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80年代
80年代 | 李振中:简陋工房里成家,师傅求看大学证啥样
李振中,1982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高级工程师,曾任唐山轻工业机械厂窑炉车间副主任,广东科达洁能股份有限公司热工设备事业部副总经理。
原题
40年前毕业
分配后的那段岁月
作者:李振中
80年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它是拨乱反正、思想更新的年代,是长期闭关锁国之后的改革开放的年代,是开始重视科学技术的年代,是全国为实现“四化”而努力的年代,是大地回春、春潮涌动的年代,一句话,是充满希望的年代。
在这个大背景下的1982年7月份,我的景德镇陶瓷学院的4年大学生活结束了,我和班上的另外4名同学一起被分配到唐山轻工业机械厂,唐山轻机厂隶属当时的中国轻工业部,也是国内唯一一家生产陶瓷机械的部属厂。
那时在全国比较有名的陶机厂还有湖南轻机厂,是省属厂;景德镇陶机厂、宜兴陶机厂、淄博陶机厂、佛山石湾陶机厂(恒力泰前身),这几个都是市属或镇属厂。那时景德镇陶瓷学院也隶属中国轻工业部,所以我们属于内部分配。我们在学校学的是陶瓷机械设计专业,所以属于对口分配。当时唐山轻机厂厂址位于唐山市路南区胜利路东头,紧挨胜利桥,后来工厂于1985年迁往唐山市丰润区。
景德镇陶瓷学院机械系78级只有一个班,1982年毕业时唐山轻机厂从我们班要了5个名额,除我和黄建起两个是河北省籍的,其余3个是南昌的肖建平和刘勇、九江的朱烈伟,后来刘勇没有报到,实际报到的是我们4个人,另外还有一个是陶瓷工艺系的刘利民,河北邢台人。
7月27号,我和黄建起一起先行乘火车到了唐山,唐山轻机厂的总工张庆勐派212吉普车到唐山火车站接我们,那时厂里只有这一部车,对于我们来说可是高规格待遇了,因为下车时已是傍晚,张总安排我们俩到他家里吃晚饭,吃的是北方特色凉面,和张总见面我们倍感亲切,因为张总作为专家参加了我们班的毕业答辩,所以在学校时我们就认识了。
第二天我们到厂里报到,到厂里一看办公室全是地震后的简易房,墙是用废砖头垒起来的,房顶是油毡的,用砖头压着。众所周知,唐山在1976年7月28日经历了一次震惊世界的大地震,此时已过去了6年的时间,厂里办公室还是地震后的简易房,主要是因为唐山轻工业机械厂是计划中的搬迁单位,所以在公用设施上不再投入。
我们来到厂里的组织部,组织部长老肖和办事员老马接待了我们,肖部长50多岁的样子,瘦瘦的身材,背有些驼,脸又黑又瘦(后来知道他的绰号是大灰狼,主要是因为长相与一个动画片里的大灰狼相似),办事员老马40多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身体偏胖。
肖部长说话很和气,首先向我们介绍了工厂的现状,别的没记住,印象较深的是他讲工厂的产能是以每年完成多少吨来表示,而不是现在的每年完成多少营业额和利润来表示。
后来才知道,这是建国后从苏联学来的,也是计划经济的产物。真不知道当时的上海手表厂是如何计量产量的,是不是也是年产多少吨手表?
