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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蒋海新:一个苞谷惹出的父子深仇

蒋海新 新三届 2021-11-30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蒋海新,生于1948年。原成都二中高68级学生,1969年下乡插队落户到四川名山县合江公社。四川师范学院英语系77级,提前半年毕业留英语系任教。1990年赴新西兰坎特伯雷大学英文系研读文学批评理论,1994年获新西兰奥塔哥大学语言文学系讲师教职,1999年获文学博士学位,教职转为永久。2014年退休。现定居新西兰。


原题
一个苞谷父子仇及其他




作者:蒋海新



五十多年前下乡的往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都在记忆中模糊了。但是,有的事情,因为实在匪夷所思,不经意间,就刻骨铭心了。此文谨记二三。
 

1)一个苞谷父子仇

 
我们生产队有一家贫农,只有父亲和两个儿子。老大杨在华二十出头,个头大约一米六五左右,他父亲和弟弟,都比他高一个头。杨在华经常到我们住处聊天。
 
说是在我们的住处聊天,其实就是坐在我们屋外鸡舍前面的长条木板上闲扯。我们的住处紧靠生产队的晒坝,又面临通向公社和集市的小路,常有社员在门前过往。杨在华总是笑嘻嘻的,凡有人经过,他都会跟别人打招呼。
 
但有一个例外,就是他父亲。他父亲路过时,他不理睬,他父亲也不会侧过头来看他一眼。我们觉得好生奇怪,后来才知道,他们父子因为一个苞谷,结下了此生难解的仇恨。
 
那是三年大饥荒期间,大跃进,大炼钢铁大修水利,生产队的青壮劳力都被抽调出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残,响应上面高产密植的号召,种子不是播撒,用社员的话说,是“往地头倒”。结果 “收上来的没有倒下去的多”。后来,便是路有饿殍了。那些年,我们这个原本三百多人的生产队死了一多半人,好些户全家死绝。杨在华的母亲也是那时过世的。
 
杨在华当年十岁出头,每天饥肠辘辘。到处找吃的。有一天在家里找到一粒老玉米。一粒玉米,放进嘴里,不够填牙缝。他想,应该种下这粒玉米,几个月后,玉米熟了,至少有一两个苞谷,一个苞谷便可剥下一小把玉米粒,比现在吃了划算得多。
 
可是,种在哪里呢?凡是他父亲能看见的地方,比如房前屋后,都不能种,因为父亲吃起东西来,从来不顾家里其他人。
 
杨在华想了几天,最后决定种到离家半里路外的松树林里。他在树林中找了一块能见到阳光的地方,拔掉杂草,松了土,把那颗宝贝的玉米粒种了下去。那地方人迹罕至,杨在华觉得很安全。
 
玉米粒出芽了,破土了,长成小苗了 …… 杨在华从此多了一份牵挂,三天两头去查看浇水,有时还在玉米苗周围拔拔草松松土。终于盼到这棵玉米苗长出一个小小的苞谷了,杨在华去看望得更勤了。
 
杨在华不知道,他的父亲早就盯上他了,并悄悄地跟着他进了松林,发现了他的玉米苗。
 
他的玉米苗越长越高,那个小苞谷也越来越大。杨在华太想吃了,他轻轻地掰开苞谷头上的苞叶,发现上边的玉米粒还是白绿色,扁扁的。他决定再等几天,让苞谷成熟。
 
两天之后,他再去看时,那场面却让他震惊愤怒又伤心:他父亲正站在玉米苗边上,手里捧着他那宝贝苞谷狼吞虎咽。父亲看到他,啃得更快了,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宝贝苞谷就不见了,连中间那根棒也没剩下。杨在华放声大哭,但他不敢冲过去抢夺,怕父亲打他。
 
自那以后,杨在华再也没有跟他父亲说过话——“深仇大恨“就这样埋下了。
 

2)“四类分子”

 
我们一九六九年一月下乡后,有个口号,要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不知是否上面的安排,春节那几天好些农民请我们去家里吃饭。因为请的人多,先到的先请,后到的农民就只好等到第二天了,所以大家“请客”都要赶早。每天早上我们还没起床,就有农民在门外等着邀请我们了。
 
记得我们的近邻付高华家请我们吃的是汤圆。他家做的汤圆有拳头那么大,中间包的红糖豆沙馅,却只有大拇指指甲那么大。我喜欢吃甜食,端过装汤圆的大碗,就用筷子朝正中戳去,居然没有戳到馅!
 
