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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 | 史铁桥:粮食够不够吃?够吃个鸡儿,话音一落成了“右派”

史铁桥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史铁桥,1954年出生于北京,三岁多随父母到成都,曾经在四川山区插队,1978年3月考入西北电讯工程学院(现在的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毕业后从事过产品制造、教书和企业管理,在深圳退休。

原题
知青难忘插队时



作者:史铁桥



当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逆历史潮流的,是失败的;我们最该读书的年龄被迫离开了课堂,没能接受到完整的基础教育,终生遗憾,青春有悔。


现在要完全客观地评价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还隔着一张无形的网。但,我赞同一种提法:不堪回首,仍要回首,那毕竟是我们的青春岁月,当过知青的人总忘不了当年插队的地方和那里的人与事。


1974年至1977年,我在四川天全县山区(二郎山附近)当了三年插队知青。三年里,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磨难,是我步入社会体验人生的开始,使我积累了宝贵的人生经历。生产和生活的亲身体验让我在心里怀疑当时的阶级划分、阶级斗争……


我们知道了中国的落后,我们了解了社会的最底层并亲身体验了最底层的生活。我开始学会思考。

 

我下乡插队的安乐公社最平的地方,当年的公社所在地(现在是乡政府所在地)
 

接受“再教育”和呆子杨德志


到生产队第三天,干的活儿是收玉米。背上的背篼口高过人头,把一条条玉米从玉米秆上掰下来回手扔进背篼;有了几十斤重再背到地边,倒给专司背工的人,他们背的高肩背兜的喇叭口更是大大地高过头,他们一人能背两三百斤,再由他们背到生产队的仓库。

漫山的玉米地,干着干着,人群就散开了,靠呐喊彼此呼应着。农忙,天黑得快看不见了才收工,队长高文贤又吆喝大家到楼房头(地名,生产队仓库在此)开会。

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楼房头。这是个大四合院,住着八九户人家。新收的玉米就堆在石板铺就的院子里。山区石头多,盖房子、起猪圈、砌坟墓、铺晒坝、铺路……但百来平方米的四合院院子都用石板铺就,在上下几个生产队也就这一份儿。

人们围着玉米堆席地而座,男人们抽着烟叶,女人们做着针线,孩子们跑进跑出的打闹。

今天开会的内容是批评王仕贵,他偷了集体的玉米。白天背玉米时,他在高肩背篼的底部装了个夹层,夹层以上的玉米倒在生产队的仓库,然后以回家喝水为借口把夹层里的玉米偷回了家,每次六七根、七八根不等。偷到第三次时被人发现。因为王仕贵的成份是贫农,不能批判,只能批评。要是“五类份子”(地主、富农、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所为,就不止是“批判”,而是要“斗争”了。  
  
2005年11月我与当年的队长高文贤

当年种水稻的梯田如今只种菜

队长讲明事实并作了批评发言后,该是群众发言了。

晃动的煤油灯影下,一位衣衫褴缕、腰上扎着草绳、戴着脱落半截帽沿的蓝灯芯绒帽子、胡子拉渣的矮个子中年人,从家里(他家就在这四合院里)捧出一本厚厚的没有封皮的书,凑在灯下,手舔口水翻到一页,脱口而出“列宁同志教导我们……”

哇,那居然是列宁选集,好个了得!此人是谁?我们几个初来乍到的知青,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

“他是杨呆子。”旁人告诉我们,此人姓杨名德志,芦山县(与天全县相邻)人氏,参加过土改工作队,曾官至某公社书记。

“反右倾”时的某次会上,讨论“农民一年四百斤毛粮够不够吃”,他站起来说了句“够吃个鸡儿啊!”这后三个字是当地方言的一个词组,说是下流话吧,却是当地男男女女的口头语,是否定的意思。

所以,他这句话的要害不是“下流”,而是“否定”。

这样,他就被划为“右派”,公职和党籍丢了,跟着他婆娘倒插门来到此地。他是读书人出身,干农活不太行,常和妇女们挣一样的工分,但在生孩子方面和农民一样能干,生了一大堆孩子,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的。

