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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郭德茂:一次尴尬的送礼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5-22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郭德茂,1955年生。新疆大学中文系77级学生,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现已退休。

原题

散篇四章




作者:郭德茂



一、一次尴尬的送礼


刚才看了一篇知青的回忆,我想起了我的一段小故事。


我因为学习好,常被老师表扬,故而在老师被打倒之后,我成了臭老九器重的”白专苗子”。初中毕业了,别的同学都上了高中,我却不能上。大会上造反上台的校长讲,“人们说他上了高中上大学,上了大学当教授,我不让他上高中,看他将来能当教授!“


这样,我只好参加工作,这时我刚16岁。我爸安慰我,“也好,不用下乡了。政策多变,说不定上了高中要下乡。现在的高中也是瞎混,学不了啥。”


我们那儿是个管水的单位,活儿不重,我每月还领到三十块三毛的工资。


我跟着大人们干活,开始时把他们叫叔叔。他们说你已经长大了,工作了,就不要叫叔叔了。这时张口说活很难,但后来就适应了,和别人一样叫老张小李。


我爱学习,爱读书,年纪小,面目清秀,他们都关心我,怜惜我。他们喜欢听我读报,劳动休息时就让我读报,说我读得和中央广播电台一样好听。当远在几十公里外的教学点缺少老师时,就叫我这个大娃娃去教小娃娃。


我读的那个初中学校就叫水利管理处子女学校,简称水管处子校。几十公里外只是一个教学点,那里有几十户人家,有孩子要上学,就设了这么一个教学点。


教学点里连我只有三个老师,学生总共三十多个,但又分属五个班,我教一二年级,语文算术都是我教。


我这个班只有七个学生,四个男生,三个女生。


日子过得简单,平常。下课了,我读书,学拉小提琴,打乒乓球,倒也不寂寞。就在这时候我读了不少好书,比如杨周翰编的《外国文学作品选》,北大编的《现代汉语》,兰州大学编的《古代汉语》,还有《历代法家文选》等等,至于五六十年代的小说就读得更多了。


大概是1975年或1976年,一天,一个蒙古族的长者骑着马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学校,请求收下他的孩子让他们念书。


那长者一看就不是有钱人,穿着破旧,胡子拉碴,甚至我都看不出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还是爷爷。负责教学点的何老师起初不许,因为这是子弟学校的教学点,不收外来者,他也没有批准的权力。那长者苦苦求情,不知怎样打动了何老师,两个孩子有学上了。


大的那个上四年级,何老师教,小的这个上二年级,正是我教。他叫啥名字?我忘了,但忘不了的是,孩子胖墩墩的,红脸蛋,很聪明,我很喜欢他。开始时他怯生生的,汉语说不好。一个月后就和别的几个没差距了,两个月后成绩就突出了。


兄弟俩是骑马来上课,冬天,满头飞雪,连睫毛都满是霜雪,那马也是浑身霜雪。我不知他们住哪里,问,说是住在保尔屯沟的山里,放羊,离这里有十几公里。他们中午不回家,带的干粮都已经冻硬了,我和何老师就给他们在火炉上烤一下或蒸一下,他兄弟俩就只吃馍馍喝开水。


我考上了大学,要走了。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有点不舍,主要是因为这个聪明的蒙古族小孩。


我正在房里收拾东西,孩子的父亲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瘦瘦的羊前腿。他用不连贯的汉语生硬地说,“老师,我这只羊腿,送给你。以后我们的孩子,你还要好好教。”


我明白了,他这是表示感谢,并且他不知道我要走了,他希望我能继续好好教他的孩子。


我连比划带搜索语词,尽量让他懂:“我嘛,要走了,不在这里教了。你的孩子嘛,很好,是好孩子,以后让别的老师教。谢谢你!你的感谢嘛我收下,但这羊腿嘛,我不收了。我以后不在这里教学了。”


他明白了,僵住了,一下很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了。他反应过来,自然是一番礼让,“你就是走了嘛,这个也要收下!我拿来了嘛……我们的孩子你教得好嘛!”


