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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丨金弢:阴差阳错进作协,人生就此改变轨道

金弢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摄于北京双榆树


金弢 ,1974年杭州外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县分水公社儒桥村,77级考进北外德语系本科,81级北外德语系研究生,1985年1月进文化部,1985年3月借调中国作家协会,后任职于作协外联部,曾多次随作家代表团出访欧洲诸国,1980年代末期获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著译不辍。

          

原题

阴差阳错进作协



作者:金弢 

 
人的一生是由无数个巧合组成。冥冥中这些巧合又像是命中注定,均有事先安排。有人把这种命中注定说成“缘”。近日笔者在翻译作家东西的长篇小说《后悔录》时,文中需要德语“缘”字的迻译,于是作了考证。《新汉德词典》的诠释:“缘”即事先定好的关系或链接、是让人走到一处的命运使然;德解词典:“缘”,也被解释为“命”,是无以施加影响的安排、是人生所定;用宗教概念解释是超越自然、超越命运、超越力所能及的作用,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是上帝对万物先前所作的安排。照这么说来,我进中国作家协会就是一个“缘”字,是一种缘分。
 
事情还得从前因说起,先得交代一下我进文化部的缘分:大三时母校北外来了一位德国海德堡大学的教授,其教学理念不同以往德国专家,当然与国内的传统教学更是相去甚远。该教授特别注重学生的实际能力,超常在意学生的语言实践,除了课堂里倡导学生通过自学、考证写出专题报告外,提倡我们接触社会,参与到实际生活中去,其中一例即是离开课堂,去社会作实地采访。于是,我与其他三位同学权宜之计地联系了就近的文化部外文局德文版 《中国建设》 编辑部,用德文采访,以完成教授的作业。
 
没想到这次采访并非毫无后果。因采访引起了编辑部对我的注意,其一年后在我本科毕业之际,通过教委来我系要人。不巧我考上了读研,不参加分配。然而杂志社“穷追不舍”,等了三年,在我读研结束时再次来校要人。看来他们此番孜孜以求必是从长算计,哪个编辑部怎么也要培养一两个主笔。
 
再者,我们77级本科生考研,人数在全国又是屈指可数。按当年的国情,单位器重研究生亦是情理之中。然,我是一种不安分的性格,不是能整天寓于办公室的类型。我有预感,一旦进了此单位或许就决定了我的一生。我虽不讨厌动笔,就性格则更愿意开口,加之北外的校风又是听说领先,自小时候在外校就有了说外语的兴趣和习惯。荒废了口语,我自然不会甘心。
 
我心仪的职业是毕业后从事外事工作,国内国外各地走走,见见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据说我若不读研,或将被分去了外交部。但是我现在被分去了文化部外文局已是铁板钉钉,木已成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想到了在本局内部作调整。可以说,整个外文局,口语再好也是无用武之地。各种杂志社,包括出版社均是凭笔头。
 
为了避免被套牢在 《中国建设》,我必须去一家局内本不需要增添员工的单位,以方便我日后跳槽。经了解,我知悉了德文《北京周报》已是人满为患,根本无须添加员工,我要去的正是这种单位,有我没我无足轻重。通过关系,我进了《北京周报》。
 
因为社内编制齐全,我进《周报》并没有得到重用,这正中我下怀。除了因为是研究生毕业,分配办公桌时给了我一张一头沉,而整个办公室其他所有的老员工都只有三屉桌,此外别无特殊待遇。我读研时学的是文学专业,到了报社需要翻译的均是政治文章及外交新闻稿。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我的德国文学是学非所用,我在《周报》的翻译工作又是用非所学,整套新闻、政治术语我得从头学起。
 
正当我两个月来一直无法安心工作之际,“机缘”来了,我没说“机会”,因为这种天赐“良缘”是百年不遇。初春的三月,室外阳光明媚,全办公室除了我别无一人。因为办公电话不在我桌上,今天上午若人马齐全,这个电话我也就接不着了。然而不,巧中之巧是办公室就我一人,接这电话我是责无旁贷。
 