唐山轻工业机械厂的前身是1953年由建新机器厂、同兴铁工厂、新中机器厂、北大铁工厂等24家铁工厂组建的唐山市建新机器厂,隶属唐山市工业局机铸铁联合会。
1958年,唐山市建新机器厂更名为唐山市公私合营陶瓷建筑机械厂,并开始承担国家有关部委下达的陶瓷机械援外出口任务。1964年,成为轻工部直属企业,并更名为公私合营唐山陶瓷机械厂。1966年,正式更名为国营唐山轻工业机械厂。
1967年至1969年,根据国家有关部委的安排,唐山轻机厂援助阿尔及利亚盖尔玛陶瓷厂全套机械设备共27种123台,成为我国第一家出口成套陶瓷机械设备的企业。
1976年,唐山大地震使唐山轻机厂遭受到毁灭性的破坏。震后在艰苦的环境下就地恢复生产,为震后恢复生产的唐山陶瓷企业提供了急需的生产设备。1979年,唐山轻机厂成为中国轻工业机械总公司直属企业。改革开放后,工厂科技工作得到进一步发展,成立了唐山陶瓷机械研究所,设有陶瓷原料、成型、冲压设备等专业设计组。同时,国内第一家研究成组技术的专业机构——中国轻工业机械总公司成组技术研究所设在厂内。
当然,肖部长的介绍并没有如此细致,大多是我后来自己查的资料。肖部长介绍完工厂基本情况后,开始安排我们的实习计划,按规定,新来的大学生必须在车间实习一年,在我们之前,1981年底已经分配来了6个大学生,他们是我们上届的学生,现正在车间实习。在一年时间内,要在工厂的金工和钳工车间内实习,熟悉机加工的工艺流程,金工车间所有种类的机床都要会基本操作,每种机床都要跟一个师傅,并且作息时间要跟着师傅三班倒。
曾经的工厂大门,如今厂区已拆光建为住宅区了
设计处和工艺处的办公室,全部是震后建的简易房。这种房子夏天汗流浃背,冬天取暖靠烧煤的炉子
唐山轻工业机械厂的胜利桥东工房,右侧一墙之隔那个工厂就是生产酒瓶子的工厂。所谓工房就是职工住宅,我于1982年10月结婚后就住在这片工房里,我还记得是7排1号
第二天黄建起我们俩到金工车间报到,金工车间书记郭文广,主任是钱仲学,副主任是柳爱生,记得郭文广给人的印象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钱仲学胖乎乎的,办事很认真;柳爱生个头不高,显得很精干,脸上很少看到笑容,他向我们介绍了车间的基本情况和注意事项,尤其要注意的是安全问题。
车间有大中小机床几十台,最大的立式车床可以车4米直径外圆的工件;最大的落地镗床可以镗1米内径的工件,车床的长度达10几米;还有长度十几米的龙门刨床。这些大型机床都挂着部属设备的牌子,也就是说归轻工部统一调配,因为这些大型机床在华北地区数量有限。
后来的10几天内,相继有7个分来的大学生报到,1982年共有9个大学生分配到唐山轻工业机械厂。
1982年8月份,厂部组织我们与前一届分来的大学生共12人一起到河北遵化清东陵旅游,共计16个人,另外4个人当时不在,前一届学生比我们早到半年,正好通过此次活动我们对前一届学生也熟悉了。
1982年分配到轻机厂的学生合影,此时是7个人,还有两个没来报到。后排左二是我
1981和1982两届分配到唐山轻机的12位同学合影,共16个人,有4个人当时不在
我们在车间实习时,穿上了与工人一样的帆布工作服,在车间里看什么都很新鲜,恨不得一下把工厂的机加工工艺流程和设备摸清楚,厂部安排我们每种类型的机床上实习一个多月,并安排一对一的师傅教我们,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要学会机床的操作、工件的装卡、如何调整进刀速度、如何保证图纸要求的精度等。还要熟悉各种零件的加工流程,先上什么机床,后上什么机床等等。我们被安排先后在普通车床、大型立车、镗床、铣床、磨床上实习,为我们安排的师傅都很好,印象较深的有车床的张晓峰师傅,镗床的浦师傅,铣床的闫千秋师傅等,后来我还和张晓峰师傅成为了朋友。
刚开始在车间实习时,最不习惯的是三班倒的作息时间,尤其是半夜零点那个班最难受,睡得正香时爬起来零点前10分钟赶到车间报到,记得有一次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那时迟到了自己都感觉不好意思。
不久发生了一次很危险的事情,从宿舍到厂里要走很长一段路,需10多分钟的时间,而我们宿舍后边就是车间的外墙,如果从车间的窗户翻过去就省去了走路的时间,我们经常图省事翻窗过去。宿舍后边这个车间是铁花车间,就是将车床车工件下来的铁花和铁屑压成饼,再卖给废品站。有一次白天我看好了铁花车间里窗口下堆了整整齐齐一垛铁花饼,正好晚上零点班可以从窗口先跳到铁饼垛上,再由铁饼垛跳到地面。但是我并不知道啥时把铁饼拉走了,到上零点班时我仍按原计划从窗口翻过去,车间里黑咕隆咚也看不清楚,我稀里糊涂就跳下去了,一下就从几米高的窗口摔在了地上,还好下边没有堆什么杂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两手杵在地上,地上全是铁屑,铁屑将两手掌扎了好多出血点,还好,别无大恙。
