活在唐代宋代，也不可能生活在 500 年之后的中国， 你只能生活在现在，做现在的你，塑造现在的和永恒的你！即使你生活在唐代宋代，难道你就不会遇到像李白、苏轼类似的遭遇了吗？ 更何况王勃的《滕王阁序》还说，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 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我们来到世上是来过日子的，不是要来当官的！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才重要。所以啊，你我不必过于怨天尤人！ ”
欧阳修老夫子有意思，他自号“六一居士” ，是说人生若过上“六个一 ” 的生活则足矣。这六个一是“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 ”客问：“是为五一尔，奈何？ ”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此翁可谓善生活，爱读书。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也忒奢侈了些，今人做不到。 可是这种态度不就是神仙态度么，这样过自己喜爱的日子，不就是神仙日子么？
我以前的一个同事，也可以说是朋友吧，人还不错，就是有点缺点，对钱比较计较。这大概和他小时候家境过于贫寒有关，养成了他的习惯乃至性格，怪不得他的。单位里遇到分配钱的事，比如说奖励，不论是千儿八百，还是一百两百，这钱会落在谁的口袋里，他非常在意。每次他都觉得应该有他的份，如果没有他的份，那别人也不应该得到！ “我哪点比他差了！”是他的口头禅。
有一次我俩聊起天来，我就顺风吹火地对他说——
满世界的钱在空中飘，只是我们用肉眼看不见！你只要用明净的“心眼” 一看，就看得清清楚楚。有些钱飘进了你的口袋，那是这世界上很少很少的一个零头；可是那钱要是分摊到每个人口袋里，你实际上得到的已经不少了。飘进了李嘉诚、巴菲特、比尔·盖茨口袋里的钱很多很多，你怎么不嫉妒呢？ 因为他们离你太远。飘进了你认识的人口袋里一两张，你就看不顺眼，这是因为太近，就在你眼前。知近而不知远，这不是和地上的蜗牛一样嘛！这是不知类啊！
再说了，满世界的钱在空中飘，飘进了你的口袋里，对你来说当然是好事，但你得知足，不能要求你见到的钱都飘进你的口袋里！这样别人还活不活？ 进一步说，如果这钱飘不进你的口袋里，你知道它飘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道嘛！那么与其飘到你不知道的人的口袋里，是不是不如飘到你认识的人的口袋里？起码你认识的这个人会开心一点、生活好一点。起码你周边的人际环境也会好一点，你看着也会开心一点。甚至他有了这钱就不会向你借钱了！
“哦，我想一想。 ”他说。
我不知道他想没想，怎样想，想到什么程度，只是他后来的行为比起从前好多了。
怎么认识钱？ 我的认识很简单。钱只有当花出去，买成了东西，服务于你 的实际需要，才实现了它的价值。当钱没有花出去，躺在你的钱包里，它就是一些纸。当钱非所用，买的东西不合适，不能很好地实现你的物质需要和心理 需要，它还是没有实现它的价值。所以我常说，大家如果都拿三四千块钱，并 没有本质的区别。未见得拿三千二的，其生活质量就比那拿四千的差。关键是 看会不会花钱，钱用的得当不得当。当然了，如果差距太大，那拿两千的肯定 赶不上拿四千的生活质量高。这里有个量与度的关系问题。
钱在活着的时候是你的，你要把它花好。一旦你蹬了腿，死了，再多的钱 都不是你的！对你来说它都是废纸，连废纸都不如。对别人来说那都是别人的钱，呵呵。那个香港的女老板小甜甜龚如心钱多吧？ 人死了，哪一分钱还是她的？哪一分钱都不是她的了！
死亡是什么？是和这个世界的彻底了断，彻底告别！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 再与你有关系，你也永远不再拥有这个世界的一丝一毫！是永远！万古如长夜！
所以，活着的时候不要光想着揾钱，揾多少钱，还要想着怎样把钱花好。
名是什么？是虚荣，是挣钱牟利的工具。很多人谋名，不就是图虚名，进而捞得更多的钱财嘛！实际上名是拖累，是负担。你若有了名，你扛着名枷利锁，还能自由自在吗？你能逍遥地游于这个人间世吗？你能穿着大裤衩在街上散步，在电影院翘着腿吃爆米花？说自己想说的话，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
生前名是虚荣，是谋利的工具，那么身后名呢？身后名只对别人有意义，对当事人属于零。李白杜甫名气大吧？ 那是对我们有意义，他们的人生经验和艺术成就滋养着我们后人，令我们敬仰、学习、进步、发展。那么对李白杜甫来说呢？只是个空洞的符号，毫无实际意义，等于零！我说过， “李白杜甫属我们，于我们有意义，于李白杜甫何干？ ！ ”所以南北朝时的张翰（张季鹰） 看的透，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话,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这话很多人不理解，只是从消极方面看。其实它说出了实情，并且有实际的积极意义，这就是要我们重视现实，重视人生，不要虚妄地去谋求虚名。当然了，我们要做一个现实世界的好人！如果你能做一个现实世界的好人，即使你不想着身后的虚名，你的名声也不会差。如果你为了身后虚名而假模假式，你是舍本逐末，你的身后名也好不到哪去！我身边就有这样谋虚名的人，我看他境界很低，差的远啊！
就是这样。
退休了，爱饮茶，把这一壶一盏赋贴在这里，与新三届朋友交流。
郭德茂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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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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