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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谢悦:几乎快要忘掉恶心了

谢悦 新三届 2022-03-21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谢悦,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1978年参加高考,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任职中国青年杂志社和管理世界杂志社,编审,2013年退休。


原题

忘记恶心




作者:谢悦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洗手池前不住地恶心干呕,准会想起我第一次踏进十八连厕所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那个厕所建在道边,当地人称为“茅楼”,活像史前有巢氏的房产。
 
不记得自何时起,清晨刷牙,嗓子总有些异物感,忍不住恶心干呕。久而久之这便成了某种仪式,刷牙时必要翻肠倒肚一番,才算是完整的刷牙程序。以至于现在我每天早上刷牙时要关起洗漱间的门,否则太太那边线上晨会,我这厢出而哇之的为她配音,未免有违和之感。

曾经有人告诉我,这可能是慢性咽炎的症状;更有高人指点说,刷牙时尽量多想美好事物,或者干脆想美女想美食,差可防呕止吐。我便尝而试之,一开始颇有些效果,脑子里的美女确有屏退嗓子眼的恶心之势。但时间稍长也就同流合污,经常的恶心与美女齐飞,干呕共美食一色了。无奈之际破罐破摔,索性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彻底恶心到家。于是想丑男想秽物,想各种恶心的事物。孰料如此一来反收奇效:干呕原本是不吐不快却又吐不出来的感觉,若得通关过卡,快速突破恶心极限,翻肠倒肚一番之后便通体舒泰,全然的治愈系女神功效。

这天早上起来,从如厕到洗漱再到吃过早饭,虽是一如往常,却总有些怅怅然若有所失。后来突然想起,今早刷牙简直就是我的兄弟叫顺溜,顺溜到竟然忘记了恶心干呕的程序。然而事后想起,胃里已经装了早餐,无法补行恶心的仪式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感觉记忆力明显在衰退,比如走到冰箱之前打算要取两样东西,及至打开冰箱门,却最多只能想起一样东西。可是,难道,如今竟然连恶心也要忘记了吗?

不,人总是要恶心的,这是上帝赋予我们的权利。于是半个世纪前的恶心经历作为爷青回必不可少的内容,便引出了本文开头那个足可与《百年孤独》相辉映的伟大而经典的开场白。
 
我于1969年9月8号到达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十八连,满怀着屯垦戍边的壮志豪情。然而当我踏进十八连厕所的那一刻,万丈豪情至少挫去了一千丈。当时几个刚来的知青要去茅房,比我们早到一年的老高三北京知青老潘便领我们去了。这是用苕条扎起的一圈篱笆,叫茅房着实是委屈了房;老潘却说当地人将其称为“茅楼”,听上去比茅房还要高大上。里边更是原生态,一个条形粪坑上铺几块木板而已。难道从今以后我的生活就要与这样的茅楼紧密相连了?众人寻找落脚之处,我却对苕条篱笆生了兴趣。我发现这一圈枝条大多是长短不一的自然形态,而靠近蹲坑的一段篱笆却齐刷刷的呈人工状。我打听这是啥情况,老潘神秘地笑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实际上没用多长时间我就看出了端倪,敢情有人是不用手纸的,出恭之后就手从身边的篱笆上折下一截苕条,重抹细拖神且速,渐次的靠近蹲坑的那部分苕条便齐刷刷起来。这发现给我带来的震撼超过了那茅楼本身,天下竟然有擦粑粑不用纸的事!其实咱们祖宗擦屁股自来就是用木棍竹条的,称为“厕筹”,而且古罗马人擦屁股的Tersorium也是木棍上緾了海绵。不过这学问对于只有小学文化的我来说委实是太高深了,因此当我知道了苕条的妙用,直接的反应只能是上边翻涌下边紧缩,也由此明白了老潘那神秘的笑。

老潘后来去了战备团26团,1971年丧生于一场宿舍大火,是我们连里最早离世的知青;他的姨父是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1942年牺牲于日寇的炮火,是中共在抗战中殉国的最高将领。

转过年来,连里终于满足了知青的要求,建起砖砌的厕所,就在原来那个厕所道路对面不远处。对于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青而言,砖砌的厕所不过是往日生活某种程度的回归,而对于那些上惯“茅楼”用惯“厕筹”的人来说,则是全新的体验。有位先生来到新建的厕所方便,脑子里想的却还是“茅楼”,事毕下意识地伸手到墙上去折“厕筹”,猛然想起这里是砖墙,于是只好蹲在那里等待来人,替他到外面去折“厕筹”。有了这次教训,该先生拾来几块碎砖,放在厕所墙角充当手纸,以免重蹈覆辙。谁知就有那恶作剧的,将墙角的碎砖踢进了茅坑。下次那位先生再来如厕,事毕找墙角的“手纸”,其结果就是继续等待来人替他到外面去折“厕筹”。

