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1956年出生。1972年入伍当兵六年。1978年退伍当工人,同年考入新疆大学政治系。毕业后先后任职新疆自治区党委、新疆交通银行、新疆太平洋保险公司。2016年退休前为太平洋寿险总公司副总经理。
原题
海归少年阿源
2000年,我在福建省保险公司当总经理。看着公司业绩报表,黄剑源的名字已连续十周,名列全省银保业务前十位。
领导都喜欢优秀员工。我打开电脑,查看黄剑源简历。我靠,这小子居然在德国六年,还是个"海归"。2003年,当时"海归"可是风毛鳞角。对"海归"的崇敬和好奇,促使我要单独面见黄剑源。
中午,我约了黄剑源到办公室聊聊。
阿源,一米八多的大男孩,一张娃娃脸,很萌。
"阿源啊,你小子可以,藏而不露,居然是一个海归啊!"
"我不是海归,只是在德国呆了六年,但没有读书。"
"那你,瞎玩了六年?"
"没有,我在打工。"
我突然反应过来,低声轻问,是自己跑出去的?
是!阿源轻轻回了一声,眼神也轻点了一下。
我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的气氛,在沉默中凝固。
我打破了沉默。"阿源,泡茶。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1992年的中国,已迎来改革开放第十四年。国门打开后,拥有五千万原福建籍华人华侨的血缘优势,福建的老百姓,是国内百姓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人。当时福建农民年人均收入一千六百元人民币。而美国普通工人年收入八万美元。国内外收入反差巨大,海外有亲朋好友的,明着奔,没亲朋好友的,偷着跑,仅福州市的郊县福清县去日本的就有40多万人,长乐县去美国的有50多万人,连江县去欧、美的有60多万人。福建新民谣:"真男儿,洋插队,苦五年,盖洋楼"。男儿,如果没有勇气出国,在家呆着受穷,乡邻是看不起的。这就是当时福建沿海人文生态的真实写照。八十年代开始,出去挣上钱的人,在家乡盖的小洋楼,像春芛一样,在福建沿海不断冒了出来。现实的标杆,致富的欲望。推波助澜,裹着成千上万的人,卷向大洋彼岸!阿源有两个哥哥,他最小。1992年,他十六岁生日时,妈妈说,阿源,你长大了,该出去闯闯了。阿源妈妈是一个要强的女性。十几年来,她一直打工,吃苦受累,一切只为改变三个孩子的命运。妈妈心致高远,看着乡邻青年人出去,她认为,真正的慈母,必须舍得孩子,去打狼。她虽没迈出福建一步,但为了三个儿子的未来。她放眼全球,以国际化视野,盘算着计划。当时的行情是:去东南亚,一个人的费用是5万人民币。去欧洲,一个人的费用是15万人民币。去美国,一个人的费用是35万人民币。阿源妈妈决定,三个儿子,同时出去。而且,她选择高投入,高产出的欧美国家,放弃低投入,低回报的东南亚。为防范风险,妈妈忍痛,不让三个儿子结伴而行,放弃互相照顾。她买了三个不同目的地的“商品”。大儿子去美国,二儿子去荷兰,小儿子去德国。三个儿子出去,要筹75万人民币。1992年的75万元,对福州老百姓来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当时福州市区的新房价,每平方米1200元左右。75万人民币,可以买六套100平方米的新房子。福建民间一直保留着几百年传统。一家有难,宗族帮忙。一家用钱,邻里众筹。父债子还,爷债孙还。乡邻借钱的评价体系是:家族信誉+收益+安全性。乡邻对阿源妈妈的评估结果是:阿源一家口碑好,母亲为孩子借路费,用途得当。三个儿子,分头出去,只要一个创业成功,乡邻们"众筹"的资金,就不会打水漂。最后,妈妈用"三分息"的代价,相当于年化利率36%,"高息"借来了75万人民币。母爱是伟大的。阿源妈妈要用多大的勇气,自信,去实施这个伟大的梦想!妈妈用前半生的艰辛,拉扯大了三个儿子,现在,妈妈又豁上了后半生,去搏三个儿子未来的人生。三个儿子,阿源最早接到启程通知。