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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左平:我的插队囧生活

左平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档案

  左平,四川乐山人,乐山二中老三届初66级毕业,1969年1月到乐山县车子公社茶山一队插队落户,1972年回城待业,1976年进工厂,1978年参加高考,大学本科,职业高中高级教师,2010年退休。

          

原题

我的知青囧生活

 




作者: 左平


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七日,年前已注销城市户籍的二中首批下乡知青四百多人奔赴八区农村插队落户。

在数千市民敲锣打鼓夹道欢送中,同学们出西门,走斑竹湾,过铜河,"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歌声一路激荡飞扬。

过了河就是农村,队伍行进在直通安谷的大路上。这是条四五米宽的土路,傍依一条三米多宽的水渠,半渠清水缓缓流淌。路渠紧依茶山,左边是车子坝,坝的那头隐现车子山,车子公社社部就在山脚下。

寒冬的乡村一片萧瑟,冬水田泛射着天空的灰蒙,稀稀疏疏的冬小麦还未返青,田野乡道上异常冷清。篷篷葱茏的竹林散落在山坡田园中,茂密的竹林中隐现瓦房草屋。田地小道无人影,唯有房顶冒出的炊烟、成群吱吱喳喳飞过的麻雀、枝头上呜哇的乌鸦,为这寂寥的乡村带来一丝生气。

在这荒凉的山地之间,想到未来难以预知的农村生活,大家心里立刻沉甸甸的,那帮从学校出来就唱个不停的文艺青年此刻也默然了许多。同学们在三叉路口告别,多数同学奔向安谷公社,一百多人转向车子坝深处。

要女不要男


当我们走进车子大院时,公社正召开社队三级干部会,动员农民拥护伟大领袖的最新最高指示,高高兴兴接收毛主席的红卫兵插队落户。公社秘书接待我们,招呼大家原地休息等待宣布下队名单。

我和杜生正、沈星民三人心里有数,因我爸已联系好了老江坝大队,只等大队书记来接。老江坝(乐山话读"老岗坝")与凌云寺乌尤山隔条岷江,是个河心洲,文革中改名东方红大队。该坝距乐山城直线距离虽仅几里,但要过三条河走十多里路才能上坝。

坝上盛产驰名百十里的白萝卜,这萝卜呈圆球形大如排球,白中见青,皮薄肉嫩,汁多清香。生吃清脆香甜,熟食粑软融和,炖肉更是巴适。萝卜皮做的泡菜甜脆香,乐山人都喜爱。

坝上劳动强度不大,工分值能达七八角,国家还供应商品粮。坝的四周是河,吃水不愁,用水方便,可捕鱼、洗澡、洗衣、捡水涝柴……大佛老爷就坐在旁边,真是个渔米之乡世外桃源!

午后,队干部都集中于大院内,公社秘书拿份名单宣读队名和姓名,念到姓名的同学跟队干部走。农民对公社干部与学校老师共同拟就的名单并不买账,还没走几个同学,一些队干部就把事先联系好落户的同学直接叫走了。见此情形,其他队干部也索性进场面对面选人,选走的多是女同学,好像在挑选媳妇。

有的同学关系亲密不愿分开,缠住队干部跟着走了;有的同学看中了某个生产队,赖着队干部也走了……眼见众多同学纷纷离开,剩下的男同学坐不住了,家驹、慈玉、加乐等挽起衣袖,亮出胳膊,大声推销:我有肌肉、有力气,要不要啊?点个头我就跟你走!更有同学戏谑:哪个要?哪个要?可以上门当女婿!有口饭吃就行……

我们三人静静坐在原地等待,但接近黄昏也未见人来接,我们心里毛焦火辣。多次追问公社秘书才得知:今天老江坝来开会的是妇女主任,她说老江坝人多土地少,粮食不够吃,不要知青。公社说大队书记已答应三人落户。女主任应:书记答应了就叫他自己来接,我不敢接回去,怕挨骂。

她离开公社时丢下话:如果公社要估捣安排知青来,就必须增加商品粮供应指标!还只能来女的,今后好嫁出去。不要男的,否则今后老婆儿女子子孙孙一大堆,咋个养得起?

我们无计可施无力可用,顿时奄了气。大院里剩下三十多个男生,有几个背上铺盖连夜赶往安谷,大家商定留在公社过夜,等明天再定去向。

冬腊月的夜晚非常寒冷,公社干部生起三堆火,为我们煮面疙瘩汤充饥。大家焦愁怨愤,通宵无眠。

第二天一早,公社秘书说正协调生产队,今天一定能解决下队问题,要大家稍安勿燥。上午,昨晚夜奔安谷的那几个同学又回来了,说安谷剩下的同学更多,区干部正动员他们进山里的踏水观榜蔡金呢!

这下大家彻底失望了,有同学提议回城,有同学说这户口揣在包包头,能回的去吗…...在进退两难之际,公社秘书来说,茶山大队愿意要你们,去不去?!听说有人要,大家很高兴,家驹大吼:走,上山!当“土匪”!秘书要大家自愿结队,一个生产队去五个。我们背上铺盖包,跟着各自选定的生产队长,上了茶山。

忆苦难思甜


茶山,因茶得名,公社化后拔掉茶树种小麦和水稻,那叫"以粮为纲",是国家大政策。

茶山方圆二十平方公里,平均高度只有几十米,山上平而不坦,沟沟坎坎高低相差也就几米,没有山峰,靠近铜河一边的山势陡峭一些,人称"山坝"。依当地人的说法,到茶山叫“上山”,走踏水观榜,那叫“进山”。我们插队的生产队靠铜河的山下有一水湾叫“张二湾”,可停泊六七只木船。

湾口上游一公里外是清衣江汇入大渡河的交汇点,再上面有个渡口叫草鞋渡。两江汇合后的铜河水流向东南,在张二湾外折向正东,直奔凌云大佛而去,其行程约七公里,在凌云山下再与岷江(乐山人称其为府河)合流,故称"三江汇流古嘉州"。

在大渡河与清衣江汇流冲积下,河中的几个坝子把江水分成若干支流。离张二湾最近的一个坝子约半平方公里,上面栽有成片的桑树,春夏之交,桑泡儿好吃的很,我们常游上去吃个满嘴乌黑。

