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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蒋海新:徒步大串联,我的朝圣之旅

老三届 新三届 2021-11-30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蒋海新,生于1948年。原成都二中高68级学生,1969年下乡插队落户到四川名山县合江公社。四川师范学院英语系77级,提前半年毕业留英语系任教。1990年赴新西兰坎特伯雷大学英文系研读文学批评理论,1994年获新西兰奥塔哥大学语言文学系讲师教职,1999年获文学博士学位,教职转为永久。2014年退休。现定居新西兰。


原题
我的朝圣之旅




作者:蒋海新



文革初期停课闹革命以后,我没有参加任何群众组织,除了不准阿Q革命,我自己喜欢安静独处,也是一个原因。但我还是参加了大家必须参加的活动,还到四川大学去看过大字报。多数日子里,我跟以往假期一样,泡省图书馆——省图那时还没有关门闹革命。
 
然而,可读的书是有限的——书目限制、社会限制、加上自身“革命自觉性”的限制。
 
我初中时在学校图书馆借读《唐吉珂德》,被一位老师看见了,当时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看的书复杂了,人的思想也要复杂啊!“思想复杂”显然是一件不好的事情。1963年,社会上搞起了四清运动,学校也开始加强阶级教育。我这样一个“五分加绵羊”的学生,历来受到老师和同学的喜欢,小学时当过少先队大队委员,初中时当过班长,曾是学生会主席团成员,那时却因出身问题被“另眼相看”。
 
时学校里专职搞团队工作的梁姓老师,告诫我的同班闺蜜,要少跟我接近,因我“思想复杂”。她常常叫我去谈话,要我深挖自己的思想问题。每次谈话,我都不得要领,不明白我有什么思想问题,但因为出身不好,也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有“原罪”,应该努力争取“又红又专”。有如此思想认识,所以我初中就通读了毛选四卷,可读性强点的革命小说也看完了。
 
我本来很喜欢的古典文学属于四旧范畴,而且我“中毒”已深,不敢再读。初中有几个月里,母亲每月给我在学校搭午餐的几元钱,我不吃午餐,忍饥挨饿,全部用于租书店租借古典通俗小说。在古典文学的影响下,一次作文写游记,我用文言写就。交上去后,又认为自己抱残守旧,如同前朝遗少。于是趁午休时间潜入语文老师的办公室,想撕掉我的作文,却发现老师已经给了我93分的高分——我那时的作文常被老师拿出来评讲。我不希望自己的文言作文被评讲,所以还是撕掉了那篇作文。到了作文评讲课时,老师翻开我的作文本,看到游记已被撕走,一向很喜欢我的语文老师,顿时气得嘴唇发抖。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省图的藏书本来就不多,我的“革命自觉性”,更大大地限制了我在省图的阅读。社会上批封资修破四旧如火如荼,我在省图书馆读完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之后,开始阅读柏拉图的书——我以为柏拉图的书不在封资修和四旧的范围之内。正当我感到文字晦涩难以为继的时候,有人说我:运动初期受压,现在还当逍遥派。言下之意是我应该投身到革命运动中去。
 
可是,像我这样的逍遥派,如何投身运动呢?
 
01
 
那时候火车和食宿均免费的革命大串联已经开始,就连我三哥这样大气不吭的人,也从北京铁道学院串回成都,他在家只停留了一两个小时,就又串到其他地方去了。正在川师附中上初二的六弟未经母亲同意,向邻居借了四元钱,也去扒火车串联了。
 
正在我仿徨于如何革命的时候,步行串联兴起来了。报纸上说,步行串联是发扬红军精神,传播革命火种的伟大长征。我感到于我这样有“原罪”的人,步行串联还有更深的意义,那就是在艰苦的长途步行中,向工农兵学习,争取脱胎换骨的改造。
 
恰好学校里有人组织“红女兵长征队”,我虽然没有资格当红卫兵,还是被容许进了这支八人的队伍。里面七人是学生,还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学生来自不同的班级,只有刘兰和我是同班同学。
 
我们的计划是从成都经重庆,进入贵州,先到遵义朝圣,然后进入湖南,到韶山冲朝圣,然后再奔赴北京——世界革命的中心。
 
我们出发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每人背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着一床棉被,一个枕头、一双备用的解放鞋,还有毛巾牙刷及换洗衣物。裹在背包外面的是兼作床单的塑料布。背包像解放军行军那样,用带子打成方块。双肩背着,死沉死沉。最沉的就是那床老棉被,重量超过两床现在通用的纤维被。
 