大多数农民家庭请我们吃饭,都用刚杀的年猪做菜。回锅肉巴掌大一片,厚厚的,一片吃下去就差不多了。
 
一般的农家一年养两三头猪,只在过年的时候杀一头自己吃,其他的猪都陆续卖掉。杀一头猪,要吃半年或大半年。春节吃点新鲜猪肉,剩下的腌制起来,细水长流慢慢吃。
 
猪肉很金贵。我们生产队的贫下中农社员,只请我们吃饭或者送青菜给我们,没有给我们送肉的。
 
但是,那年春节之前,却有人给我们送来了一大块猪肉,她是趁着月黑风高送过来的,还叫我们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刷锅洗碗的事情都做完了,我们三个女知青坐在灶间闲聊。我们既无手表也无时钟,所以不知道聊了多久。正当我们有了睡意想去睡觉之时,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我开门一看,是生产队的富农分子杨云英。
 
杨云英看起来很老,六十岁的样子,但是干活手脚麻利,农活样样精。她一闪身进了灶间后,立刻把门关上了。然后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大块猪肉,约莫三四斤重,说道:干部说过,我们四类分子只能给你们知青送柴火,不能送菜和吃的东西。我家今天杀了年猪,我觉得你们几个女子都是好人,给你们送块肉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拒绝呢还是接受?我有片刻的惶惑。按照一贯的阶级斗争教育,这是阶级敌人来腐蚀革命青年了,应该拒绝。但是,拒绝不仅会拂了她的好意,还会使她陷入恐惧之中,因为她会想到我们要举报她,等着她的就是斗争会。
 
她好心好意给我们送肉,我们怎么能让她陷入这种恐惧中呢?
 
我接过她手上的猪肉,告诉她:放心,我们不会告诉别人。她听罢,立刻开门出去了。我们三个女知青,在惶惑和震惊中,竟然没有向这位冒着危险,给我们送来宝贵猪肉的好心大娘,道一声谢!
 
春节过后,有一天出工,大家站成一排用铁铲翻地。我旁边是七十多岁的老地主。按说,他这年龄,完全可以不上工了,但那时有工作组督阵阶级斗争,老地主属于专政对象,所以一把年纪了,还来翻地。老地主平时难得张口说话,可那天在翻地时,他悄悄问我:听说老蒋要反攻大陆了,是不是真的啊?他竟敢问这种问题!我吓坏了,悄声回道:不许乱说!老地主立刻噤声了。
 
那天晚上,工作组主持斗争老地主的会议。罪状是他把自家的猪放到生产队的庄稼地里,破坏了生产队的庄稼。老地主矢口否认。社员们都劝他承认算了,大家好早点回家睡觉。工作组的同志想鼓动大家的斗争情绪,可老地主跟队里很多人都是亲戚,而且辈份还高,大家嘻嘻哈哈,始终没有出现群情激愤的场面。
 
我沉默着,没有揭发老地主。我想:如果我把他白天问我的问题说出来,工作组的同志一定不会让他过关。扭送公社,一顿暴打,是完全可能的。他那把老骨头,受得了吗?
 

3)“三忠于”仪式

 
那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两位女友因家里有事回成都了。我一个人留在生产队,每天跟着社员们出工。
 
那阵子不知是革命形势太逼人了,还是生产队长去什么地方参观,看到了流行的新花样,有一天,他兴冲冲地叫住我,要我第二天早上出工前带上语录本去晒坝,全体队员都要在那里集合,由我带头,领做“三忠于”。
 
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三忠于”是个什么名堂。“三忠于”就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做“三忠于”时,手持小红书(毛语录),贴近胸口,然后喊那三句“忠于”的口号。每喊一声“忠于 …… ” , 就将小红书往上前方推举,以示自己的“忠于”出自心底。这个准宗教仪式,文革中风行了几年。大会小会,会前都有 “三忠于”。在电影院中,电影开映之前,也常会有人出来,带领观众做这仪式。
 
虽然我忠于伟大领袖,但是,我骨子里喜欢自由自在和静居独处。离群索居,不用填写家庭成分,可逃避对右派子女的歧视,何乐而不为?在阶级斗争教育陡然升温的初中阶段,我从心底羡慕陶渊明的隐居。我曾经同闺蜜一道,趁游客离去后的薄暮时分,在成都的武侯祠大殿里跪拜诸葛亮,只因他曾经也是隐士。至于贫穷,我自一九五七年之后就已习惯。下农村,许多同龄人哭哭啼啼悲伤不已,我却有一种莫名的欢欣,因为我获得了一种众生平等。
 
在农村插队落户,近似于“离群索居”,在很大程度上对我是一种解脱。同住的两位女友返城,让我平生第一次静居独处,而且是在春光明媚的大自然中。当此大好时节,生产队长却叫我带领全生产队做“三忠于”,令我极其不爽。我不愿在春和景明的大清早,带着一众人等,做那些我当时就觉得可笑的动作。怎么办?我不能当场拒绝,只好来软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着一张烙饼,离开住处,往五十里外的浦江县出发了。一路上山青水秀,特别是沿江小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实在令人心旷神怡。走着走着,我就放开嗓子唱一首歌,边走边唱,自得其乐。下午到了浦江县城,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在县城瞎逛了一阵,没什么好看的。当天晚上花了两毛钱,混进县里招待所住了一夜,次日早饭后,我离开浦江,优哉游哉地走回了生产队。
 
回去后的第二天我就出工了。队长给我分配活路的时候,眼神有点异样,我知道他不高兴了。“三忠于”的仪式没有搞起来——我辜负了他的信任,还让他在全生产队社员面前难堪了。
 

后记


现在看来,知青下乡,是策划者的失败。因为下乡后,没了阶级革命的紧箍咒,尚未泯灭的人性认知冒头,自然而然地对先前的教育进行了否定。

2021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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