这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本来找的是图书社,不知怎的,是串了线还是拨错了号,结果阴差阳错地到了我们这里。我一听所要的单位,自然告诉对方是电话错了。然而对方并没马上挂了,继而问了一句我会不会说德语。那还用说?当然咯,我是北外德语毕业;对方又问我懂不懂德国文学?我答:我读研的专业就是日耳曼文学;又问毕业多久了?我说才两个月。对方说,他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下个月要接待一个西德作家代表团,作协没有德语翻译,正在向文化部借。对方问了我的姓名、年龄,并提醒我有个思想准备,没准会借我本人去当中德作家会谈的翻译。
 
那时作协因文革后刚恢复工作,不但人员配备欠缺,机关还在文化部大院的抗震棚里。一开始我对这个差使不抱希望,认为对方电话所谈只是信口一说。但我心里认定,这次如若选中了我,那是作协的幸运。我这么说并不是我自负,而是我作过分析。因为当年北京77级本科毕业能招收德语研究生的除了北外就是社科院和北大,而北外的口语又是首屈一指,自己又是文学专业,且酷爱中国文学,加上刚从学校出来,说了七年的德语,印象中这七年里,有过没说中文的日子,但没有没说德语的。
 
果不其然,中国作协真的找到了我头上。
 
作协决定了用我,文学会谈配了两名翻译,我属待备,主译是本局的老大学生。会谈安排在什刹海 “文艺之家”,王蒙为中方团长。开始我不翻译,由主翻一人包揽。文革十年,老大学生十年未曾开口,口语必定荒疏,尤其是德语,很难上口,它不像英语有了词汇就能串成句子,德语语法极为复杂。
 
说德语要考虑变位、变格、阴阳中性、单复数及时态等,这些都有随即的变化,如果平时不娴熟,说时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要素,就是心里明白,词儿到了嘴边也是出不来。
 
往往一句话十个单词,你要考虑的因素就有十个,每个单词都会根据当时的句子随时起变化。阴阳中性、四个格交叉相乘就有了十二种变化的可能,加上单复数的出现,这种变化增加到二十四种;不像英语,复数一般加 S 就行了,而德语名词的复数,每个单词都有各自的不同,就像 “门” 跟 “窗” 的复数变化不一样,狗跟猫也不一样,天上和地下便是天壤之别。可以说每个名词的复数都必须逐个熟记于心,这还不够。
 
本来门跟窗的复数形式各有各的不同,这时,光是门的复数形式在四种不同的格中都会不一样;德国人能说德语,是因为他们说熟了任何一个单词在句子中的任何一种形式,尽管这样,就是德国人说话还时常犯错误。很多德国人,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德语一旦落成文字,语法错误数见不鲜。
 
德国人对听懂德语到能表达,有个形象的说法:就是从耳朵到脑子只有十厘米,但从脑子到嘴巴却是十千米,此话足以证明说德语的难度。加之要担任文学翻译,若未曾学过日耳曼文学专业,一旦中方作家引用卡夫卡的《变形记》,他都不知道德语原文该怎么说!
 
所以,对一个十年未曾开口的中德翻译,此种口译会是一种折磨。
 
会议厅里,顶头摆着一张三人大沙发,王蒙坐中间,他左边是一位德国女作家,右手边是首席翻译。对着主席台右侧,头里坐着韦君宜,后面是我,往下是鲍昌、张洁、张抗抗等,外联部主任也在场,身边是北大德语老师。文革结束没几年,大学里基本上没有教授,充其量是讲师。会谈休息期间,主译短时离开,王蒙看着我,拍拍右边的空位子,让我坐到他身边去。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我口语熟练,又学过日耳曼文学,让我往下担任主译。但是,我毕竟刚出校门,涉世不深,又怕得罪同行,终究没坐过去。
 