站在张二湾山上居高临下,这聚散两依依的水系一片浩荡,煞是壮观。若是在太阳落西时立于此山头,天上晚霞缤纷多彩,几支阳光如箭般穿透彩云直射至水面,江水在落日余辉照耀下金光闪闪,如同一串黄金链。

从张二湾往下游走两公里是"鹰嘴岩",以凸向铜河的山岩形如鹰嘴而得名。隔铜河相望是肖坝,肖坝上面是核工业部五八五所。两岸两个世界,彼岸高音喇叭唱歌,晚上电灯通明;此山坝鸡鸣狗吠,夜晚漆黑一片。

茶山上有车子公社和安谷公社五个大队十几个生产小队。茶山大队所属六个生产小队全在茶山上,“文革”中改名为向阳大队。我们五人去的第一生产队有二十八户人家,共一百三十余人,其中多数人姓张。生产队长姓周,土改时期就是村干部,所以虽是小姓还是很有威信。

周队长待人和善,平时话不多,但说出来就有份量。第一年我和沈四工分没做够,周队长坚持按全劳平均标准分给我们,农民意见大,周队长说:下一个运动来了,是拿我去斗争还是拿你们去斗争?大家就不敢吭声了。

一队人均田土约三亩,地多田少。每年人均分粮七百多斤,其中红苕近两千斤(五斤红苕折一斤大米),其余是小麦、谷子、黄豆、豌豆、胡豆等。“粮食关”时,平坝上饿死了好多人,一队在“生产自救“时,抢栽了几十亩甘蔗,这甘蔗虽然不是粮食,但也能救命,生产队无一农民饿死,也是种了功德。

茶山上还盛产花生、嫩姜、青红辣椒等经济作物,挑进乐山城里都是抢手货。生产队分给每人一分地作为自留地,农民自留地的土壤都是黑油油的,养出来的甘蔗、生姜、辣椒真是人见人爱,与生产队种出来的有天壤之别。

我们五人中的老大吴哥是高级中学六六级毕业生,参加过四清工作组,有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插队没几天,吴哥就带领我们访贫问苦、忆苦思甜,摸清全队有地主富农各一家、监管对象两人、荣誉退伍军人和五保户各一人,另除几户中农上中农外,其余是贫下中农。

据农民讲,那老地主好赌好抽,解放前夕败光家产自杀了,大点的儿女下山加入了革命队伍。山上留下的小女儿精瘦能干,吃苦耐劳,干全劳的活路,是妇女中唯一的九分。她招了个姓钟的上门女婿,继承了地主成份。

富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儿,这女儿脸蛋腰腿都状如肉球,喜欢唱歌跳舞,农民叫她"文工团"(念"文工佗")。

地主富农也一样出工计工分,一样分有自留地,自食其力。一有政治运动他们就得去大队或公社蹲学习班,这期间无工分。他们要申请买国家计划控制品如木头木材是非常难的,住的都是破旧的泥墙草房,而贫下中农多是木墙瓦房。

那两个监管对象中的一个是伪连长,他本是排长,守防老霄顶,解放军兵临乐山城时,连长闻风而逃,指令他代指挥,两天后乐山城就解放了,而他被点水是连长,刚好上线,就被管制起来了。

另一个是志愿军遣返,他随川军出川抗战,长春起义后在50军149师当班长,在朝鲜战场第四次战役时防守三七线。因后方运输线过长,汉江上的桥梁和船只都被美军炸毁,部队缺弹缺粮,首长命令后撤。冬天游水过汉江淹死者众多,他凭良好水性,带着两个不会水的女兵,游回了汉江北岸,立了二等功。政审查出他在国军时曾担任过上尉宪兵,于是被开除军籍,取消军功,遣返原籍监督劳动。

这几个人与贫下中农都有亲戚关系,平时相处也比较融洽,但不能发生利益冲突,万一有了利害矛盾,那这些人输的可能性非常大。

荣誉退伍军人张德友是个孤儿,1961年毕业于二中。公社干部看他可怜,送他到西藏部队当兵,有碗饱饭吃。退伍后,其孤儿、退伍军人、共产党员、初中毕业生等身份尽受公社照顾(1971年当了大队小学民办教师,1990年代初,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没过关,又当回农民)。我们是二中同学,他的住房与我们不足百米,喜欢与知青交往。此人能说爱说,我们在他那里接受到的"再教育"最丰富,但多是关于女人的知识和女兵的故事。他娶了个大山里的姑娘,皮肤白,面像端正有福相,他能把与老婆之间的私秘事摆得津津有味。

五保户是个近六十岁的独身老头叫张家青,牙齿落尽无支撑,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身高一米四,勾腰驼背,干精瘦猴,精神十足。农民男女老少都喜欢逗他,喊他"老青猴""老不死",一喊他就跳起脚骂,一跳一骂农民就欢乐无比。五保户出工不计工分,但他天天出工,据说活到九十多岁。

吴大带领我们组织的忆苦思甜活动却不是那么如意的,农民诉苦往往偏离轨道,诉着诉着就诉到了粮食关饿肚皮,我们拉都拉不回来。他们诉苦还赞美......(略去千字),只得叫停。

评为附带劳


接待我们四人落户的户主叫杜明海,三十多岁,成份是上中农。生产队姓杜的有七家,六家围住在一个两百平米的院坝周边。按杜家族谱"正大光明品,高厚万字生"排序,杜明海的辈份要比我们中的杜生正高六辈。但杜生正不认,他说你们在第二轮而我还在第一轮,算起来我还高四辈!杜家场的杜祠堂已被毁,找不到杜家族谱,这辈份哪个高哪个低还真说不清。

杜家安排我们入住堂屋,是之前供祖宗牌位的地方,约二十平方。靠墙放着一口黑漆大棺材,是杜家老妈的。杜婆婆五六十岁,裹过小脚,身体硬朗,说话大声武气,负责做全家人的饭,成天数落儿女孙子。看到我们就说:你们上茶山来,真是落进福窝了,如果进山那才惨哦…...杜家女主人姓刘,是生产队副队长。刘队长待人和善,其父是农村土医生,她也懂点土医方,她为我出点子治伤病还真有效,这是后话。