但是在野外干活不是旅游,那时谁都没有带一卷手纸出来的闲情逸致,内急时一律就地取材,后来我们也就逐渐接受和习惯了“厕筹”。

我们十八连在日伪时期叫一号屯,而“一号”在北京土话里的意思就是厕所。大约十八连厕所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导致了我的厕所情结。后来返城上学,毕业后到中国青年杂志社。杂志社当时位于三里屯,上世纪80年代的北京三里屯没有酒吧街,没有太古里,也没有优衣库。出了杂志社的西口,是从首都机场到钓鱼台国宾馆经过的迎宾道,马路对面的幸福村路口有一间简陋的公共厕所。1984年4月26日下午我在这个路口上,看到里根的访华车队从眼前经过,然后返身回到杂志社,说里根正在路边的公厕里方便。有人居然信了,随我跑出来,要看美国总统如厕。
 
其实厕所只是小菜一碟,来年播种才是正餐。春小麦是机械播种,施的是化肥;大秋作物则是人工播种,施用农家肥(主要是玉米)。播种玉米时,地里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堆由马牛羊鸡犬豕和人的粪便沤成的农家肥,前边的人刨坑点种,后边的拎个柳条筐,将农家肥装入筐中,一把一把地散在种子上,名曰“抓把粪”。抓把粪没有任何工具,纯手工操作。肥料干燥些尚可,若是抓一把粘呼呼的猪屎人粪,那手感您就自行体会吧。女生们挎篮而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颇有些天女散花韵味,只不过“玉指轻舒飞百卉,嫣红姹紫满人间”当改成“玉指轻舒抓把粪,人肥畜料满田间”。

中午开饭,馒头包子送到田间地头。抓了一上午“把粪”,总该洗洗手吧,可挑来的那两桶水还不够喝的呢。看人家老职工是如何应付的,咱们跟着有样学样。说起来也简单,抓一把干土在手上使劲揉搓,将沾在手上的粪便搓去后,再揪把野草擦擦手。然后就可以伸手拿馒头包子了,只是千万别把手放在鼻子底下去闻。要喝水用饭盆去桶里舀,水面上浮着一层苍蝇,不要紧,拿饭盆扒拉扒拉。

说来也怪,小时在家稍有不洁就会闹肚子,到了农村以后,抓把粪也好,苍蝇也罢,却很少有人因此患上消化道传染病。大概沤了的农家肥经过高温灭菌,而且当地人口密度比城市低得多,传染疾病的概率相对也低。

抓把粪说起来诚然恶心,总还在可忍受的限度之内,我感觉最恶心的活当属沤麻。挽起裤腿站在沤麻的黑水中捞麻,一阵阵恶臭直冲囟门,那是绝对的中人欲呕,不过到底也没有谁真的吐了出来。

要说知青也有恶心呕吐的时候。1969年冬天我们乘敞篷卡车上山伐木,要跑4个小时的山路。有知青晕车恶心,忍不住趴在车帮上朝下呕吐。这本来也没什么,奇葩的是我们知青养了一条狗,这次上山将它带了去,而这狗竟然也会晕车,也要恶心呕吐。于是一人一犬并肩扒着车帮,人模狗样的吐了个灿烂辉煌。我想狗是不懂文明的,却知道恶心,由此推论,人类的恶心史要比文明史更悠久。

再有一种呕吐,那就是酒后了。知青们喝酒是酱紫滴:12个人在在宿舍的炕上围坐一圈,中间是一盆60度的北大荒白酒,用一把大号铝勺转圈舀酒喝,第一个人喝一勺,第二个人喝两勺,以此类推,到最末一个人要喝上12勺;第二圈就是13勺14勺的喝下去,最后看谁先喝倒。我的酒量在知青中是没啥出息的,喝不了几勺整个人就乘了电梯,然后肚子里的乙醇倒海翻江的非顶出来不肯罢休。好在最后吐的也不是我一个,一盆的北大荒呢,酒量再好也扛不住。反正谁也不必嫌谁,大家一起趴在炕沿上往外倒,闹得满屋飘香。就是苦了宿舍里没喝酒的知青,捏着鼻子打扫我们的呕吐物,否则人家在这屋里没法呆下去。吐过了蒙头一睡,半夜醒来叫水,抓起个杯子到地下的盆里去舀水喝,至于那是洗脸水还是洗脚水随缘吧。

后来我去了连队的学校,教了一两年小学之后荣任少先队(那时还叫红小兵吧)大队辅导员,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感觉学校里除了校长就是我。其时还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校长是当地的党员老职工。他对知青那是没的说,凡教学工作必找我和其他知青老师商量,所以我们的关系也是杠杠的,时不时的校长便把我拉到他家去喝酒。这天又在他家开喝,校长说,你顶多就是三两的量。不承想这句话倒勾起了我的酒胆,都大队辅导员了,谁怕谁呀?那天晚上就在校长家灌了个昏天黑地,校长拦都拦不住。回到宿舍后吐了一宿,第二天接着吐,似乎绿色的胆汁也吐将出来。连队医生看了,说是胃痉挛,打了一针阿托品,足足躺了三天。