职工单身宿舍旁边就是一个化工厂,不仅长期有刺鼻的味道,而且环境污染也很厉害,院里到处是黑色的灰尘,如果赶上刮风,院里更是黑尘滚滚。每次洗完晾出去的衣服都是一层灰。
那时,厂里突然来了一批大学生,工人们也很新奇,每天我们几个住宿舍的大学生结伴去上班,从车间走过,人们像看稀奇动物一样看着我们,有些人投来的是羡慕眼光,有些人则是嫉妒的眼光,工人们的大多数对我们都很好,也有个别的工人却处处刁难我们,有的甚至爆粗口,我们则不在乎这些,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周围的关系。
记得有一天,一位姓吴工人师傅很神秘的将我叫到一边跟我说,能不能将大学毕业证拿来给他看看,他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欣赏一下,我答应他说没问题呀,第二天我拿来毕业证给他看,他一边用很羡慕的眼神翻看着,一边嘴里喃喃地赞赏着,最后将毕业证递给我,很满足地说,终于见到大学毕业证是什么样了。
因为我是高中毕业5年后考的大学,毕业后已经27岁了,属未婚大龄青年,当时的对象也已经定了下来,准备10月初结婚,而结婚又没有房子,当时工厂的工房全是震后简易房,房源紧张。记得我去找厂内分管总务的郭副厂长要房,他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他当时就拒绝了我,他说厂里规定要有10年工龄才给房,你刚来两个多月不可能给房,我说对我们分配来的学生没有照顾吗,他说为什么要照顾你们?工人比你们还辛苦啊!我就无语了。
在6、70年代,最讲究阶级出身,人是要分三六九等的,其中最吃香的人是“红五类”,工人、革命军人、革命干部、贫农、下中农。红五类享受各种最好的福利和待遇,而最倒霉的是知识分子,他们被称为臭老九,前面8类是地主、富农、反动派、坏分子、右派(最黑的这五类又独立叫黑五类,简称“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知识分子排黑九类的第9,所以叫臭老九。虽然早在1978年3月的全国科技大会上,邓小平就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实现四个现代化首先是科学技术现代化,从那时起,开始重视知识分子,开始重视科学技术,但是那时各种政策还没跟上来,刚进入80年代,一些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老思想还没纠正过来,也难怪这个副厂长这种态度。
看来需想一些办法来要房了,否则房子的事10年以后再见了。
我又去找了看上去很面善的孟佑国书记,我说如果不给我房子,我只好申请调走了,孟书记安慰我说别着急,他想办法。没几天,总务科通知我分给我一个房子,地址在胜利桥东工房,位置是7排1号,我高兴地领了钥匙赶紧去看房,到工房区一看,房子全是用捡来的地震后的砖头磊起来的简易房,房顶是油毡的,从南到北有10几排房子,每排有几户人家,厕所是一个公共厕所,并且是旱厕,吃水也是靠距厕所不远的一个公共水龙头。分给我的房子在第7排的最里边的一间,与房子隔一道墙的东侧是一个生产酒瓶子的玻璃厂,可以清晰地听到咣当咣当的酒瓶子在生产线上的撞击声音,并且这个厂是24小时生产,看来从今往后的每天晚上这酒瓶的撞击声要伴我而眠了。住房大约有8平米左右,北侧有一个小的窗户,南侧窗户大一些,屋里地面要比屋外低大约200多毫米,进屋时不注意会摔跟头,总体给人感觉是这房间像个临时的杂物间。
后来发现,到了冬天更是难受,这么小的房间中间还要生个煤炉取暖,到了冬天做饭炒菜也是全靠这个煤炉,每次钩煤灰都要飞的满屋都是灰。不注意晚上还会发生煤气中毒事件。引炉子的木柴和煤炭都是凭票供应,用过量了就没有指标了。
没有厨房,我只好借来排子车去捡砖头,那时因为是大地震刚过去6年,所以到处都是砖头,又找了一些木头,请来了我在车间实习的师傅张晓峰,还有一起分来的几个大学生帮忙,在小院里建了一个小厨房。
后来发现,工房里老鼠很多,个头也大,不怕人,经常大白天看到它们在院里窜来窜去。记得一次有趣的事,我眼看着一只大老鼠钻进厨房的一个空纸箱里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看见老鼠就紧张,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我找来一根木棍举起来咬着牙狠狠地向纸箱砸过去,只见老鼠噌的一下从纸箱窜了出去,我的手上滴下了血,我心想,流这么多血,就是跑了也活不成了。但我突然觉得手心有些疼,原来是手持这端木棒上有一个钉子,将我手心扎破了流的血。
虽然简陋,但毕竟这是我的人生中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还是感觉很温馨的。后来我和爱人找来一些废报纸糊了顶棚和墙壁,这样使它看上去像个住室了。