然而主译已定为紧接出访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的作家团翻译,文化部大印都盖掉了几个,护照也办了,制装费也发了。王蒙有想法,外联部有打算。就在德国团刚离京去了外地,作协马上向国务院申请给文化部下调令,通知很快到了《北京周报》。此事只争朝夕,一是出访在即,二是签证办理已迫在眉睫,又则此为一空前绝后的大团,组团过程外联部亟需帮手。
 
《周报》老领导和蔼地问我,上面有意调我去作协,征求我的意见。我答:求之不得。主任说,才来两个月就走了,不过,来时部里也不缺人手。我笑笑。
 
进了作协外联部,刚安顿好办工位置,主任就来了,说:已决定这次你随团出访,去财务处领服装费,抓紧时间制装。我问:不是说好是那位翻译同行吗?主任说: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干部,情况变了。你的德语我问过北大的倪老师了。希望你好好干!我答应:会的!
 
在作协外联部,讲虚龄我头尾四年。首次出访西柏林,顺访联邦德国,因慕尼黑汉泽尔出版社出了我们众多作家的翻译作品,那一站文学活动尤其频繁,我也有了较多的亮相机会。是年秋,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给我发来了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邀请,其实在慕尼黑时,部主任已口头发出了邀请。但我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当时干得不亦乐乎!
 
现在看来,没有马上应邀是对的,否则我就没有了往下几年跟众多知名作家的美好回忆。
 
足足三年半后,我感到自己的所学在枯竭,想出国深造一程。正好那年十月,作协有一大团去汉堡参加中国国庆——汉堡中德文化周,我想因公带私将两次活动连接起来,遂致函巴州文化部询问当年的邀请是否仍然有效。回复是:“我们对您的邀请终身有效”。因考虑到访问学者结束后会去慕尼黑大学听课,需要签证延长,出行前,我便去北京公安局办了私人护照。我是带着三本有效护照、两个有效签证出的国。
 
在作协外联部工作期间,部领导对我们年轻干部关爱备至、非常包涵。我翻译的小说《香水》就是一边上班一边完成的,这我在《香水缘》一文中已有描述,我的学者访问及留学德国,领导也热情支持。
 
因我走后在外滞留多久是个未知数,我的工作后继需要有人是理所应当,是时负责日常工作的部领导找过我谈话,觉得我反正出国机会多,这次出访就不参加了,让新同事历练一次,我没有反对。
 
然而一天上午,德国驻上海总领馆文化处官员来作协谈这次出访事宜,当着两位部领导的面提出,为了确保文化活动的圆满成功,汉堡文化局希望,此团翻译仍然由我承担。自一九八五年起,多次出访汉堡,他们对我已是知根知底,不想换人了。德意志就是这么一个保守的民族。我正好在场,那回又是德方出资,两位领导于是没说什么。
 
决定了我随团出访,我即联系慕尼黑,取消赴德机票。文化部说:不要我们负担您来德机票,每月的奖学金可加上几百。这又是德国人的合理。既然答应了出国际旅费,这笔款他们就不收回了。
 
紧接着我要通知汉堡,我的返程机票不用了,只需一张境内由汉堡飞慕尼黑的联程。完成了汉堡活动,全团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事毕,我将团内财务账目理清,例好清单,让团长过目、签字,连同账目,将剩余的公款现金委托张洁带回国。送走了代表团后,我把团长、老作家邓友梅单独办好了去美国的登机手续,然后一人飞抵慕尼黑,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2020 年12月1日易稿慕尼黑


外一篇
记忆中的王元化


作者:金弢

 

 
命中注定,我跟前辈王元化老师只有一面之缘。
 
1988年春,若外事接待计划照常进行,我跟王老就没有了邂逅之缘。这还得感谢当时的西德赛德尔夫人。前一年,应夫人私人出资邀请,马拉沁夫、莫言、从维熙、高晓声、王安忆、张承志等十来位作家访问西德足足一个月,我任随团翻译;这回是赛夫人团对我们的回访。中国作家协会将来访团安排在北京西苑饭店。