从未离开过福州,没有见过飞机的十六岁男孩,就要独自远行德国了。除了德国两个字。阿源对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他不懂外语,在德国没有一个亲戚和朋友,更要命的是还没有钱!他是要去打工,去挣钱!妈妈看出了小儿子的胆怯,说了一句儿子终身不忘的话:孩子,不怕,有土壤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海水的地方,就有福建人!临行前一晚,妈妈拿出一条秋裤,对儿子说:“阿源,从明天起,这条秋裤,就不能离身了。”妈妈在秋裤腰间的左边、右边、后边三处,松紧带里卷藏了三百美元。这三百美元,妈妈已经揉得很软了,藏在腰间,不会扎身。"记住,这是保命钱,不到生死关头,是不能动的。"阿源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根本不敢看母亲一眼,泪水一个劲的往下淌。他知道,这三百美元,是妈妈日日夜夜苦熬挣来的工钱。第二天一早,阿源要走了。想拥抱一下妈妈,然而,沉重的双手始终没有伸出去。因为,他怕自己会哭,妈妈会更心疼。走到巷子尽头,回头一看,妈妈仍依偎在窗户边。阿源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他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他一边哭,一边跑,就此开始了人生的飘泊。
阿源妈妈为阿源购买的"商品"是:出国签证办的是俄罗斯劳工。但,阿源要去的终点,是徳国。只有阿源安全抵达德国后,妈妈才会一次性结清全款。阿源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兴奋、新奇,很快替代了离别时的伤感。夜幕中,飞机落在了莫斯科机场。此时,他才知道,还有17个同行人。一个男“地陪”,来接他们了。我十分好奇地问,是不是长得很凶?身上还有纹身?阿源笑了,他说,老总你是电视看得太多了!中年男子是上海人,很斯文、很客气。他更像是一个高中”老师“。"老师"开车,将他们拉到一个民宅。一套两间,没有任何家具。阿源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木地板和暖气包。晚上,18个人像沙丁鱼一样,睡在两间房子的地板上,挤到快爆。第二天早上,"老师"派车来,拉他们去红场观光。这帮人,高兴得跳了起来。在红场附近一个地方,司机约好了来接他们的时间,车就开走了。对福建男孩来说,他们根本没有冬季、严寒、冰雪的概念和体验,更谈不上防寒保暖措施。阿源没有皮帽皮手套,身上只穿一件晴伦薄棉衣,一条秋裤和牛仔裤,脚上穿的是塑料鞋子。这群南方青年关上了车门,却打开了寒冷的地狱大门。一束束刺眼的白光,带着僵冷的空气,凌利的寒风,肆无忌惮,无孔不入,钻进全身。刀刀剜肉,针针刺骨。寒冷迅速冻结了红场观光的喜悦。但是,车已开走了。他们,人生地不熟。阿源塑料底的鞋子在这冰滑的石板路上,他根本不会走路了。一个跤摔下去,还没站起来,又一个跟头,趴了下去。他的两只手,完全不够用了。一会搓耳朵,一会搓鼻子,一会搓脸。双手,十指连心,冻的心都痛。只有不停的,将手放在怀里,将手指塞到嘴里。寒冷,彻底摧毁了他的知觉和意识。他觉得耳朵要冻掉了,鼻子要冻掉了,手也要冻没了。阿源,真想打退堂鼓,但他不敢。只有继续无奈地傻跟着大家,在寒颤、僵硬中疾跑。他下意识,恍惚到了红场,看到了克林姆林宫围墙,看到了大教堂的金顶。寒魔,狰狞凶残,紧追不舍,死死纠缠,寸步不离,呑噬着热能,吸吮着热血。这时,有个老兄,首先崩溃了。崩溃到滔滔嚎哭。这群福建青年,彻底扛不住了,不约而同地冲进了路边的店铺。寒冷,是异国他乡给阿源上的第一课。寒魔,让他们苦尝了地狱之寒。阿源的耳朵鼻子都冻伤了。手肿得拿不了筷子。"老师"给这群冻伤的福建青年带来了冻伤膏药。在等待离开俄罗斯的日日夜夜,想着户外狰狞凶煞的寒魔,他们心有余悸,不敢再迈出大门一步。这群福建青年被寒冷彻底冻爬下,完全冰服了!