由于当地的口音,加之调侃取笑(也算是当时繁重的体力劳动中的“文娱活动”吧),人们就将杨德志叫成“杨呆子”。他也算是“插队知青”吧,老知青,已经安家落户的老知青。

他肚子里有些墨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比起我们这些“文革”中读完小学和中学的高中学生,只怕历史知识和古文知识还要强得多。杨呆子的婆娘原来也是党员,现在拖着一大堆孩子,都不能天天出工,说话好像比一般的群众还落后。

此时,杨呆子已念完他节选的“列宁教导”,又背了一段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的语录:“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接下来他开始剖析王仕贵偷玉米的思想根源,教育他要爱集体,要明白大河和小河的关系,云云。

听着听着,我有些纳闷了,我们是响应伟大领袖“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的,怎么眼下遇到的倒是贫农偷集体的粮食,“右派份子”引经据典的教育贫农呢?少年英雄刘文学的故事里偷集体辣椒的可是地主婆啊!看来,有很多事不能以阶级成份和阶级斗争论啊!
    
当年刀耕火种种玉米的大山如今林木葱茏

当年楼房头四合院的三面房子已拆走

分清敌我和杀猪吃肉


农历十月初一一过,已进初冬,山区温度更低,已开始烤火,家家户户陆续开始杀年猪。围着火塘烤火就顺带熏肉,一条条在盐里滚过的肉就挂在火塘上方。

一家人若养得起两头猪,必须以收购价(很低)卖一头给国家,换得一张“准杀证”,杀另一头猪自食才为“合法”。缺粮食只喂得起一头猪的,杀后也必须低价卖半边白条猪给国家换得证明,才能“合法”地吃另一半。

所谓年猪,并非过年杀猪之意,而是养了一年,一年只杀得起一次猪,杀了要熏成腊肉吃一年,以解决一年的油水和肉。一大家人一年的油水和肉都靠这半边猪呵,当然希望这半边猪膘厚一点,可要膘厚得多给猪喂玉米等粮食呀,喂不起,缺粮呀。

“聪明的”农民兄弟曾这么干过:两个都只喂得起一头猪的家庭合作,将其中一头猪喂到一百三十多斤(活猪一百三十斤是国家收购最低标准,白条猪有个折算数)就杀了,各背半边白条猪去收购站卖给国家换回“准杀证”;将本来分别喂两头猪的玉米集中起来,尽可能把另一头猪喂得肥些。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收购站后来居然要求卖半边白条猪的,必须是带尾巴的那半边,可以想见城市、农村的“剪刀差”把农民剪得多惨。

魔高一丈,道高十丈,聪明的农民兄弟另找了一根猪尾巴,缝在没尾巴的那半边白条猪的屁股上,半夜就背去收购站排队。收购站早晨六点半开始收猪。冬天的早晨六点半,天还没亮,15W的昏暗灯光下,收猪的人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条器官移植的尾巴,卖猪的就拿着那纸“准杀证”和钞票撒丫子了。

还是说回那年杀年猪吧。

山民好客,杀猪的当天总要请亲朋好友吃一顿,谓之“吃血汤”。知青是远方客,一般都请。而缺油少肉,干了体力活粮食(下乡头一年,国家供应每个知青每月35斤大米)已不够吃的我们,心里也盼着被请。

这天,楼房头的王子兰家杀年猪,她来请我们吃血汤。我们仨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答应。

为何?

下乡前,组织上给我们的告诫是: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中国革命的首要问题。”你们到农村去,首要问题也是分清敌我,“五类份子”就是敌人。王子兰的爹王春发是“坏份子”,可不敢去她家吃肉。

王子兰的老公——王春发的倒插门女婿高兴勤来请我们:“她爸是‘五类份子’,我不是嘛,我是贫农,还是共青团员嘛,这个面子要给嘛。” 

我们心动了一下,吞了一下口水,想给他一个面子。可一想到去了就难免和“坏分子”王春发坐在一张饭桌子上,而且毕竟要进他家的门,就又坚定地婉拒了。

接受了一年多“再教育”后的第二年冬天,再遇到哪家杀年猪请我们,我们去与不去的标准就变了——不再以阶级成份论,而是以其好客程度、是否吝啬(真心请,还是假意表示?)论,不要吃得人家心里不爽嘛!