其实在喝酒这件事上,自己几斤几两原本是心中有数的,怎奈身份一变,就不知姓甚名谁,自信心也跟着无端爆棚,一意孤行起来。因此活该自作自受,弄成这副德性:此可为师心自用者戒。

上世纪70年代以后,知青们上学的困退的病退的开始陆续离开,留下来的知青,主要的念想就是何时也能返城。晚上在宿舍里闲磕牙,话题无非是返城。

有位知青设想了四个选项,说假如符合其中一项即可返城,问众人愿意选哪项。这四个选项是:一赤手空拳单独到南山呆一夜,二从大坎棱上跳下去,三摸一下电门,四吃一泡屎。

南山在梧桐河对岸,无人居住,常有野兽出没;大坎棱则是村口河边的一处数米高的堤岸,有如悬崖。多数人选择到南山住一夜,却有一位哥们经过风险评估,选择了吃一泡屎,从此我们就喊他“一泡屎”。

轮到我了,我说我南山也不去,屎也不吃,我学李庆霖给上边写封信,举报你们恶心上山下乡(那时尚无“妄议”一词),说不定我就立功返城了。大伙便道,你小子,比一泡屎还特么恶心!——这是在鼓励告密的年代里,一群只有初中甚至小学文化的青年对告密行为的认知。

我返城前不久,有天从水房的锅炉打水喝,感觉口味异于平日,只是大家也都没往心里去。未几从水房的井里打捞出一只死狗,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而我们已经喝了若干顿狗肉汤。好在其时我们经过数年打磨,早已修炼得百毒不侵,虽然想想仍不免作呕,但并不妨碍吃嘛嘛香。
 
返城以后,远离了茅楼沤麻抓把粪,却不曾远离恶心。这世上只要有人制造恶心,我们便会有生理或心理上恶心的反应。二者虽然都叫恶心,却大不相同。前者是形容词或名词,是恶心的主体和施者;后者则是动词,是恶心的客体与受者。不过海上有逐臭之夫,刘邕有嗜痂之癖,甲以为恶心的事物乙不一定如是。比如我在街面上看到卖毛鸡蛋臭豆腐要绕道走,却有不少人甘之如饴。反之亦然,据说古代有位将军见到肥肉便恶心,将吃肥肉视为头等苦逼之事,因此部下但有过犯,惩罚的方法是强令吃肥肉夹馍。这是典型的己所不欲强施与人,只是他不懂得共情,更不知口之于味,未必有同嗜焉。我过去就嗜吃肥肉(现在不敢过量而已),错误也没少犯,因此常自遗憾不曾在这位将军手下当差,错失了既能犯错又可解馋的机缘。

2021年夏笔者回北大荒时在酒窖中重温往日时光

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却也不乏恶心的桥段。

《三侠五义》说众人在庞太师家吃河豚,误以为中了毒,于是齐饮金汁催吐——就是灌屎汤,字里行间满满的一股子金汁味儿。大抵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在创造美的同时也免不了制造些恶心出来给读者欣赏。

莫言说“我不过是一根社会直肠里蠕动的大便”。恶心不恶心?严歌苓描写陆犯焉识呕吐的羊下水醉倒了两只狼,恶心不恶心?还有卡夫卡笔下变甲虫的格里高尔,毛姆笔下患麻风的思特里克兰德,马尔克斯笔下嚼蚯蚓的雷贝卡等等等等,哪一个描写得不够恶心?恶心归恶心,却并不由此贬损作品的文学价值,反而体现了细节的真实性。

当然更有郭德纲的大肠刺身,达到了恶心的新高度,而满场听众的反应则是哇哇的笑,不是哇哇的吐。可见人们对于某些恶心,未必尽是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去年结婚纪念日,我在微信朋友圈打油一首:当年月老醉成渣,牛粪坨中插朵花。右手如今抓左手,红鸾笑煞二奇葩。配发了一张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图,下边跟帖留言一百零八条,说配图恶心的只有一条。

几十年来见识了不少的恶心,也曾经恶心过无数回。只是从前的恶心侧重于生理反应,而今的恶心却每每是心理上的(刷牙时恶心除外)。时不时的在现实和虚拟空间中遭遇到各种恶心,经历既多,就不免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纵使如此,仍是希望自己不要失却恶心的能力。

闲来无事,随手翻阅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那里边说南皮许金南半夜如厕,有鬼面自地涌出,许先生用擦过屁股的手纸拭其口,于是“怪大呕吐,狂吼数声,灭烛而没”。

你看连鬼都知道恶心,何况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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