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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 | 蒋蓉:​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蒋蓉,文革中当过知青、工人。1978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西南农学院(今西南大学)马列教研室任教。1986年到珠海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工作。现已退休。


原题
遥远而美丽的忧伤




作者:蒋蓉



来到特区,慢慢认识了一些同是那个时代从大学毕业、同样来特区打拼的内地朋友。

1980年代,我在拱北关口遥望澳门
 
深秋时节,内地家乡早已是寒风瑟瑟淫雨绵绵,地处南国的特区却日日艳阳高照,那时的特区,纤尘不染,玻璃一样湛蓝透明而又空旷寂寥的天空,只偶尔游过一、两朵孤独的白云。满街的紫荆、勒杜鹃开得如梦如幻,风乍起,把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儿摇曳了一地,让人在金灿灿的秋日心中兀自塞满“明日落红应满径”的春愁。

记得那日傍晚,夕阳血红,我站在窗口眺望着血色装点的城市,有些发呆。毓来了,她兴冲冲地叩开我的宿舍门,倏地飞进来一屋子的灿烂。她拽了我的手就要往外走,风风火火地说,走,吃火锅。

我比毓晚来特区几个月,她的那些朋友我都不认识,天性不爱交际的我急忙推辞。

走嘛走嘛,毓说,你来了特区还那么死板?去了就认识了嘛,不多交几个朋友,咋找对象?“对象”二字出口,分明看见一片阴云从她的脸上掠过。我赶紧不再出声,跟随她一起去赴“晚宴”。

1980年代在珠海著名的“小天安门“

清一色的南下大学生,清一色的单身青年。跨进他们宿舍的大门,已经分别了三四年的学生气息扑面而来。一伙人打仗般地忙乱,好不容易抬上桌子的电饭煲里煮着一锅加了点盐和生姜丝的开水,与家乡那誉满全球的麻辣鲜嫩烫风味火锅相比,整个儿风马牛不相及。电饭煲750瓦,任何东西往里面一放,原本沸腾的水立即平静下来,懒洋洋地再也没有奋力翻滚的意思,直到鱼片被泡得骨肉分离,瘦肉被泡得嚼起来如同木渣,鲜嫩的青菜被泡得如同市场上捡来的泛黄菜叶。好在那天谁都没有真的打算要品尝火锅的鲜美,年轻人一心要品尝的是大家心里都朦朦胧胧地企盼着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氛围。

味同嚼蜡的火锅还是被吃得一片狼藉,吃完了还意犹未尽,不知谁高声提议要请毓唱支歌,大伙儿就把手掌鼓捣出了最响亮的声音。毓毕业于音乐学院,而且是比较少见的女中音,在这个新兴城市的文艺圈中更是凤毛麟角,所有的演出几乎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没推辞,只问朋友们想听什么。

“我怎么哭了?”有人喊了一句。

“好!”声音整齐而洪亮,那时,这首歌正流行得大红大紫。他们似乎不知道这样的歌其实正是毓心中的刺痛。

毓是有丈夫的女人,但事实上跟我们一样,她与丈夫早已分居,她本人住在单位的宿舍里。毓算得上是漂亮的女人,鹅蛋脸,丹凤眼。她曾经表情有些夸张而且颇为自豪地告诉我,在大学里,同学们都说她是一个古典美人。人们一般都会认为,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又是搞艺术的,那还不交际花似的拥有大把情人,哪里还会在乎“一丈之内是夫,一丈之外作废”的那个男人。其实,能够拨开环绕着她的那些五光十色,看到她真实内核的人并不多。我想,我恐怕是极少数人中间的一个。

还在刚认识她不久的一个晚上,毓来找我。想不到她会那么直接地把认识不过数天的我当成一只口袋,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她的恋爱婚姻所有故事就全都倒了进来。

音乐学院里,毓是出名的古典美人,就像一切美女那样,她身边围着大把追求者,她却偏偏看中了外校在一门枯燥学科里埋头苦干年龄还比她小四岁男生。毓就像说市场上的黄瓜白菜一样平淡地告诉我,他们在学校时就同居了。

这话对我有些风狂雨暴电闪雷鸣。虽然,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国门已经开启,国外各种思潮已经不断涌入,录放机邓丽君交谊舞喇叭裤也开始在青年人中迅速蔓延。但是在婚恋问题上,人们还是羞涩的,倾向于保守的,就像当时女作家张洁名噪一时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一样,人们追求的还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种朦胧爱恋和花前月下那种婉约温情,不少人甚至还追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搞文艺的人从来名声就不好,我想,还真是名不虚传啊。不过,毓对丈夫的专一却不怎么像我们印象中那些文艺圈子里的人,她没有婚外情,虽然她的机会很多。

在婚姻中一直非常有优越感的她,一次去外地巡回演出后,怀着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在除了打鸣的公鸡以外一切都还沉沉昏睡的迷蒙清晨,她悄悄地打开了家门打算给丈夫一个惊喜。吃惊的却不是她的丈夫。她的婚床上躺着的一个陌生女人,犹如晴天霹雳把她炸蒙了,呆了片刻,毓发疯一般扑向那个女人,揪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两个女人扭在一起互相撕扯成了一团乱麻……离婚同样不是毓提出来的,丈夫给了她一个地震,再一个地震。不过这次她没有歇斯底里地闹腾,而是拖着。