农民的婚姻家庭观的核心是利益,农村姑娘嫁人都是以进(近)城市和下平坝为目的,流动方向是:大山→丘陵→平坝→城郊→城市→更大的城市。农村男人娶妻只能顺应这个大趋势,具体到这山坝上,凡有点家底(几间木瓦房是标配)的男人娶的多是踏水观榜大山里的姑娘,一般是娶不到平坝和山坝的姑娘的,除非条件非常优越。

他们一般在十五六岁时,父母就开始托亲友说亲相亲,少男少女来来往往走动几次后,如果男家满意就上门送礼提亲。如果女家同意,就会安排女儿在农闲时节到男家小住。一两年后,姑娘就会到男家长住并与男人同居,甚至生儿育女(人民公社按人口分基本粮,儿女越多,分到家的基本口粮越多),等待年龄符合法规时才领取结婚证。男家多了个劳动力,女家基本口粮照分还少了个吃饭的,双方都获利,皆大欢喜。

这种互利双赢的婚恋模式就使得《婚姻法》在农村名存实亡,有些条件优越的农家在儿子十三四岁时就开始说亲相亲,意图尽早获取这个利益。山坝上家底薄弱,或父母早亡,或有伤病残疾的男人娶妻是非常困难的,到了三十几岁非找女人不可时,只有出钱托人到大山里去"挖″,只要是个女人就行。特殊时期如“粮食关”,这山坝上也曾有几个老光棍用红苕换娶了平坝上的黄花闺女。

农民干活以计时制为主,用劳动时间换工分。每个劳动力干一天都有个基本工分,成年男人是10分,要挑一百二十斤的粪桶,使牛耕耙、进城挑粪、当纤夫等,叫全劳;成年姑娘媳妇是8分叫半劳,挑的粪桶须装九十斤;老人小孩2~7分,做打土块、浇水施肥等辅助性劳动,叫附带劳。

每个人的基础工分虽不同,但出工时间都一样,一天四节:早工一节约三小时,午工两节五六小时,晚工一节约三小时,一天十个小时以上。工分也有计件制和承包制,如农民卖一挑粪给生产队计2分,拉纤一天计12分等。

生产队以国家统一定价分配农产品,黄谷0.1元/斤,小麦0.12元/斤……买给国家也是这个价。

农业收益分配方式是平均分配与年终决算相结合,季节收获什么就按人头平分什么,如分麦子分红苕……年终以每家的人口数和劳动日(十个工分为一个劳动日)数进行决算,决算按"人七劳三″比例进行,即生产队总收益的70%按人头分,30%按工分(劳动日)分,再把实物产品按国家定价换算为钱,多发少补。

插队落户后我们五个知青就跟着"全劳"挑粪水浇小麦、修渠糊田坎、挑土搬石改土为田、挑粪装船、纤夫拉船、收小麦栽早稻……如此这般干到“春种”之后,队委会才在地头坐下来议定我们的工分。会议由周队长主持,大家自由发言,提一个评一个定一个。

吴大身强力壮,挑粪如挑灯草,能说会道,讲政策讲道理一套接一套,农民最怕他,给他九分半,说他不懂使牛耕耙扣半分;杜二挑粪走路飞快,做啥都行,敢说敢干,农民提虚劲让他摔翻几个,得到九分;钟有良吃得苦舍得干,他大哥常下乡来免费为农民推拿接骨逗榫,农民巴不得他哥天天来,拿到七分;同院坝的杜品福说我和沈四力气小,啥都干不来,还摔烂过他家的粪桶和水桶,只能评五分……周队长一锤定音:人家城里头的学生娃儿,先前啥都没干过,现在板命跟着我们干,至少应给六分。

生产队一九六八年一个劳动日值五角一,六个工分是三角钱,上车子场可买四个鸡蛋,但只能挑小的。

最难是做饭


下乡初始,最难的不是干农活,而是做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饭,必须要吃,还须一日三餐。我们个个吃得做不得,没有哪家农民愿意我们搭伙,只有自己做。房东说,锅灶须他们先用,要用水,须先挑一担水倒进水缸,柴火自备。

我等四兄弟(钟有良单独落户另一家)个个都想出工挣表现,不愿留在家做饭,只有一起上阵了。吴大说:煮饭有挑水、备菜、烧火、掌灶四个活路,先让你们三个选,剩下的归我。杜二在家做过饭,这掌灶权非他莫属;我选烧火轻松暖和,沈四选备菜,下河挑水就剩给吴大了,大家商议好两个月轮换一次。

做饭难,难在饿着肚子做饭。天没亮就出早工,空着肚子干,收工时已饿的头昏眼花,坐都坐不稳,哪有精力做早饭?四人奋斗个把小时才端上碗,队长又敲钟喊出午工了。收午工后回家做午饭,饭后半小时又出晚工,要干到天黑,收工后扛着锄头挑着粪桶往家挪,那腿如像木头,而晚饭还是缸里的米。每天出工十二个小时累得要死,做饭还要三个小时以上,真是要命哦。

做饭难,难在不会做饭。杜二掌灶,常搞出夹生饭或焦糊饭,吴大、沈四端起碗就摔筷子抱怨。杜二骂是我搞乱了火候,我说老子搞得灰头黑脸,鼻子里头全是黑浆,前胸烫后背冷,就像打摆子……那你炒的白菜咸的发苦,这总不是我烧火的问题吧?

做饭难,最难是挑水。

挑水要到张二湾,来回三四里,爬坡三四百米,冬天枯水期走的路更长。饭前饿得慌,无力挑水;饭后肚子胀,挑不动水。但挑水还必须是饭前去,这就是剩给吴老大的原因。刚开始挑水,中途要休息三四次,回来才大半桶。

挑水最怕雨天,山坝上是粘土,见水就滑溜。泥滑还可用脚趾扣住,青石板尤其是向外倾斜的青石板,那是相当的滑,如同洒了油。而挑水的路上就有几块这样的青石板,我们四兄弟都在此翻过身。农民每家只有一担水桶,天天要用,这烂了就必须马上修。

生产队只有一个木匠,这张木匠有两个女儿待字闺中。大女二十三四,在等当兵的男友退伍或升官后即可出嫁。二女儿十六七,喜欢上了沈四,这上门求张木匠修水桶的活路自然就归沈四了,有时他还吃了人家的豆花儿饭才回来,大家都高兴都省心。