那时沿途有不少农户接待步行串联的学生。住一晚,包早晚餐,好像只需一毛钱半斤粮票。农民在地上铺上稻草,我们把塑料布铺在稻草上面,人就睡在塑料布上,盖自己带的棉被。在农民家一般主食是白米饭或者加了玉米粒或红薯的米饭,下饭菜都是水煮青菜或萝卜叶子,有盐无油。农民房里的地是夯紧了的土地,常有虫子爬行,有时也会爬上我们的通铺。睡在通铺中间最暖和,睡在边上的人最容易遭虫咬。我和刘兰经常争着睡边上。
 
我们“长征”的第一天,只走了五六十里,到成都边上的龙泉驿就休息了,因为脚底打起了水泡,走路实在太痛。晚上,我们在龙泉驿的步行串联接待站洗脚后,用盐水消毒,然后再用缝衣针挑破水泡,挤出里面的液体。我们在龙泉驿休息了一天,因为挑破的水泡皮肤,需要休息复原。
 
02
 
以后的“征途”中,除了在重庆、遵义和韶山停留过,我们都是每天“行军”。在重庆只停留了两天,主要是为了参观歌乐山的渣滓洞集中营遗址。
 
那天,我背着行军大背包,登石级上歌乐山,迎面碰到六弟从歌乐山上悠哉游哉地走下来。我跟六弟打了个招呼,他告诉我,他在上海交大看大字报时,碰到三哥也在那里看大字报。跟他说话的时间不到两分钟,我就去追赶队伍了。
 
在遵义停留,是因为我们要参观遵义会议会址。这个会址必须前往,因为据教科书讲,伟大领袖是在一九三五年的遵义会议上确立领导地位的。从那以后,伟大领袖领导全党全军,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遵义市的接待令我印象深刻。住地干净又暖和,房子中间有一个蜂窝煤炉,工人晚上封火早晨打开,上面放着一水壶,我们任何时候都有开水喝。我们在遵义一家餐馆里吃过的大肉面是我至今难忘的美食: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顶着巴掌大一片味道极佳的猪肉。
 
遵义市领导还别出心裁,通知全城的串联学生头天夜里出城,黎明时分进城,说是要像欢迎红军进城那样来欢迎我们入城。当年红军在蒋介石围追堵截的情况下进入遵义,曾有过大张旗鼓的欢迎仪式吗?
 
半夜时分,遵义城外的公路上站满了学生,因为没有路灯,我看不到队伍有多长。开始我们还席地而坐打瞌睡,天亮之前,就有人吆喝我们起来移动进城。移动十分缓慢,走几步,就停下来,然后又走几步,又停。我困得不行,眼睛一直闭着。后面的人催或者推我,就闭着眼睛走几步。
 
在这种半睡眠状态中,我还是感觉到公路两旁的庄稼遭殃了,因为不断有人在路边的地里小解,发出淅淅沥沥雨打庄稼的声音。由于没有路灯,一切都在黑暗中,所以这样的“洒水”活动进行得十分招摇。幸好当时下着微雨,热热的小便淋到庄稼上,恐怕问题不大,但是不知有多少庄稼被踩倒了!
 
我们“长征” 进入湖南境内时,我看到公路旁一户农家搭建的茅房外,一块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这里有厕所有两个厕所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以后每次想起遵义朝圣,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到那块木板。
 
天亮之后,我们进到遵义城里的一个广场。广场一端是主席台,周围驾着高音喇叭。有人在上面讲话,具体内容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折腾了一夜的学生们又饿又困,很快便作鸟兽散。
 
我们“红女兵长征队”里有同学从成都出发前,叫家里人寄信寄到遵义市邮局,而我们在遵义停留的那几天里,信还未到。于是,大家建议让走得快的人留下来取信,拿到信后,再去追赶队伍。
 
我和刘兰都算走得快的,便留下来等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等了半个月,也未见她们的家信。我们决定不再等待,离开遵义去追赶“红女兵长征队”。一路上我们每天走七八十里,却一直没有追上队伍。后来回到成都才知道,她们离开遵义不久,就开始搭卡车了。而我们两个傻傻地步行追赶,谢绝了所有主动邀请我们搭车的卡车司机。
 