以后的日子,毓在丈夫那里几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丈夫把以前需要在地下开展的工作公开提到了地面上,不需要隐瞒,没有了秘密,恋爱和初婚时的甜蜜和宁静再也回不来了。原本以为离开以前工作生活的地方换个环境会慢慢变好,殊不知到了特区,远比内地宽松开放的环境,让丈夫跟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了无论她做任何的努力都再也够不着的地步。

毓对着我有些絮絮叨叨还有些语无伦次,她说她爱丈夫,打死也不会离婚。突然,在没有任何渐进变化过程的情况下,她惊天动地地嚎啕大哭起来。

刚刚来到特区不久的我,还被单位安置临时住在招待所里,她弄出这样巨大的响动,让我非常惊骇,毕竟那个地方住着许多来这里出差办事的人,毕竟我的临时宿舍不是应该叫做家的房子。这才见识了搞艺术的人激情喷发如火山爆发一般的力量。不知所措的我只好一张接一张地把面巾纸递给涕泪横流的毓,暗暗祈求上帝让她快快停止嚎啕。一只我用来盛装脏水的旧铁皮桶,稀里哗啦就扔了半桶擦眼泪鼻涕的纸巾。

大约过了十多二十分钟吧,毓再次让我见识了演艺界人士的非同寻常。她的悲情结束跟她的悲情开始一样斩钉截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刀切断了情绪,毓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把一张哀恸扭曲的脸转换成了笑盈盈的面孔,还激情四溢地演唱了一首歌。

那个晚上,我被她拽在她的情绪风暴里,巅峰谷底地摔打折腾,除了目瞪口呆,就剩下了一个不可遏制的想法:我要是个男人也定然不娶搞艺术的女人,太恐怖了,这样的戏剧性这样的歇斯底里,还不几天就把人的神经搅崩溃了?不过很快,我又怀着万分的内疚狠狠地批判了自己:我怎么能这样想呢?这样想,怎么对得起毓的信任?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相同的女性身份?

在珠海石景山旅游中心留影

毓在大伙儿的叫好声和掌声停下来后,略略清了清嗓子,“我从来没想到过离别的滋味是这样凄凉,到今天才知道说一声再见需要多么坚强……我说过我不会哭,我说过为你祝福,在不知不觉中泪成行。”不知道是人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毓这一次极其文静而隐忍,两行清泪缓缓地从她的眼角挂了下来,嘴唇在微微地颤抖。

她唱的是一首流行歌曲,歌词描述的却几乎全都是她的经历和心境。那时还没有流行“卡拉OK”,更没有今天的全民K歌,毓坐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窗外是夜空下的远方,没有伴奏,她清唱,浑厚圆润如丝绸般华美的女中音,把一缕淡淡的愁绪溪流一样缓缓地浇在每一个人心上。

来特区前,内地盛传这个跟资本主义没什么区别的地方灯红酒绿,金钱至上,人与人交往,功利目的百分之一百,男女关系随便,根本没有什么真情爱情。置身特区,才看到传说有多大的误区,人们对感情的需求和追求,依然是真挚炽烈炙人的。一群单身人士聚会的欢乐随着毓的歌声一起飘入深不可测的夜空,剩下来一片沉寂,直到我们告辞离开。

几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当时吃火锅的诸君已经纷纷成家立业为人父母了。那一次聚会,在我的生活这本大书中不过是匆匆翻过的一页,我与那些“朋友”彼此间再没有来往,甚至连姓名都渐渐淡忘了。

很长一段时间毓依然单身,时而有她的消息传来,或暗淡——比如又失恋了;或辉煌——比如跟费翔同台演出;报纸上还偶尔看得到有人撰文不点名地评论她,褒贬不一。

又过了一年多吧,毓突然来到我家,还以为她已经把我忘了。这次和以往大不一样,她情绪高涨眉飞色舞,在我家客厅里手舞足蹈兴奋到不能自已,没等我问及她已迫不及待,告知,她交了一个美国男友,白种人,好像叫什么“杰恩”。她说的英文,而我的英文早就还给老师了。

说真的,我挺佩服毓,一是她对爱情的执着,二是她为了追求爱情锲而不舍,居然能够坚持把原来一个短句子都说不利索的英语,学到能够找到纯粹的金发碧眼男朋友,还能和他交流沟通谈情说爱直到婚嫁的程度。

后来,毓走了,追逐她梦寐以求的爱情去了美国,她没有和我告别,她的离去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她从我的信息库里彻底消失了。

却不知为什么,有她的消息无她的消息,我都会常常回忆起那一个夜晚,脑海里总是呈现着电饭煲里沤得黄兮兮的菜叶和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的毓,这样两幅特写。想不到,原本平淡而又匆匆翻过,完全没有认真阅读和品味的那一页,竟然会如此深深地根植在我的记忆之中,留下了一份遥远而美丽的忧伤。

2018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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