做饭难,更难是烧火。

烧火用木柴煤炭那简单,但山坝上多是烧“脚脚”,即麦秆、稻草、豆秆、甘蔗渣。塞多了尽是烟,塞少了一燃而过,必须有人坐在灶门口拨弄。烧火还须配合锅台操作,要火旺时即刻旺,要火小则立马小。如果是湿柴湿草,火起不来却狼烟升腾,烟熏得鼻子发酸,眼水直冒。烟猛时,灶台周边不见人影,只闻咳嗽声和骂声一片。

有次房东骂我:隔老远看到我家房顶冒出弄木大的烟,天渣渣!吓得老子一扑爬坐在地下,你格老子把房子点燃了,我全家进城找你老汉耳要饭吃。有几次火苗窜出来,引燃了灶边的柴草,搞得手忙脚乱,惹来房东老太婆跳着脚骂。

做饭难,备菜也难。

自留地里有菜还好办,若无菜就须向农民讨或买,也有顺脚顺手从农民的自留地或生产队的地里带点回来的时候。平时也泡些咸菜,若连泡菜也没了,就只好用酱油、泡菜水下饭了。

做饭难,难也就那开头半年,后来就不难了。杜二一直霸住灶台不放手,挑水、烧火和备菜就我们三人轮着来。

赌命吞汤圆


春节家家户户要吃汤圆,其“粘、圆、烫、甜”寓意着全家团团圆圆,生活甜甜美美。做汤圆的糯米酿酒香甜,乐山人称其为酒米。做汤圆要花几天时间准备:酒米用温水浸泡一夜使其软胀,上石磨时须细细添米匀匀摇磨,白白米浆缓缓流入细布口袋,再用青河石压上一昼夜榨干水份。甜馅料用蔗糖猪油核桃花生芝麻混合,咸馅料则需用肉末芽菜白菜花椒粉调制。经八九道工序做出来的汤圆才白亮细粘,口感融和香甜。

正月十五,我们四兄弟也想吃汤圆,从农民处买了十斤酒米、三斤黄豆、三斤花生和两斤红糖,加上一罐家里带来的猪油,开始做汤圆。要想当天吃到汤圆,那泡米和榨浆的工序就只得省了。四人分工,我和沈四将酒米掺水上大石磨,吴大和杜二把黄豆花生炒熟,上小石磨,两个小时就磨成粉了。房东看了说:你们磨的是酒米渣渣,哪里能搓成汤圆?只能捏成粑。

还是杜二有办法,他煮了小半锅酒米渣糊糊用来和面,粘性大大增强。即使如此,也只能往大搓,搓了四十几个汤团,每个至少二两多。四兄弟忙到下午才开始煮汤圆吃,一锅煮八个,一只饭碗只能装一个。煮一锅吃一锅。三锅下来各吃了六个,肚子胀得隐隐作痛。

忙了大半天,肚子一饱,开始扯闲话。杜二功劳最大,他最有发言权。他说:老子实在吃不下了,哪个家伙还能再吃三个,老子送他这个像章!杜二有个大如巴掌的不锈钢质像章,红太阳闪金光,毛主席穿绿军装,镶嵌红旗和金色芒果,色彩鲜艳做工精致,据说来自军工厂。杜二很珍惜,平时只准看不准摸。他下这个只赔不赚的赌注,应是他认为我都吃不下了,就没人还吃的下?不可能输。

可他忘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见吴大沈四还在犹豫没吭声,我忙说:我来!先把像章给我。杜二:不行!先吃,五分钟吃完,龟儿子才耍赖。吴大:大家说好,不准耍赖,我来监督,像章先交给我保管。沈四起哄:你不干就我来,要吃就不能吐,吐爬口水都算输。

我端起碗,闻到那味就作呕,不敢慢慢咀嚼。囫囵吞下三个汤团,堵得我胸口梗痛喘大气,转身找吴大拿像章。哪知吴大说:说好吃六个,你才吃三个,不行!我急辩:生正儿说的是三个,哪个说六个?沈四嚷嚷:我说我来,你要估捣来,说的就是六个。杜二不表态到底是三个还是六个,只坏笑:吃不了就算球了嘛!你比我们多吃了三个,又不要你多出钱,你还赚了。

在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农民娃儿,有说三个的,有叫六个的。我当然不服,但又无可奈何,如果不吃,前功尽弃。拼着命又囫囵了三个下去,肚子胀得直喘气,头昏眼花耳呜。哪想到,芒果像章却不见了,吴大满脸无辜说:没防备让杜二抢走了。杜二赌咒发誓说他没拿,沈四奸笑说啥都没看见,农民娃儿个个只笑不答。我晓得,被耍了!从此,那像章失去踪影再无面世。

十二碗汤圆在肚子里,肚皮胀的发亮,肚脐眼都胀翻了。我在床上躺了几天,眼晴发黑,心臟乱跳,头昏脑胀,大张嘴喘气,滴水未进......两个月后,下了场桃花雨,出工清理水渠,潜入冰冷的水下搬石头,在冷水里泡了近两个小时……内伤饮食加外感风寒,终于大病不起,一治数月!从此,胃肠病纠缠我至今。

好强和冲动是年轻人的天性,赌命吞汤圆证明我也曾年轻过,只是后来一直后悔当时没把肚子里的汤圆吐出来,哪怕吐他三五个也好嘛。

纤夫闯险滩


生产队有条十五吨的木船,这是土地之外最大的资产。生产队与乐山城之间的人员往来和物品运输全靠这艘船,船从乐山城回生产队是上水,须有纤夫拉船。纤绳由竹条编织,可长达百米。拉绳是麻绳,一头穿个竹质圆搭扣,搭上纤绳就越拉越紧。

张二湾距铁牛门有六七公里,夏天铜河涨水,水流湍急,河面宽,纤夫划船至对岸往往被水流冲下两三公里,拉船就达近十公里。冬天枯水,河面虽仅有夏天的三分之一,但所有的浅滩都露了头,拉船十分吃力。

纤夫拉船要频繁下水,衣服不能穿太多,夏秋在郊区都是赤裸,在城区则穿条短裤,也有农民赤裸仅围条布遮住下体。赤裸拉船的好处至少有三条:免磨破衣裤和鞋子,防湿衣裤裹身患关节炎,避湿裤头磨破下体。