在毕业的当年10月份,我们结婚了,夫人在开滦马家沟矿基建科上班,她是唐山大地震那年毕业于河北峰峰煤校土建专业,正赶上唐山震后重建,毕业后就投入了开滦的震后重建工作。
那个年代,由于物资缺乏,买什么都要凭票定量供应,那时有粮票、油票、豆腐票、肉票、布票、线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电视机票等等,不是你想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只有青菜类可以随便买。我们夫妻俩工资加在一起每月80多元钱,每月都要计划好花销,用一个小本子记下来每次买了什么菜,花了多少钱,恐怕超支。
在车间实习了一年之后的1983年8月1号左右,组织部通知我们到设计处报到,我们到了设计处,处长张庆勐向我们下达了任务,原来是有测绘任务,景德镇宇宙陶瓷厂进口了一条德国陶瓷生产线,部里安排我们消化吸收,我和唐景安负责练泥机的测绘,黄建起负责盘碗成型机,肖建平负责杯子成型机。
这时候我的小孩刚刚出生四天,夫人还在医院里,因为时间很紧,其它人先出发了,我赶紧在儿子出生的第五天将爱人接出医院,安排在她哥哥的家里,因为当时正值盛夏,我那个油毡顶的小房子,闷热难当,当时别说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实在不适合坐月子。将我妈妈从农村接来伺候月子,安排好后,第二天我就赶紧赶往景德镇,比其他人晚三天赶到了景德镇。
到了将近8月底,我们任务完成返回唐山,回到唐山,我们被安排在设计处工作,整理测绘的图纸,那时画图还是手工用铅笔画,工具有图板、丁字尺、三角尺、弧度尺、圆规、擦图片等,画图速度与现在电子绘图相比慢很多。我的任务是与唐景安一起整理练泥机图纸,以后我们两个一起负责这个产品的设计和技术服务。
我们的组长是马淑凤老师,我们新毕业的学生都有自己的老师,组长就是我们的老师。还有另外三个组,球磨机组李兰桂是组长,成型机组张涛是组长,压机组赵长祥是组长,设计处长张庆勐,副处长侯大兴。从此我们就在各自老师的关怀和指导下开始工作。
那时还属于计划经济年代,每个月轻工业部都会下达计划,并且计划都是以吨为单位,并且年底总结也都是当年完成了多少吨。印象比较深的是,每到月底最后几天,如果看车间在月底前不能将当月计划的设备装配完,办公室全体人员都要下到钳工车间帮助装配机器,书记厂长带队搞突击。
我画图时的照片,那时叫爬图板
1983年7月底,正好我到唐山轻工业机械厂报到1周年,我的儿子出生了,儿子在一岁前,是我妈妈来唐山帮助照看,那时我每月工资刚由45元升至54元,爱人每月工资只有30多元,实在没有条件请保姆,这时老爸60多岁,一个人在老家还要种两亩多田,儿子一岁后,我妈妈实在放心不下老爸一个人在家,就回老家了。我们只好将儿子送去农村的姥姥家。
大约半年多后,因为姥姥身体不好,实在看不了,又将孩子送到奶奶家,记得我经常回家看望儿子,有一次我从老家家里去汽车站准备回唐山,儿子那时不到2岁,他跑到我前边,叉开双腿,扬起双臂,挡住我不让我向汽车站走,嘴里还用稚嫩的声音喊着“怕走!怕走!”。当我准备登上公交车时,他用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脖领子,哭喊着不让我走。当儿子两岁半时,我托关系联系好一家幼儿园(一般幼儿园只接受3岁以上的孩子),我们才将他接回与我们在一起。
1986年,我儿子三岁时,我们家拥有了一台18吋长城牌彩色电视机,我儿子高兴得跳了起来,再也不用跑到别人家去看电视了,在这之前,都是到对门邻居家去看。这是托亲戚关系从天津厂家买来的,那时从商店里是买不到的。
儿子3个月大时由奶奶抱着,一家合影,那时的我看起来是马瘦毛长啊
1985年夏季,唐山轻工业机械厂将工厂由唐山市区迁往丰润县城东的丰润新区,所谓新区,其实是将不属唐山市管辖的几个工厂集中迁到这里,而唐山市行政中心是在原址上重建的。这是早在地震之后就规划好的,在此之前,厂房都已建好。住房也换成了楼房,并且住宅区和工厂区是分开的,环境好多了。
我家分到了一个面积为38平方米的2室楼房,没有客厅,配有厨房和卫生间,位置在第四层,没有电梯。听说这些楼房是上海人设计的,因为上海人的住房都很小,所以他们是设计不出大面积楼房的。虽然面积不大,但感觉与原来的简易房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搬到新区后,工艺处和设计处合在一起成立技术处,共30多个技术人员,我归设计处,与唐景安一起负责练泥机和石膏真空搅拌机的设计和技术服务。
我与儿子在唐山轻机厂院内,大约是1987年,校友张秋帮拍的
1988年我儿子5岁时我们一家三口合影,将相机放自行车后座上自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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