看来,阶级斗争的理论是敌不过猪肉的引诱。我们到农村也不是来革命的,而是城里无法就业。
 

伟人逝世


不知各位可曾还记得当年毛泽东逝世的消息公之于众时的情景?

我清楚地记得:上午下小雨,生产队未出工,午饭后,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农王子明——其实不到五十岁,只是被日晒雨淋和温饱困境催出了老相——在山坡下我们三个知青的住处,摆龙门阵,听半导体(在成为西电5772的一员前,我一直以为半导体就是半导体收音机)。“老农”家庭成份中农,好象还不是下中农,人随和的过头,我们常与他随便开玩笑,有时开得很过份(比如扒他的裤子),以作为单调生活的小娱乐活动。

半导体的信号不好(应该说是山区的信号不好),时断时续,听得挺费劲。忽然,哀乐声断断续续响起——那年月,每响起一次哀乐,人们的迷惘和担心就加重一层,祈盼也在悄悄地生长——我们用手势止住“老农”的说笑“听,听,谁又……”  

播音员低沉缓慢的声音从半导体徐徐流出,我们都打了个寒颤,不敢“公开”想的事终于发生了。“老农”张大着嘴,盯着我们的半导体。半晌,三个知青都没出声。突然,“老农”手指我们的半导体,断然道:“不要相信,不要相信,阶级敌人造谣,阶级敌人造谣……”

我清楚地记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讣告的第三遍时,变成了周恩来逝世……几句后就停下,又过了一会儿,接着重播毛泽东逝世的讣告,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36年过去了,我一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再没听别人议论此事,但我们当时确实听到了,不是我的幻觉。

后来,看了朋友转发的纪录片《毛泽东的最后风雨路》第四集“殘陽似血”,才搞明白:一、这事确实发生了;二、发生的原因:预录的哀乐时长6分钟,播放两遍后,“四人帮”中分管宣传的姚文元打来电话:我们是站着听的,哀乐6分钟太长,很多老同志坚持不住,压到3分45秒。3分45秒就和周恩来逝世时一样长了。慌乱中,有人去电台总编室取来一盘哀乐3分45秒的带子(周恩来逝世时的播音录音),没来得及试听和剪辑就用上去了,衔接出了问题,事故就这样发生了。

当年36岁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管宣传的副台长杨正泉回忆:事故一发生,当时大家全楞了。杨心里压力大得五天五夜没回步行五分钟就可到的家,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蹲监狱。以前,比这轻得多的事故,比如播错人名、职务等,也可能被批斗的。没想到事故汇报到姚文元那里,这次,姚只说了句“你们回去安排好,别再出差错。”

老人家挥手间的“玄机”


在农村的几年,我们不怕吃苦,有时甚至是彼此比着吃苦。记得是下乡后的第二年农忙“双抢”(抢收抢种)前后,我曾连续出工一百一十多天,一天也没歇。收麦子,晒场,守水,裁秧……什么活儿都干。穿一身破衣裳,腰间扎着草绳,草帽也不戴,真有“滚一身泥巴,脱几层皮,练一颗红心”的精神,晚上睡觉背都痛得挨不得床板。

忙过了一闲下来,不禁要想前途问题:知青中有门道的当了工农兵学员或是招了工;也有的老知青已在农村呆了五六年或六七年,还不知前路在何方;极个别的老知青在农村安了家。当时有知青调侃:成都万岁展览馆(当年名“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还是林彪字体,现省科技馆)前毛主席向前挥的手伸出了五根手指,是说知青要在农村呆五年;很多老知青呆满了五年仍未能回城,围着老人家转了一圈才看清,背后那只手比的是“八”。