1969年初冬,生产队用红苕与国家换大米,船停靠府河红花台(即皇华台)粮站外码头,卸红苕,装大米。船回生产队至肖公嘴时,我们五个知青和七个农民下船拉纤。

冬天的铜河,从肖公嘴到鹰嘴岩有两个滩,其中肖公嘴外的鸡公滩最长,水最急。一个河滩一般分三段,滩头、滩身和滩尾。鸡公滩的尾滩从肖公嘴至凌云山前约三百米,滩身从肖公嘴到铁牛门约五百米,滩头在铁牛门上面,长虽仅二三十米,但落差最大,水流最湍急。船拉到滩头下游时就非常吃力了,拉三步退两步,进五步倒三步,到了滩头中间就再也不动了。

我们十二个纤夫四肢趴在河滩上,全身绷成一条直线,船就是一动不动。船上的前领江张大X和后领江(舵手)周洪泰扯起喉咙吼:你几个狗日的没吃饭啊?狗日的昨晚上搞了老婆啊?狗日的给老子把鸡儿硬起……我们趴在河滩上,嘴里大喊"嘿!嘿!嘿!"鼓劲,但船还是不动。

我想:今天这船肯定是拉不出滩头了,但又不可能退,一退必定挨领江骂。更可怕的是船快速后退会把纤夫拉扯在河滩上翻滚,受伤难免,若被船带下水还可能淹死。此时,要脱离进退两难困境,只能是领江下令慢慢退下滩头,但看领江的意思是今天拼命也要拉上去。我想,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有纤绳断了才能脱困……

不到半分钟,这纤绳果然断了。纤夫个个都啃到地上,有的嘴里塞满了泥巴,有两个农民牙齿啃上了鹅卵石,满嘴是血。我的双手虽然撑在地上,但使劲中突然往前一冲,前额撞在一个大鹅石上,立马鼓起个大包,头又痛又晕。

岸上的纤夫解放了,可船上的两个领江就危险了,船急速冲向凌云山悬崖。在这八百米急流险滩内必须把船头掉180度,必须控制住船的方向和速度,既不能跑偏搁浅船翻货散,更不能撞上山崖船毁人亡。

看着船上两个船老大手忙脚乱,互相吼骂,农民张帮民说:你两个狗日的今天把我们骂安逸了,现在看你两个狗日的咋个办?农民张大洪忧心忡忡:如果船打烂了,全队今年冬天就要饿肚皮了……

幸好,船安然飘过凌云山和大佛脚,在鸟尤坝靠了岸,船上的大米保住了。

守粪过新年


农民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化肥贵,农民穷,买不起。草木灰和人畜粪就成了农民种庄稼的宝贝,尤其是肥性十足的人粪,更是珍贵,所以农民称其为″大粪″。

在"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的年代,每个城市都有个"大粪管理所(站)",主要工作是管理公厕,分配大粪指标,即派发大粪票或分配公厕挑粪权,协调农民为大粪产生的纠纷等,应是城管局的前生。 

茶山上的十几个生产队都建造有粪船,大的能装数百挑,小的百十挑。经粪管所安排,我队承包了清华瓷厂两个茅厕(乐山话念:茅司)每年头两个月的大粪,为春耕备肥料。生产队为防大粪被偷,特别安排了两个农民日夜值守。

1970年1月底,在粪船装满即将起锚时,周队长叫住我和沈四说:“你两个娃儿去年工分没做够(一天六分,怎么做的够?一一自语),就照顾你们留下来守粪。每天记十二分,再补助一角五。”能在城里过年,还挣"革命工分",我们高兴地忙点头:好!好!好!

周队长严肃地强调:“大茅司每天有十二三挑,小茅司有两挑。过完年我们来起粪时,就按这个算,少一挑扣三分,罚一角五。”沈四问:如果多了咋个办?周队长:多了凉办,只能多,不能少!农民很会算账,如果多了有奖,那挑水充粪的可能性就大大的有。沈四坚定地说:周队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粪船一走,我俩立马回二中取草席被盖,叮嘱两个弟弟按时送三餐饭来。我们又找了几块扎实的厚木板,用长钉和抓钉把大茅厕粪坑门封了个严严实实。

小茅厕在河边半坡上,平地挖个坑,上面用木头架空,再铺木板,四周围木板,牛毛毡盖顶,有五六个蹲位。大茅厕离江边五百米,在通往五八五所的路边,砖混全封闭,有四五十个蹲位,旁边是清华瓷厂职工宿舍。

六0五厂的码头上,有个废弃的起重机操作塔孤零零地耸立在江边,塔高十来米。此塔外形似水塔,上面有个开放空间,有顶盖能防雨,门窗坏不挡风。我们决定将此塔作为“守粪基地”,在里面睡觉守望。

在塔上居高临下,小茅厕在眼皮子底下,谁也偷不走大粪。而塔上只能看到大茅厕的房顶和通往茅厕的一段路,被偷的可能性最大,我们时常爬下塔去大茅厕查看粪坑门是否完好,记下粪水线位置……

那年冬天特别冷,霜冻时间特别长,春节期间天天雨夹雪。塔下人忙碌着买年货、拜年、放鞭炮欢度春节。塔上人眼睛死盯住通住大茅厕的那段路,看有无挑着粪桶的人来往。

铜河上的寒风似刀剑般疯狂砍在身上,塔上温度至少比地面低几度。爸妈用了全家的酒票以及托人买来两瓶泸州三曲,供我们每晚喝一点御寒,又挪出一床被盖送来保暖。每餐饭都用棉布包裹着送来,以保证能吃口热饭喝口热汤。

几天下来,我们的手脚和脸面鼻子耳朵还是长满了冻疮。冷风一吹疼痛彻骨,钻进被窝又刺痒钻心…...我俩度日如年,后悔莫及。

初八清晨,我们发现大茅厕粪门被撬,一地粪水,粪水线比昨天下落两尺多,大粪被偷了!过年还有人摸黑偷大粪?真想不到。我俩脑袋似被棒打一般,懵了!辛苦了十多天,全家人跟着受罪,哪里是在过年?这下工分拿不到,还要罚分罚钱,真太冤了!咋个办?只有一个办法:挑河水充!