推来搡去好一阵,我说,“你拿回去,好好给孩子增加营养。”看我实在不收,老人才罢了,弯着腰面朝我慢慢退去,一边退还一边伸出大拇指说“谢谢,谢谢,你是好人……”


我走时七个孩子都哭了,我也流泪了。哭得最厉害的是那个蒙古族孩子。


现在算来,这孩子也大概有五十几岁了,不知他在哪里,怎么样。 

(2021年)


左,作者18岁时;右,作者16岁时


二、张泉城

  

他的故事太少了,少到我提起笔来都担心难以成篇,因为故事实在太少。我为什么写他呢?我买了瓶俄罗斯产的伏特加,要用《俄汉词典》查一个词组。查完了,要合上书,但书的扉页一枚印章生生跳入我的眼帘,“张泉城印”。我合上书,书皮又翻过来,“张泉城印”又像一滩陈年血迹刺着我的眼睛。我想起了他,要写写他。


张泉城,山东济南人,他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很模糊了,我记不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个大概的轮廓,瘦高个,背有点驼,常年穿着一身落着尘土的蓝色中山装。


那是1979年的寒假,我已经考上大学读了一年,我回到金水河,来看几个朋友,还要还借别人的几十元钱。天气很冷,外面刮着风,飘着雪花。我正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写一封信,这时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很迟疑,我说请进,没想到进来的是他——要不是那枚印章,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张泉城。


“噢,回来了,回来了好,我想来看看你。”他说。


我连忙给他让出椅子,手忙脚乱地为他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自己坐在墙角的单人床上。


“这些年你都好吧?您怎么想起来看看我?”我有些语无伦次,不知所措,我没有想到他来看我,我和他似乎没什么交情。


“你是好人,文教,你不记得了?那会儿人们说我干活慢,贴标语贴颠倒了,要斗争我,是你说他不是有意的,只是犯了错,他们才没有斗我。你,你是好人……”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想起似乎有这么件事。他是个右派,是文革中期林彪事件后才来到金水河的。那时还兴批斗,但批斗的厉害程度已经远远比不上文革初期了。那时我已经是连队的文教,我写的标语让他去贴,他把一个字贴颠倒了,当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标语,如果是重要的,我也不敢为他说话。


“你现在在大学里都学些啥?”他问,他似乎对大学感兴趣。我说我们开了什么课程,有文学理论、古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有党史,有外语。


“你们学的啥外语?”他问。我说我们学的俄语,本来要学英语的,但师资不够,学校就让理科学英语,文科学俄语。


“哦——”他没再说什么。


我想起他是右派,就问你咋打成了右派的。他说,他在山东大学读书,三年级了,外语也是学的俄语。放完寒假,他回到学校,就被打成右派。他啥都没有说过,就因为家里成分高,右派学生人数还不够,就把他打成右派了。


“那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说。


“唉,别说了,苦了大半辈子了。说了有啥用?只是自己伤心,不说了!”


“你现在结婚了吗?将来你——”我话没有说完,他说,“结啥婚呀!我不想结婚了,我怕连累别人,也怕别人受不了我。”他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一个人惯了,毛病多。”


“你老家还有人吗?”


“唉,父母早死了,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也都走了,别的亲戚几十年都没有联系,就我光杆一个。老家是回不去了,回去也没啥意思。”他说。


话说得有点沉闷。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或者调节气氛,只觉得窗外的风声更大了,玻璃被震得哐当哐当响。


“现在形势虽然好了,但你上大学也要注意,尤其咱们都是学中文的,容易让别人抓住辫子。你还是要多注意些好。”他说。


我知道他这是好心。我心里想的是,他真的被整怕了,被整得再也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只剩下这最后的善良了。


又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送走他,继续写我的信。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这本旧旧的《俄汉词典》。“这书我已经用不上了,可能你还能用,我把它送给你。”他说。


于是我就有了这本书,陪我走过大学四年的俄语学习,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而他,张泉城,大概在90年代初就生病去世了。


我想如果没有这本书,不是这枚图章,我根本想不起这个人,不会记得他的名字。再往远处想,甚至不会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书比人长久,书比人长久啊!”我心里生出这样一句感叹。可是又一想,这枚图章这本书留在世上,对张泉城来说又有多大意义呢?一一又想,他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经历苦难,感受生活,活过一回,这似乎更重要!

 (2020年)


当年在一起的知青,1978年,作者已经去上大学了,图中没有作者


三、一只搪瓷缸


今天在网上看到浙江某77级毕业生刊出了他们的毕业留念照片:一只搪瓷缸。缸子的表面红字印着一九八一。作者说印错了,是错版,更珍贵。其实我知道,他们印的是制作时间,这也算是半对吧。因为我们新疆大学中文系77级的39个同学都有这么一只缸子,其制作过程应该和他们大同小异。


搪瓷缸子,现在很少用了,但是从抗美援朝一直到改革开放,它都是人们日常饮水的重要用具,也是那个时代的首选纪念品。因为便宜,制作不复杂,有时代特点。


77级,文革后的“黄埔一期”,拿什么做毕业纪念品呢?我们班班会专门做了讨论,同学们也积极参与意见。最后选定印制有标志的搪瓷水杯,每人一个,只多做几个,送给老师。那时制作这样一个缸子大概是6-8角钱,我们用剩余的班费来支付。