一天晚上,在贫农王子华家围着火塘向火(烤火),摆龙门阵。王子华的弟弟王子兵在县上的喇叭河林场当临时工,正好在家休假。其时,农村在外务工挣工资的人就算是见过世面的,哪怕是临时工,只要能挣来现钱,都令人羡慕。王子兵又比较健谈,和我们几个知青比较谈得来。火塘坑里的火光忽明忽暗,王子华那五岁的女儿从大人嘴上抢过叶子烟就猛抽两口,呛得边咳边笑。

龙门阵摆着摆着,就摆到知青扎根农村安家落户的事上来了,王子兵说:“毛主席不是真要让你们在农村安家,农村都这么多人了。是要让你们晓得农村,了解农民,中国人八成都在农村嘛。你们晓得了农村,了解了农民,二天(以后,将来)坐在办公室里决定啥子事的时候,就会想到我们农村和农民。”  

王子兵的一席话既让我们当时听着宽心,心里敝亮,又使我至今难忘。王子兵的语言很朴实,他当然不明白让知青下乡是“文革”等造成经济停滞的不得已之举,是历史的倒退;但他从另一个角度对知青下乡意义的看法,不也有着另一番深刻的道理吗?我很佩服这个只读了小学的农民工的眼光。

2005年我回到插队的村里,听说王子兵倒插门去了茅坪村。再细打听,说是几年前已病逝。可惜啊,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啊!



现场截肢

一天 ,我们正在半山上干活 ,我记得不是种玉米就是薅玉米 。

那是一片坡度不小于60度的山坡 ,听社员们(人民公社社员,即农民)说 ,1958年以前这里都是山林 ,“大炼钢铁”时树被砍光了 ,只剩了荒草和些许灌木 。

我们当知青时 ,正是“农业学大寨”时期 ,强调“以粮为纲” ,把荒草 、灌木一把火烧了 ,一锄一锄翻地种玉米(可算是“刀耕火种”?) ,哪怕只能种一、两棵玉米的巴掌大块地 ,也得攀爬过去种上 。

其实 ,有的小块地土很薄没肥力 ,种了也未必能结玉米 ,加之山上时有野猪等觅食 ,结了也未必能收获 。但当年是“政治挂帅”啊 ,你若敢说这是做“无用功”,不一定能收回玉米种籽,那就是对“农业学大寨”和“以粮为纲”的“最高指示”的态度问题了 。

上山干活路远,回去吃午饭来不及,我们带着干粮玉米面的“烙锅子”馍。这“烙锅子”是用热水搅和玉米面,手揉成田径运动中抛掷的铁饼状,贴于锅边,锅底有沸水,连蒸带烙,至定形半熟时,再取出,埋于灶膛柴草灰中,逐渐烤熟 。我们那里种的是五彩的花玉米,所以,这“烙锅子”象一个土红色的“铁饼”,大的有约一斤玉米面一个的。

这“烙锅子”趁热干吃 ,皮脆瓤软,头几口挺香 ,但要不就着点儿稀的汤、粥或水,吃速会越来越慢。我们带上山的,吃时肯定是凉的,那可就是皮硬瓤散了,不就着水,非噎着不可。所以,我们用军用水壶背着水,这水壶还是凭知青上山下乡通知书一人一个买的。农民们比我们耐渴,也没有军用水壶,但他们会在山上找水,或是找野果子 。

中午时分,在一块较缓的坡地歇工,有人扛着锄头去找水,有人去寻野果。我们坐下来,打开水壶喝了两口,刚啃了一口“烙锅子”嚼着,就听山下远远的有人喊叫,也听不清喊的什么。往山下望去,羊肠般的山路上,一个人影向上蠕动,喊叫声慌慌张张,断断续续。

还是山民们耳尖,他们听出他喊的是“出事了”。我们放下水和“烙锅子”,站起身来,往山下迎去。距离越来越近,来者是大队贫协主席高文杰,是位老者,断断续续地喊声已听明白:“专业队”出事了,垮方了,国斌压在下面了。