想到就干,我俩脱了棉衣棉裤下河挑水冲厕所,拼了一天,挑了六七十挑河水倒进大茅厕,才把粪水线补到昨天的位置。一天的剧烈劳动,脸上手上脚上的冻包都被胀破,红肉暴翻,血流不止,疼痛难忍。

大茅厕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瓷厂工人纷纷称赞:红卫兵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就是好!过年还帮我们冲厕所。为防大茅厕的大粪再被偷,回家搬来马架子,安放在大茅厕粪坑门口。茅厕里头虽臭,但我们根本闻不到,感觉比在塔顶上舒服,没寒风吹啊!我们吃饭睡觉都在大茅厕里,全天盯防。

正月十六,生产队的粪船来了。农民兄弟过了个肥年,个个都长的胖嘟嘟的,满脸泛红光。农民先到大茅厕起粪,一打开粪坑门,农二哥眼睛都亮了,好像看见了满坑的黄谷!直叫:天喳喳!这粪又干又黄又臭!狗日的城里人过年吃得好吃得多,这屎尿好臭,真是好粪!好粪!

我们莫名惊诧,用河水充粪没被发现?谢天谢地!大粪比预计的多了二十多担!周队长兴高采烈:只有你们知青才守得住粪!看来,农民守粪也时常被偷,否则此话何来?

到小茅厕起粪时,被我们偷过甘蔗和海椒的老农民杜明宣说:怎么清汤寡水的?一点不臭,是不是粪被偷了挑水冲啦?我们心里有数,据理力争:冬天冷风大,过年过河的人少,来屙屎屙尿的人当然就少了!茅坑是敞开的,咋个臭得起来?居民的尿壶马桶都用水洗,肯定水多于屎…...

杜明宣的弟弟杜明福,是生产队粮仓管理员,早就不满周队长按全劳标准分粮食给我们,他站出来帮腔:你两个狗日的想得安逸,在城里头挣工分过年,咋个可能在茅司里头过二十几天?说破天老子也不信。杜明宣脸红筋胀地吼道:你两个还不承认冲了水?那我们就用“科学方法”来证明。把尿滴在木头上,如果聚成珠,就是尿。如果浸散开,就是水。

我们也高叫道:老子全身长满了冻包就是证明!滴就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们没想到其中有诈,眼睁睁看到滴在漂木上的“尿”一下子就浸走了,顿时张口结舌。周队长当即宣布:每人扣三十六个工分,补助费全扣。

要命打摆子


1970年深秋的一天吃早饭时,我突然发冷,全身发抖并酸痛,牙齿打颤,碗都端不稳。丢下饭碗回堂屋上床,裹紧棉被还是冷得抖,兄弟们叫我不要出午工了,在家休息。

他们出工走后不久,我又突然发热,头痛恶心,思维迷糊,心脏急跳。紧接着又肚痛内急,我爬起身,天旋地转坐不稳,梭下床扶着那口黑漆大棺材挪到门边。站立不住,抬不动腿,手脚并用才爬过门槛,坐在地上背靠门槛大喘气。

院子里空无一人,都出工去了。我起身挣扎两步抱住柱头,无力站立,顺着柱头就滑坐在地上。头晕恶心想吐,抱住柱头也坐不稳,顺势又瘫卧在地。我想,不能去茅司了,否则肯定会落进粪坑里,只能去房后竹林。

我晕乎乎摸爬着走,抱柱头扶墙壁,气喘吁吁摸到竹林……回去更是晕得天昏地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摸回去爬上床,剧烈心跳喘粗气,倒杯水喝的力气都没有了。昏睡了一阵,出了一身汗,待兄弟们出午工回来时,我已好多了。吴大问我,你咋个搞的嘛,我们大家一样吃一起干,都没有事,你是不是发心脏病了?我也说不清到底生了啥病。

第二天无事,照样出工。第三天刚出午工又开始冷得打抖,加大活动量也冷。跑步回家还是冷,躺在床上没多久又热得头昏脑胀、意识模糊、全身无力。我想,前天的病又来了,难道是打摆子了?

兄弟们回来,问我是否回城去上医院,我说今天没有前天那么厉害,应该无多大事,找大队赤脚医生就可以了。吴大派沈四去三里外陈医生的家,拿了几颗喹啉回来。吃了两天,连续几次发病越来越轻,我以为这样就好了。哪知过了二十来天,又发作,冷热交替更厉害了,那简直是死去活来的折腾。

一天下午发病,烧得昏死过去,灵魂出窍,把三个兄弟吓惨了,立马去陈医生处借了担架,抬上我就奔向渡口。从生产队到渡口要走十里路,其中约一半是河石坝,很难走。河石坝走到一半,我清醒过来,看到三个兄弟抬得辛苦,就讲故事慰劳:小和尚跟着老和尚出山,见到一女人问是啥?老和尚说是老虎......杜二骂:你龟儿子现在还阳了,开始说女人了,下来自己走。我已无事,仅有点虚脱,下了担架。吴大叫沈四陪我过河进医院,他和杜二提着担架回生产队。

到了专区医院内科,陈安国医生查体温听心肺开验血单,说患了疟疾。他说必须连续吃三年的药,每三个月至半年查一次血。即使血液里无疟原虫,疟疾不再复发,也要坚持吃药三年才能根除。在家吃药休养两个月后,不再发作,坚持吃药三年,终痊愈。

后来我有啥病,都找陈医生,他精通中西医,还会针炙。1980年左右,陈医生调进川医。陈安国医生,救我性命的活菩萨,一生难忘您的恩德!

收粪钻茅坑


1971年春节后,生产队安排我们四个知青回城里收大粪,粪船停在水西门至铁牛门一线的码头。收一挑粪倒进粪船,可得三个工分,但须垫支一角五分粪钱,回生产队再结算。能在家里吃住,每天收几挑粪就能挣够工分,我们也乐意。

当年,凭粮票买一斤大米一角三分八,凭肉票买一斤猪肉六角八;自由市场蔬菜每斤几分钱,挤着上市的茄子、白菜、瓢儿菜、萝卜、蕃茄,一分钱能买两斤甚至一堆;下馆子点份回锅肉或炒猪肝三角钱,一碗阳春面八分,肉臊子面一角二;买一挑清水一分……而一挑大粪可卖一角五分钱,足够全家一天的菜钱水费了。