第28天的夜晚,"老师"来了,说一切搞掂了,马上出发。18个福建青年跟着"老师"迅速从冰寒交迫的莫斯科消失了。布拉格,捷克首都,开车两小时就可进入德国。这里是阿源迈入德国的最后跳板。阿源一行持的是赴俄罗斯的劳务签证,进布拉格后就是"黑户"了。夜幕下的火车站,一个年轻女孩,戴了一副眼镜,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来接他们。阿源觉得这个女“地陪”,更像一个大“姐姐”。当夜,"姐姐"将一行人拉到了布拉格古城。住在两间古民居里。房子四面墙全是石头,一看也有几百年了,但有暖气。"姐姐"告诉大家,因为你们是"黑户",拜托大家,不要乱跑。不要惹麻烦。第二天早上,"姐姐"叫了大男孩阿源,跟她一起去购买食品、饮用水。如果说,莫斯科地狱般的寒冷,冻住了阿源看世界的眼睛,现在,阿源真正睁眼看世界了。一切对阿源都是新鲜、新奇,放眼全是大楼,每栋楼都是古堡。每条街道,又将一个个古老城堡相连。长长的有轨巴士,穿梭于城市。小提琴家在街边拉着好听的音乐。1992年之前,全福建都没有一个正规的大超市。阿源看傻了。四层楼的大超市商品玲琅满目,吃喝穿用什么都有。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推个车子,可以随便拿东西。“姐姐”带阿源去了一个带很大M字的饭店。姐姐说,这叫麦当劳。阿源第一次吃到汉堡。“姐姐”说,阿源你还小,一定还要学习。姐姐也是“跑出来的”。我已学会了四门外语。记住,多一门外语,多一个世界,多一条生路。阿源一行人都很听话,老老实实呆着。一天又一天,焦急的熬着,盼着,等待出去通知。第17天的下午,“姐姐”过来说,一切终于搞掂,今晚巡查是"自己人",天黑出发。他们是"黑户",去德国,只能徒步翻山越岭,悄悄入境。“姐姐”要求大家把所有东西都扔了,轻装翻山。天刚黑,“姐姐”开车就把大家拉出了城,向德国方向驰去。夜,很静很静。天,蒙着月色。“姐姐”说,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在异国他乡,女孩、同胞、“姐姐”,这个三重身份,用最亲切的乡音,在夜色中,和大家道别了。此刻,大家突然发现,主心骨没了,心里依靠没了。“姐姐”说,你们已是大男人了,要勇敢点。五年前,姐姐身为一个小女孩,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今晚,大家一定要互相照应,一个也不要掉队。你们家里人,都盼着,想着你们。姐姐也会祝福你们。“姐姐”夜幕下一席话,像女神一样,温暖了这群身在异乡,无依无靠,心惊胆战的大男孩,抚慰了最柔软的心灵。大男孩们心碎了。“姐姐”说完,向每一个同胞,每一个大男孩,一一拥抱。大男孩们都哭了,哭泣一片。当地的“向导”来了。他要带这18个年轻人翻山越岭进入德国。“姐姐”又用外语对“向导”交待和嘱托。阿源一行跟着“向导”上山了。回头望去,“姐姐”的车仍在山下。夜幕,慢慢盖住了“姐姐”的车。“向导”是一个老外,脸上布满了皱纹,喉咙里嘶哑地冒出:"GO"!阿源一行在“向导”带领下,借着黑夜,疾行在灌木丛林中。从小老实的阿源哪经历过这样的事,他紧张与恐惧透了,屏着气,不敢大口呼吸,心,一直乱跳不停。冬季的沙棘枯枝,带着刺,干硬锋利。穿行中,枯枝不断划破衣服,不停抽打阿源的脸。阿源觉得脸越来越烧热,一摸全是血。此时,他哪敢喊,哪敢说,只有拿衣袖,不停地擦血,觉得走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何时是尽头。突然,“向导”打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趴在了地上。一行人都学着,趴了下来了。发生什么事了?阿源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越跳越快,开始胡思乱想,紧张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阿源觉得时间似乎故意在作对,仿佛凝固了。