“专业队”就是由生产大队组织 、各生产队分别出几个人组成的修引水渠的一支队伍,全名“爱国大队农田基本建设专业队”。我们大队五个生产队,这支“专业队”十多个人,由当过兵的高泽贵统领。引水渠的选线和高差,还是高泽贵土法上马,用条櫈、饭盒加筷子代替水平仪勘测出来的。因为是按人头算,所以各生产队都不肯出壮劳力,十多个人,除去高泽贵精明强壮,其他不是年纪大的,就是身子骨稍显单薄的。国斌十六、七岁,个头不高挺瘦,白白净净,是我们生产队会计封益才同母异父的小弟。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10个工分为一个劳动日或曰一个工)才合两毛多钱,国斌一天也就是挣个七、八个工分,不到两毛钱 ,比我们知青还略微少点。

引水渠是要将远山上的水引到毛岗子上,各生产队在那儿都有多少不等的几块靠天吃饭的水田。水渠工程已完成十之七、八,已接近毛岗子了。

我们跟着来人往事发地跑,一路上断断续续听明白事发经过。那时 ,修渠的工具就是锄、镐、钢钎、锤和炸药。当天,放了个小炮后,正在清理炸下的石头 ,忽有异响。年纪大的人有经验,叫了声“要垮了,跑!”撒腿就跑;国斌没经验,回头多看了一眼才跑,就没来得及,腿被压在下面了。压住他的那块石头很大,众人无法可施,有人回村叫人 ,有人往山上来叫人。我们那儿是山区,所谓的村并不是全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集中居住地,这儿两户,那儿三户,全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依地势分散在七、八处,我们三个知青的住房就孤零零的在一处坡脚下 。那时又没有电话,山民们的听力和呐喊本领既有遗传又有自小的练习 ,同一生产队的人家相距最远的,即使呼唤听见了,走拢却得要二、三十分钟 ,中间还得趟过一条沟。“村”只是一个行政组织的概念。

跑得我们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一路上停下来喘了几次,二、三十分钟才赶到。算起来,事发已有一、两个小时了。

压住国斌腿的那块石头比八仙桌还大得多,很难撬动,而且撬动这块石头有可能使坡上面的其它石头垮下来。再看国斌,一条腿从腿肚子处被砸断,断处的骨头茬儿就象撅断的木柴般犬牙交错状,血肉模糊 ,但还有一根筋没断。这真是活生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国斌仰面朝上,上半身悬在斜坡外 ,也不可能欠身看见自己腿的惨状,大概痛得已麻木而不觉得太痛,没看见自己的腿也就还怀着希望,竟然还没完全晕过去,呼其名还能应声。身体的别处没见明显伤,原本白净的脸此时呈青灰毫无血色,断腿的上方已用绳子扎住。

现场寂静,谁都明白后果的严重性,但谁都不愿说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和紧张。

大队书记陈诗林和大队赤脚医生王子清赶到了。王子清带来一针强心针,注射后,国斌的精神好了些。那年头,每个大队挑一个政治上可靠(贫下中农家庭出身)、文化水平高点儿(顶多是初中)、脑子好用点儿的人,到区里或县上培训几个月,领个带红十字的药箱和一些最基本的常用药,回来就是大队的赤脚医生。赤脚者,即不脱离农业劳动 。平常我见社员们从王子清那里最常拿的药也就是麻黄素、胃舒平了 ,大概因为农民们平常极少吃药,所以一吃药就有效。咳嗽吃麻黄素 ;哮喘吃麻黄素;哪儿痛也吃麻黄素。象当年延川的知青神医孙立哲那样的赤脚医生,恐怕全国也就立哲哥一个,要不,他怎么成了毛老人家“钦点”的全国五个知青典型之一呢。

还是说回眼前,这强心针大概是赤脚医生王子清的药箱里此刻最王牌的药了。

现在的关键和难点是怎么把国斌从那块大石头下弄出来 ,实话说是怎么把那只还连着一根筋的一截小腿和脚弄出来 。那块石头撬又不敢撬,抬又抬不动。再拖下去,失血终会要了国斌的命。所以,说穿了,关键是怎么处理那根筋,家属没在场,怎么办 ?陈书记略一征求王子清的意见,果断地一挥手:“救命要紧,马上把筋弄断抬走 ! ” 

王子清赶来得急,没带剪刀,怎么办 ?只见他略一犹豫,拿过旁边一位农民腰间别着的砍柴砍竹子用的弯刀,刀刃向上抵着那根筋 ,往上一挑,只听得国斌一声凄惨的尖叫,那叫声令我毛骨悚然!