由此产生了一个职业:捡屎卖钱,俗称捡狗屎。一般是贫困人家的老人或孩子,捡屎卖钱补贴家用。捡屎人家里一般都有粪坑或粪缸,以装满刚好一挑为多见。捡屎人每天提个篮子,拿把竹夹子,游走于河滩或城郊,捡人粪狗屎提回家倒入粪坑(缸)中,加上全家人拉的屎尿和洗菜水洗脸水洗脚水等,每天凑够一挑″粪"是没问题的。约好时间收粪人上门,若满意粪水质量,愿意收走,那一角五钱就到手了。

我们每天清晨出门,挑着粪桶走街串巷,城市居民同情知青,都愿意把粪卖给我们,三五个小时就能买到三四挑大粪,就可收工回家。吴大有天收到十七挑大粪,得到五十一个工分,相当于在生产队干五天农活。

春天钻茅厕淘粪坑最受罪,因蒜苔大量上市,两三分钱一斤,又甜又香,家家喜欢买,人人喜爱吃。但这蒜苔通过人的胃肠后,出来的尿就是氨水。人站在粪坑周边,那氨水味可熏死人:眼泪淌流,鼻子抽筋,心肺喘息。舀粪时须眯着眼闭着气,抓紧舀几瓢就得跑出去换口气擦把泪,再跑回来眯眼闭气接着舀。挑着粪走一路也熏一路,惹得路人开骂,但刚张口就赶紧闭气,想骂的怪话也赶紧咽回肚里,急忙躲开。

成天钻茅坑舀大粪,虽然在河里头水管下冲洗的干干净净,但毛孔里还是散发出阵阵屎臭味,回到家兄弟都给白眼,叫嚷:赶紧去洗澡,把衣服丟在门外,还不能同桌吃饭。唉,谁当知青谁才知道这个味道!

偷粪赚工分


大凡一件事干久了,知道其诀窍,就会偷奸耍滑,说的好听点就是钻研如何降低投入增加收益,现在叫提高投资收益比。我四兄弟天天钻茅厕淘粪坑,辛辛苦苦才赚到十来个工分,心有不甘。我们的眼睛自然盯上了公厕和单位厕所,那里面的大粪又多又好,只要淘得出来就是工分。公厕由"粪管所"管理,有专人值守。单位厕所也被各地农民包下,农民除了每月付粪钱外,还向单位供应新鲜蔬菜,以此联络感情。

要从公厕掏粪,只能偷!要偷,就有风险,若被守粪人抓住,打架是难免的。若告到"粪管所",肯定会通知爸妈单位和派出所,丢人不说,还可能坐班房。看来看去,最后盯住了二中,这里地熟人熟,半夜三更也摸得进粪坑,即使逮住了也说得脱跑得脱。

第一次偷粪选在星期天,学校放假无学生。大家商议晚上带上三担粪桶和钢钎、手电筒、木瓢、锅铲,从厨房旁翻墙进去,经过猪圈进厕所。出去还翻墙头,从墙头搞传递。吴大安排沈四下粪坑舀粪,沈四板黄:茅坑弄木深,被发现了,你们跑了,就我等到挨黑打!?杜二说:按老规矩,抽签!还是沈四抽中了最短的树枝,下粪坑刨屎。 

天一黑,我们顺利摸进了二中厕所,用钢纤撬开粪坑门,电筒一照,乖乖!干粪比踩点时看到的还多,我等喜不自禁。沈四脱了鞋跳下粪坑,赤脚踩进屎尿中;我提住吊在坑边的粪桶,方便沈四用水瓢把尿水舀进桶,吴大杜二再用桶里的尿水挨蹲槽冲屎……如此往复,把所有干屎都冲积到粪坑底部。沈四用锅铲将金黄的大粪刨进水瓢,再倒入粪桶,十瓢就装满一桶,扯上来放稳后再换桶接着干。

这期间来了几个老师,看我们如此舀粪还关切地慰问了一番,根本用不住望风。按预先商定的路数,偷粪顺利完成。把干粪挑到老霄顶半腰的草丛中藏起来,到河里洗了澡,回到家还不到十二点。

第二天午休时,把干粪挑进县委宿舍大院,这里有口水井,扯水勾兑大粪!县委宿舍大院家家都有知青,也不嫌我们脏大粪臭。一桶干粪可勾兑成八挑大粪,一人一挑上粪船。守船农民见我们一挑接一挑上船,问:今天咋个弄么得行呢?杜二说有个朋友帮忙。

一天下来,每人挣得三十六个工分和一元八角!洗澡换好衣服后,我四兄弟到北味春点炒猪肝炒腰花回锅肉大米饭慢慢咪。从粪坑中爬出来遇到肉饭,那个喷香就不摆了。我们美美享受了一番幸福生活。

粪船提前五天就满了,生产队派了十二个农民来拉船。他们在粪船码头仔细看了其他十几只粪船,就数我们的大粪成色最好。农民非常高兴,说回去给周队长讲,让我们在城里多干两个月。

喝尿治腰伤


种庄稼需要科技知识,如土肥属性须相配,选良种等。干农活也不是仅靠力气就行的,但没力气肯定是不行的。挑粪即如此,把一百二十斤粪挑起来走,须有力气。要挑着上坡下坎,疾走如飞还不洒,就须有技巧了。

冬末初春,小麦返青,队长安排浇粪水促青。挑粪水,从粪池到麦地要走一二里路,途中须跃上一条一米多高两尺多宽的田坎。田坎半腰处有一块突出的鹅卵石,只可容小半只脚掌。挑粪上此坎,必须一只脚掌先蹬上这卵石才行。人在田坎前十米就须将粪担左右横放,双手反托稳住扁担;加快脚步,让粪桶有节奏地前摆后浪;距田坎半米时起脚踩上鹅卵石,用劲一蹬,另一只脚乘势踏上田坎,人带粪担腾起。上了田坎须马上制止粪桶摆动,人才能站稳,否则会被粪桶浪翻。在这横、托、跑、浪、踩、蹬、起、踏、腾、站、定的动作中,必须借力粪桶动能与势能相互转化的契机一气哈成,否则不仅上不去,还会人翻桶摔。

大家跑了一趟后,整个田坎上下被粪水浸泡成一片烂泥,那块鹅卵石更是滑溜。此时农民的优势立马显现,他们身材矮粗壮实,背脖处有一大砣肉垫,腰板硬,小腿粗,脚板皮厚粗糙,脚趾有强劲的抓地力。粪担在他们肩上有节奏地上下闪闪悠悠,前后轻快摆动,脚板在粪水中踩得“啪、啪、啪”响,飞一样就上了田坎,整套动作具有“人担一体”的优美。