任务首先交给了“设计师”王彦超。王彦超是我们班的“美术大师”,绘画,篆刻,报头,平时的宣传标语,都由他操刀。我的小说《77-1》里也描写了这个“本尊”原型。设计很好,套色,红蓝两色。记得上面是“新疆大学中文系七七一班”,红字。中间图案是蓝色,是雪山,天山,山上有飞翔的一只鸿雁,飞往天山南北。这蓝色图案的下面是红色的阿拉伯时间数字:1982年2月。这是我们提前想好的,印制的毕业时间,离校的时间。这就是与印1981年的不同了。


这设计获得了全班同学的赞赏,一致通过。具体制作操作的任务,落在了团支部身上,主要由我和牛敬芳来做。当时牛敬芳是组织委员,我是宣传委员。这制作是在1981年的下半年,因为我们都考虑到了,下学期事情很多,毕业论文,答辩,工作分配,谁还有时间和心情做这琐事呢?没心情呀!一一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我和牛敬芳拿着王彦超做的铁版去水磨沟找搪瓷厂印制图案。接待我们的师傅一方面觉得新奇,是大学生毕业,是好事,他们支持。另一方面说要套色,不好搞,价钱会高,要请示领导。开始我们希望每只缸子6毛钱,第二次我们去,师傅说,已经给你们优惠了,你们做得又不多,每只8毛钱。我们班委讨论后答应了。一个月后做成了,我没有去拿,也不记得是谁去拿回来的。总之大家看了都很兴奋,觉得做得很好!有同学提议现在不发,等毕业的时候再发。


新的学期开始了,大家的心理已经分崩离析,教室里已经很少有人去了。大家都在图书馆或者自己找地方忙论文,忙工作分配的事。有的安心,有的紧张,为自己的论文,尤其为自己的毕业去向。


担心毕业的时候出事,于是在论文报告会前,这毕业纪念搪瓷缸就发到每个人手中。


我和同班韩同学已经恋爱,并且后来结婚,一直共同生活到现在。我们拥有两个搪瓷缸。多次搬家,从这里到那里,从新疆到广州,我们决定只保存一个。这一个一定在我家,只是“云深不知处”,不过我相信一定会找出来的。


77-1 ,大学四年,有苦也有乐,有珍贵的回忆,也有不愉快的记忆。但不论怎样,我们都珍爱这只搪瓷纪念缸,因为它承载着我们的大学生活。


那红色的“新疆大学七七级一班”,蓝色的天山和鸿雁,红色的1982,2, 烙印着我们的青春呀!

(2021年)


四、老知青群里的留言


我只说真话,实话,不说假话。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这问题:好人为什么不说假话。最后达成的共识是,说了话人会忘记,忘记了假话而又说了实话,这就尴尬了。真实的力量远大于假话,不说假话,就绝不会有自相矛盾的尴尬,顶多是忘了而不会有假。所以好人不说假话。


离开轮窑已经45年了。很多人和事我记得清楚,很多人和事我忘了。我的记忆有个特点,对我好的人和对我不好的人我能记住,一般的就忘了。重要的事能记住,小事就忘了。而在轮窑好像没有对我不好的人,所以我记住的都是对我好的人,朋友。记住的姑娘有邓青春,吴桂芝,章耐等。连唐明玉,我都是只记住了人和事,而忘了她的名字。忘不了的同辈小伙子有:陈运贵、巫英忠、李伯勤、李新民、王志强、李新世、程振平、刘凤岐、胡年青等。胡年青,我更多的是记得他在金沟河,而在轮窑,关于他的记忆几乎没有。


我和陈运贵、巫英忠,关系最亲近,年龄更接近,还住在同一个宿舍。李伯勤他们小几岁,但也很能说的来,玩的来。我感觉我对李伯勤他们,有种哥哥对弟弟的感情。忘不了李伯勤弹着个热瓦甫,从不会弹到会弹,尽管我帮不上忙,但我是忠实听众。忘不了巫英忠1977年报考了中医学院,但要考理科试题,有数学物理等等,就放弃了。


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大事。一些小事情在那时也是大事。记得有一段时间大家对食堂不满,几个男女朋友叫我找食堂理论,好像还写了个什么要交到场部。管食堂的那个人名字我忘了,他太太和我一起在连部小学当老师,  他们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石河子团部来了个瘦高个干部把我叫到广播室。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有什么来头?你怎么说别人是猛兽?”我说,“我没有什么来头。我只是反映食堂问题,伙食问题。我说的是让我们蒙受了……” 那人怏怏的,也没能怎么样,让我走了。出来后几个人都支持我,其中就有唐明玉。


这件小事,可能大家都忘了。放在今天,这件事就叫“喝茶”。一笑。

 (2022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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