03
 
我们一路上翻山越岭,饱览自然风光,兴致勃勃地走到了韶山冲。韶山冲挤满了前来朝圣的学生,大部分带着红卫兵袖章,我和刘兰属于少数没有红卫兵袖章的学生。
 
到了韶山冲,我们就被安排进了一家接待站。这是个大礼堂,里面全是地铺,每个地铺可睡五六个人,旁边留出学生放背包的空地——因为地上是全套睡觉的行头,用不着我们自己的被子了。铺的是崭新的土白布包着的褥子,盖的棉被被面也是崭新的土白布。礼堂的天花板下吊着若干雪亮的电灯泡,昼夜通明。坐在地铺上,便看见许多虱子如同黑色的袖珍坦克,在白色的被褥上爬行。礼堂里睡觉人挨人,大约住有两三百个女生。我们晚上倒头便睡,那些虱子和他人的喧哗之声,一点也不影响我们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餐之后,我和刘兰出去瞻仰圣地,见到许多人排队领取伟大领袖的像章。我们赶紧也去排上,大约排了一个小时,才一人领得一个小小的像章。为防遗失,我们立刻把这个像章戴在胸前——那里已经有一个我们从成都出发时就戴着的像章。
 
胸前有两个领袖像章,我和刘兰颇为得意。若干年后,我在国外看到一本关于“三年困难时期”的英文书,题为《TheHungry Ghosts》(饿鬼)。封面是一张照片: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大眼睛男人,穿着一件破棉衣,棉衣前襟上是满满的毛主席像章。相较之下,我们戴两个像章,实在算不得什么。
 
伟大领袖的故居附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水面平静,颜色浑浊。我注意到这个池塘,因为有书记载:伟大领袖小时候和父亲发生冲突,父亲要打他,他就站到这个池塘边上宣布,如果父亲再进一步,他就要跳入塘中。当时正是隆冬季节,跳下去淹不死也要得一场重感冒,他父亲就妥协了。这个池塘属于毛家。
 
故居是一个砖墙瓦顶的小院,正面的一边接出半间茅草房。小院里有个青石板铺就的天井,比我家当时在成都住的那院子里的天井大得多,起码是双倍,而我们那个杂院住了九户人家!伟大领袖儿时居住的卧室里,有一张看起来十分结实的雕花大木床,油漆的主调是暗红色。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过比那张床更漂亮的老式雕花大木床。
 
看着那床,我不禁想起院子里邻居女孩春玉家那张同样大的老式木床。我小时候,常看春玉在上面跳舞,把床跳得嘎吱嘎吱响。春玉的奶奶听见了,就要把她赶下床。我想:毛主席这张床真结实啊!即使有四个小孩在上面跳舞,大概也不会嘎吱嘎吱作响。
 
我1969年下乡以后,看到生产队里老地主的房子,总不免想起伟大领袖的故居。那时候读到的资料中,伟大领袖的家庭出身没有定论,有写中农的,也有写富裕中农的,写得最高的是富农。而我插队那地方的老地主家,住房是板墙瓦顶,跟队里很多社员的房子差不多,只不过房子和院子都要大些。无论如何,那老地主的房子是不能跟毛主席故居相比的——差得太远了!
 
04
 
我和刘兰还未离开韶山,命令结束串联的中央文件就下来了。那时候,我们离开成都差不多三个月了,虽然沿途很多接待站提供免费食宿,我们出门时带的那点钱也所剩无几了。韶山当地政府为我们提供车辆去长沙,因为只有在那里,学生们才可以乘火车回到各自的家乡。
 
大卡车直接把我们拉到了长沙火车站。和我们同车到长沙的学生中,有一位蒋姓女生,是云南农校出来的独行女侠。知道我们的盘缠几乎耗尽之后,她借给我们两元钱。我们用这钱在长沙火车站饱餐了一顿,又买了一小包榨菜和一塑料网兜馒头——我们要靠这些馒头支撑几天几夜的火车到成都。
 