我们城里来的知青就惨了,身板最硬的吴大跑第二趟未控制好,在即将被后摆的粪桶带翻时,当机立断拋开扁担,粪桶摔得稀烂,但人却无事。而我走到第三趟时,终于从田坎上后仰摔了下来,腰腿摔伤,只得回城医治。

经X光片验明无骨折,仅是腰腿肌肉拉伤。求治于骨科,医生敷膏药扎银针灸条推拿热敷等,搞了近两个月,回生产队后腰痛还时常发作,干不了重活。女房东说:我有办法治,就看你们城里人信不信。我急问是啥子办法?她道:喝童子尿。

病急乱求医,我端着碗去找农民娃儿要尿,农民都不肯给。杜二说:老子没耍过女朋友,屙出来的都是童子尿,喝不喝?!我想,有道理,老子也是童子,喝你的还不如喝自己的!当即屙了一泡尿在碗里,还没端到嘴边就闻到大股尿骚味,赶紧放下,想等凉了再喝。殊不知,不冒热气的尿更进不了口,反反复复端起来又放下。

过了几天,腰痛的实在遭不住了,心一横,长痛不如短骚,喝尿!准备好牙刷牙膏和红糖,等兄弟伙出工后,关好门,屙了半碗尿,闭住气,端碗就喝。那骚咸涩的尿水通过咽喉往下走时,有一大股腥气直冲头顶。本想一口气喝完,但直呕,担心前三口要喷出来,赶紧收碗。用清水漱口,塞了一砣红糖进嘴里,尽力压住那恶心呕吐的冲动。

第二天起床时,折磨了我几个月的腰肌伤痛真得就好了,并且不留一丝痛过的痕迹!

求奶解蜂毒


艰难困苦的农村生活,也有抓鱼摸虾、打蛇拍蛙的欢乐时光。一次收麦子,我看见地头土坡上有个碗口大的洞,有牛角蜂进进出出,认定里面必定是蜂窝。有蜂窝就一定有蜂蛹,那蜂蛹可是一道鲜美的野味,还有补养效用。回去跟兄弟们一说,决定下午收工后去把那蜂窝挖回来。

乐山人叫的牛角蜂其学名叫马蜂或胡蜂,全身黑黄条纹,身体长条且分上下两段,腰细翅大,毒针粗长,毒性足。人若被牛角蜂狙(螫)了,皮肤会肿痛若干天,若被多只牛角蜂狙,还会有生命危险。我三四岁时在专署,一棵倒伏的树上有个蜂窝,用长竿一捅牛角蜂乱飞,右腿被狙一口,至今留有一个豆大的伤疤,时不时还鼓起发痒。

我们到了蜂洞处,见十几只牛角蜂趴在洞口边,每只都有寸把长,这个蜂窝应不小。拿来几把麦草,点燃丟到洞口边,只见蜂子乱飞,有的掉入火中。等洞口上方无蜂子后,穿上长衣,戴上草帽,小心靠近蜂洞,用锄头把洞刨开。土洞刨至尺多深,看见蜂窝比篮球还大,上面趴满了蜂子,蜂蛹至少有三四斤。

我等不敢惊动蜂群,退下再用火烟攻。在麦草的烟火中,蜂子嗡嗡乱飞,只闻到一股烤肉香。有十几只蜂子从洞中冲了出来,四散飞舞,我们忙往后退。在眼睛被烟秋的迷糊之时,我突然感觉左脸上有异物,用手一抹,顿时脸上有针刺般的疼痛。

我知道是被蜂子狙了,急忙吐口水涂抹在脸上,此时已顾不得蜂窝了,吼了一声:老子被狙了!急急往家走。

到家后马上用肥皂涂抹,照镜子见左眼下有处发红,中间有个胡豆大的包。心想,应该狙得不深,涂了口水和肥皂,不会有多大事吧?当夜,除了左脸火辣辣痛外,也没多大事。

第二天早起,左眼睁不开,右眼免强张大一条缝,整个脸面都肿了。兄弟们叫我赶紧去找大队赤脚医生,陈医生说他也没办法,涂了层酒精,吃了粒过敏药,就叫我去城里医院。经这赤脚医生一搞,右眼也睁不开了,哪里走得进城?

兄弟们出早工回来,看我如此可怜,商议是否护送我回城求医。女房东来说:人奶可解毒。对门杜品福的婆孃生了二娃,有奶水,去要点来抹,保你有效。但是须你自己去要,其他人去不得行。

我一手端碗,一手扒开右眼,走进那月母子家。那家男人到自留地干活去了,那女人与女儿和婴儿在堂屋里。我说明来意后,她叫女儿把门关上,又叫我坐下。我坐在小板凳上,把碗递给那女人,心想她会进厢房去挤奶。哪知,那女人说:你不要动,我挤在你脸上。我忙说:挤在碗里我回去抹。

听她没吭声,我赶紧把右眼扒开,只见一个雪白硕大圆球状的物体悬在我头顶,前端有粒鲜红的枣,冒出一股白色液体直冲我眼睛而来。我急忙起身,那奶水喷在了我身上。我说:要不了好多,等下来拿。我夺门而出,回屋躺在床上这心脏还是咚、咚、咚狂跳,不知为了啥子跳的那么凶?是急是怕还是……一直思忖:这个黑黑的女人,怎么会有如此白皙的胸?过了好一阵,这心慌意乱才稍定。

半小时后,杜品福端碗来,说先用住,看行不行。如果行,再来拿,反正二娃也吃不完。这奶水白中带黄,有股腥味。我把奶水往脸上涂抹时,腥骚味熏得不敢吸气,心里很不受用。想,这么大的气味,那娃儿怎么吞的下?又想,我妈说过,生我时忙于土改,我只吃了一个月的母奶就转吃米粉了,这可是我闻不得这人奶腥味的原因?

涂了奶水的脸感觉没那么肿胀了,火辣滋味也在消减。涂抹了三四次后,右眼能睁开了。第三天晨起,两眼能视物,但脸还肿胀。第四天清晨痛肿消除大半,五天后痊愈如初,至今无疤痕。这得感谢女房东,感恩杜品福婆娘杜二娃他妈张秀枝。

写于2009年4月

改于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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