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丨谢悦​：一个花季女孩喝药自杀，都是婚姻不自主惹的祸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谢悦，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1978年参加高考，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任职中国青年杂志社和管理世界杂志社，编审，2013年退休。

原题

假如当初把维护妇女权益

放在与维护自己形象

同等重要的地位

作者：谢悦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经人介绍到我家当保姆，这女孩子从南方农村老家来，我们都叫她小施。小施生得高高大大却终日寡言少语，每天只是埋头做她的活。

一天小施家里来了信，因为农忙，催她回家。小施犹豫了，她心里很清楚，农忙只是借口，家里通过换亲，给她包办了一门亲事，回去就意味着结婚。男方40多岁，小施与他没有来往，更谈不上感情。

这怕什么呢？我对小施说，20世纪80年代了，换亲和包办婚姻是行不通的。要知道大哥我是干青年报刊的，维护青年合法权益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所以不必担心，我给当地有关部门写两封信，包你一切无碍。

我当即给小施家乡两级组织写了公函，通报了小施家庭包办婚姻和换亲的情况，请当地组织关注和干预此事，公函盖上了单位红红的圆圆的公章。

这两封信就是你的护身符，放心回去吧，我说，到家后先把信交给组织，完事大吉。

小施带上我的信一脸轻松地走了，我也很得意，仿佛完成了泰戈尔的无上布施。

过了一段时间，小施家乡那边来信了。不过信是小施的妹妹写的。信中说，小施回去后就把我的信交给了组织，但是换亲的事依然发生了。小施被强行带到男方家，两家下了聘礼，商定了成亲的日子。小施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就在成亲的那天，她换上一身新衣服，把自己关在家里，喝下一大瓶剧毒农药……

我的思维瞬间处于空白状态，太太恸哭失声。随即我的思惟就进入最自私的运转轨道，迅速寻找此事与我无关的一切理由，一如《祝福》中的鲁迅听到祥林嫂死讯后的反应；然后我惊异于各级组织与包办婚姻的并行不悖，又如胡适对民国政府褒扬节妇烈女条例的不解。

或者小施惟一的选择就是解脱，一瓶剧毒农药结束了她的生命，什么换亲包办也同时不复存在；现在的她是自由的，正如萨特的观点，自由只在虚无中飘荡。

然而终不能解脱的是我，是继续活着的人。我悲忿莫名而又深深自责。单位、公章、各级组织，我相信这一切的力量，也使小施相信了这一切。不知她在喝下农药时是不是这么想的：大哥，你写的那两封信呀……

我联系青年报的记者去当地调查，调查结果很快见报，小施确实是因为包办婚姻而自杀。这反而令我更加难以解脱，于是我自己也到处写，在青年组织的内参和报纸上，在妇女组织的刊物上。自责，谴责。我质问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怎么会发生包办婚姻逼死人的事情？我质问收到我的信的各级组织，怎么会让一个女青年死在他们眼皮底下？我质问我自己，怎么会如此相信单位、公章和各级组织？

小施的妹妹又给我写来信，她竟然代表全家向我表示感谢。一直没有流过的泪水此时再也忍不住。我知道他们的感谢是真心的，然而这感谢对于我来说，不啻最严厉的鞭笞！

当地有关部门也写信了，是给他们的上级组织，信上也盖了红红的圆圆的公章。信中说，小施因包办婚姻自杀确有其事，我给两级组织写的信也收到了，却因客观原因没来得及处理；而我在多家报刊撰文批评当地组织，影响了他们的形象和声誉，给他们开展工作造成了很大压力……

上级把信转到了我发表文章的杂志社并作了批示，杂志社约谈我，把来信和上级部门的批示给我看，批示的大意是以后发表此类文章要谨慎。我对编辑说，咱们都是从事青年和妇女工作的，一个女青年因为包办婚姻自杀了，某些专职维护妇女青年合法权益的部门在事先知情的情况下，眼睁睁任由悲剧发生，反倒指责维护妇女青年权益的作者，请问维护妇女青年合法权益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编辑说，算了，上级已经有了批示，我们也没法抗拒，以后还是谨慎点吧。好吧，于是我和编辑当场商定，开个专栏，从此只写轻松调侃。

三十多年过去，当事各级组织的领导们想必升的升退的退了，而逝者墓木已拱；一成不变的，是那各级组织的公章依旧红红的圆圆的夺目着。然而我至今不能释怀，不仅因为某些部门的无所作为，更因为他们后来写的信。我经常想到，那些部门在悲剧发生前，假如像他们后来写信那般雷厉风行，将维护妇女青年合法权益看得与维护他们的形象和声誉同等重要，这悲剧还会发生吗？

今天我又想到，假如他们仍将维护自己的形象和声誉看得比维护民众合法权益更重要，悲剧会重演吗？

谢悦专列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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