陈诗林招呼几个年轻人,用两根锄头把儿和两条裤子做成一付简易担架,抬上国斌,向山下急奔。十多里山路才能到公路边呢,目送他们远去,我们感觉是凶多吉少 。

他们几个人换着抬,山民们走惯了山路,不象我们跑起来跌跌撞撞还不时滑倒,一个多小时到了公路边。那时,公路上跑的车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又是一个多小时,到了雅安人民医院(我们下乡插队的地方虽属天全县,但离雅安市更近些)。从急诊室直接进了手术室,锯齐了骨头茬,缝合了伤口。

我以为,国斌的截肢手术是分三步完成的:第一步是那块不期而至的可恶的大石头造的孽;第二步是在现场王子清用弯刀一挑,这也是关键的一步。这是我亲眼所见过的最惨烈的一幕,至今栩栩如生在我的记忆里,出现在梦境里时仍令我毛骨悚然,冷汗,惊醒;最后一步是雅安医院完成的。

我也很惊奇国斌的生命力和意志,从事发到雅安医院的手术台,至少是六、七个小时,换成我,恐怕只剩料理后事了。

没多久,国斌就出院了;又没多久,他就拄着拐到处走了。不能干农活了,他去公社街上跟我们生产队也是一条腿的高裁缝学了裁缝手艺 。

我回城后,国斌到成都想装假肢,住在我家,我还陪他去过假肢厂 。

恢复高考


(此节是在“西电5772纪念恢复高考暨入学西电30周年”聚会上的发言)

恢复高考,这一发生于三十五年前的历史事件,带来了七七级、七八级每一位成员个体的命运改变、人生转折,但此历史事件的意义更在全社会层面和国家层面,是中国从不尊重知识,打击知识分子的荒唐年代回归正常社会的一道深深的刻痕;是行将与国民经济一起崩溃的教育事业、科技事业的起死回生。

回想当年,我想恐怕不只我一个人当时对真能凭考试进大学将信将疑。是啊,在扭曲的坐标系中,无以衡量曲直、是非、虚实、真伪。

以七七年高考考题的难度来度量,现今的高考题难度可能已达博士水平,但那是在不提倡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读书无用论”泛滥了十年,高考停了十一年的历史背景下啊。七七级、七八级无疑是在那痛苦的年代坚持读书学习的那一批年青人的代表。

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的可贵之处,主要不在于幸运地考入了大学,而在于入学后的刻苦学习,拼搏奋进。记得那时西电的生活条件很差,学校的图书馆也还没有恢复,但教室和实验室的灯光通常亮至深夜。同学们互相帮助,你追我赶,如饥似渴地吸取知识,唯恐在学习上落后。教高数的陈允光老师(后调往暨大)对授课内容几经试讲、调整,得出结论:这批学生确实可以按大一的内容授课,不必专门补讲高中甚至初中的内容。这两届学生的刻苦和钻研精神给我们的老师也留下了深刻印象,激励着老师们使出看家的本事,授我们以“鱼”和“渔”。在此,我们要衷心感谢我们的老师,感谢我们的母校西电。

我们这一代大学生的可贵之处,还表现在走入社会后所体现的很强的社会责任心和实际工作能力,这是社会所公认的。我们是在国家科技人才青黄不接之季参加工作的,但我们不以为自己是“时代娇子”或“社会宠儿”,我们是怀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志向踏入社会的。三十多年来,不论是坚守在本专业,还是跨专业,甚至完全转行,我们都努力地学习,踏实地工作,认真地生活,尽着对家庭、对社会、对人民、对国家的责任。今天,我们可以问心无愧地对老师对母校说:我们没有辜负您。
 
至今,我忘不了农村,忘不了农民,忘不了知青生涯,那是我人生中最艰苦的时光,也是最多彩,最值得回忆的一段。
 

二零一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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