没想到,始终替中国着想的赛夫人第二天找到我,称中国刚结束“文革”,尚未走出贫困,国家需要钱,我们团住在西苑太贵,没必要这么奢侈豪华,要求第二天换去一家普通的旅馆即是,说团员都是西德左派,他们会很适应的。权宜之计,我在西苑侧面毗邻百万庄就近安排了一家小酒店,在办理入住手续时,与王老相遇、相识。
 
赛夫人是我们1980年代出访西德最友好的人士,在此不得不对她有些交代。她跟我们初次认识是1985年 “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王蒙带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十六人作家大团出席。赛夫人找到我们,表示了她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对中国的期待,预言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并肩世界强林的世纪。赛夫人家产万贯,愿意拿出一笔雄厚的资金,邀请一个规模较大的中国作家团访德,看看外面的世界,资以参照。

访德期间她对我们的照顾无微不至,除了承担国际旅费、在德食住行一切费用,还给每位作家昂贵的礼物和丰硕的零花钱,她懂得人民币在德国无法流通;整个安排细致入微、面面俱到。但在回访中,她时时想着为我国节省,一切安排要求远离奢华二字,从西苑五星级饭店退房即是一例。
 
然而于我这似乎又是冥冥中的安排,我有机缘认识了王元化前辈。饭店的服务台前,他耐心等在一边,看到我给全团办完了入住手续后,搭话问我是什么单位的。听说我是作协的,他称自己也是作协的,后来得知还是我们的领导。王老即日夜间就要去瑞典,参加国际笔会,是中方代表。他神情沉郁,正在为与会的发言稿犯愁!说自己对北欧文学没有专门研究,所知也是凤毛麟角,不知讲稿该怎么写,话题又从何开始。
 
一听说他要去瑞典开会,我马上表示,我刚翻译完成瑞典斯特林堡的长篇自传体小说 《狂人辩词》,书中有作者的一句话:“在我的案头放着来自开罗、北京、巴黎的信笺。” 这证明在20世纪初,斯特林堡跟中国已有了文化交流,加之,他是瑞典文学史上不可替代的重要作家,文学地位无异于我们的鲁迅。听到此,王老忧心忡忡的脸色顿间释然。“好!太好了!我就从这一话题说起,讲讲两国间文化交流的历史渊源”。王老如释重负。
 
接下来王老关心地细细询问了我的年纪、学历、专业,称赞而立之年,意气风发,鼓励我努力工作,事业有成!话及我的翻译时,他叮嘱我,等书印行后千万要送他一本,并给我留了名片。
 
而后,我应德国外交部访问学者邀请去了德国,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给我往德国寄来了《狂人辩词》的样书,我心里一直惦着对王老的允诺,希望不久有一天跟他重逢,把书送给他,心里总是想:不急,来日方长。怎能想到这一错念铸成了永生的遗憾,成了千古恨!
 
后来在海外媒体得知了他的过世,我悲悔交集!刚刚通过网络的查询,还解开了纠结我十二年的一个谜:
 
2008——北京奥运年,德国电视台为宣传中国,追踪拍摄我的生平纪录片到了北京,中国作协作为邀请单位出面宴请摄制组。我原来的室友,时任作协外联部主任通知我,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坚持出面主持宴请,室友为其的兴致与执着颇为疑惑。今天我才知悉,1980年代金炳华在上海已参与了众多市委的文教工作,1991年,多年后接替了王老曾经的旧职,也成为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生前,他俩一定有过我的话题。
 
人生不再,何止惜哉!网络资料让我知道,王元化前辈是2008年5月9日离世的,而只相差一天,我们的摄制组是2008年5月8日下午抵达的上海。能事先醒悟人生缘分就此一线间,我无论如何也会让上海作家协会安排我跟王老见上一面,然而今天却成了无尽的悲叹。值此先生百年诞生之际,怀念您,王老!但愿您安息九泉,明白了晚辈的一片心意! 
 

2020年11月30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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