火车是免费的。我们上的那趟车还不算拥挤,我和刘兰在车上有座位。列车刚启动不久,两个男生就走到我们面前来,想要几个馒头。
 
他们说,他们一行六人,一天多没吃饭了,希望我们能给他们几个馒头充饥。说话的那男生往后一指,我顺着方向看过去,隔着好几排的座位上,坐着四个小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那一网兜馒头。
 
我和刘兰当即把全部馒头连同一小袋榨菜都送给了他们,他们很是高兴。然而,我俩却开始了饥饿之旅。
 
火车每到一站停留,都有学生扒车。车行极慢,到贵阳时,我们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我俩决定下车,在贵阳填充一下肚皮再走,否则,未到成都,我们可能就要饿死了。
 
在贵阳车站下车以后,我们搜尽口袋,找到了一些硬币,便用这钱在一家餐馆买了两斤米饭,堆尖尖的两大碗,一人一大碗,海量空前绝后——即使在后来当知青的日子里,我也没有一顿吃过那么多饭。无钱买下饭的小菜,我们就找厨房师傅要了点盐撒在饭上,就着那点咸味,狼吞虎咽地把那一大碗白米干饭吃下了肚。
 
填饱了肚子,下一步就是上火车回成都了。当天去成都的车已经开走了,我们只能等第二天的火车。当晚,我们在火车站过了一夜。这时候已经是一九六七年的二月,贵阳的冬天寒风嗖嗖。我大约那天夜里受凉,感觉头晕,全身不适。
 
第二天开往成都的火车,晚点好几个小时之后,才姗姗来迟。站台上挤满了学生,都想挤上这趟车。火车到站后,不下车的人压根就没有想开门的意思,连车窗都是关上的。
 
大概终于捱不过里面要下车的人,有的车门开了。门一开,站台上的学生就往上挤。许多学生都是男女混和组队出来的。男生在这种情况下,发扬骑士精神,先把女生推上车,自己再想办法。看着那些女孩子像货物一样被男生使劲推上去,我俩知道自己肯定不可能从车门上去了,因为没有人推我们。
 
我们决定放弃一直背着的大背包,从火车下面钻到另一面去,因为车上的人需要空气,那一面的车窗肯定开着。
 
我们钻过去一看,果然,所有的车窗都开着。可是,没有站台,即使我们踮起脚尖,双手也够不着车窗的边缘——翻上去是不可能的。
 
因为感冒不适,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刘兰央求:我的同学生病了,请你们把我们拉上去吧!上面的人说:就两个女孩子,很可怜,拉上来算了!
 
于是,上面有两个窗口各伸下两双手来,我们伸直手臂,一双大手抓住我们一只手臂,生拉活扯,把我们往上提。那些人一边拉一边打趣:这女生咋这么重啊?跟猪差不多嘛!
 
好不容易从窗户钻进去以后,我发现车厢里实在太挤了:过道上、行李架上、两排座位之间的小桌上和座椅下面都是人。我取得“立锥之地”全靠“金鸡独立”: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无可奈何地搭在一个坐着的男生腿上。
 
火车启动不久,我就开始呕吐。我抓起胸前的围巾,吐到围巾里。幸亏头天吃的那一斤米饭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否则呕吐物太多,就要溢到别人身上了。刘兰告诉周围的人,我有病,可能是感冒。承载着我一条腿重量的男生马上站起来,让我坐下了。后来,有人让刘兰也挤着坐下去了。
 
我昏昏沉沉,不知道那趟车开了多久才到成都,但我肯定我们在车上至少过了一夜,因为我记得离我不远处坐着好几个穿军装的青年男女,旁若无人地嘻哈打闹。他们不仅有水喝,到了早晨,那些粉白粉白的女青年居然还有水洗脸!我和刘兰跟车上大多数学生一样,没吃没喝没上过厕所。
 
05
 
回到成都家里,我吞下一碗面条之后,又烧了一锅开水,倒进一个大盆子里,然后换上干净的内衣,把脱下的全部衣物都扔进那盆子里泡着,以免虱子爬出殃及全家。盆子就放在我的床边。我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耳朵里回响着火车轮子在铁轨上奔跑的哐当哐当声……
 
第二天起床后,见到了六弟。我离开的三个月里,他长高了。他打量着我说:你真是个瓜娃子,背那么大一个背包去步行串联,人都压矮了! 
                                 

完稿于2020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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