脸上的血不流了,也凝固了,一切都凝固了。几道探照灯光扫了过去。“向导”一挥手,再次低声粗气,嘶哑咆哮:"GO"!“向导”在前奔跑,一群人都跟着他跑。阿源原本发抖的身体像按了弹簧,一下弹了出去。在山腰中,“向导”拿出长长的手电筒,向山下打着暗号,山下回应了暗号。“向导”回头,冲着大家,打着V的手势。这次向导喉咙里,嘶哑冒出是 OK!OK!在丧魂落魄、魂飞胆灭中,终于盼到了OK!山下,路边,排了一溜"的士"。大家按照“姐姐”事前安排好的车辆编号,分头钻进了"的士",来不及道别,各奔终点。的士司机将阿源拉到德国科隆大教堂前,放下阿原,车就开走了。紧张、恐惧没有了,几十天的伙伴也没有了。除了妈妈临别时,腰间卷藏的三百美元,阿原现在一无所有,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只有夜色,只有孤单,只有亲人的嘱托,还有一个想象中的美丽梦想。大教堂广场上,一群鸽子,飞到了阿原周围,都奇怪的看着,这个孤独的东方少年。一只东方孤雁,不可思议的飞了大半个地球,终于落栖了。等待阿源的未来,会是什么呢?阿源躲进卫生间,紧锁门。45天,他第一次脱下秋裤。摸着秋裤腰部的松紧带,挑开腰线,慢慢地抽出了一张美元。这张一百美元,带着妈妈的体温,妈妈的味道,妈妈的慈爱和嘱托。阿源要用这钱,做一件十分紧迫、重要的事情。妈妈与儿子有一个约定。到德国后,第一时间报平安。妈妈只有亲耳听到儿子的声音,她才会给“总承运商”付款。当然,这总款含有“老师”“姐姐”,那些“地陪”的钱。人到付款,是这门古老生意的游戏规则。买卖双方,都会认真遵守。阿源人生第一次用美元购物。他购买的是一张电话卡,更是向妈妈报"平安"的信使!阿源在电话亭外不停地徘徊,焦急地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约定的北京时间到了。他知道,母亲每晩十点,都会在邻居家里,等待他的电话。阿源哆哆嗦嗦地拨出电话。电话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喂"。45天,45夜,日日夜夜,每一分,每一秒。儿子,都在想妈妈,念妈妈。母亲,都在想儿子,盼儿子。妈妈的声音,跨过千洋,越过万海。一下击穿了所有的坚强。阿源崩溃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磨难,所有的苦水与泪水一起奔涌而出。阿源怕自己情绪失控,哭出声来,更怕妈妈哭。马上用一只手,掐着自已的大腿。倾刻冷静地说,"妈妈,是我,我是阿源。我到了,我到德国了。"强装坚强的阿源,放下电话。瞬间崩溃了,泪水一泄千里。此刻,阿源,多么需要妈妈,多么需要温暖,多么需要依靠,多么需要帮助!但,一切都没有!一切爱莫能助!阿源,知道,从这个电话结束,便意味着,新的人生开始了。他要找工,他要打工。他要还钱,他要挣钱。十六岁的阿源,他更要像男子汉一样,担起男儿的责任。出国的使命,真正开始了。
德国政府会给海外来,没有住所没有工作的“黑户”提供临时住所,并给予少许的零用钱。所有个人信息登记好后,政府就容许和鼓励他们去找工作。阿源无知识无外语无技能,是标准的“三无”苦力。要打工,只能在餐馆里,以"最低"价格,寻求最劳累的洗碗工。他沿着街,寻找有中文、有中华元素的餐厅。科隆是欧洲著名的城市,也是福建人涌入较多的城市。简单劳动力已大大供过于求,一职难求。阿源找工作已经是第15天了。他走遍了科隆大街小巷,所有的中餐馆。已二次登门求职了,但仍未结果。失望、沮丧、难过透了。但他不抱怨家,更不抱怨母亲。只责怪自己,找不到养活自己的饭碗。老板姓林,福建福清县人。老板挺怜悯阿源这个小老乡的。问阿源,"到我家,做装修,没有工钱,但管饭、管住,做不做?"阿源生怕老板改口。满口答应,"做,我愿意做。"德国最贵的是人工。装修工人的工资是很贵的。所以,许多人家装修,都是自己去做。林老板叫阿源去家里装修,即收留了同乡,又省了工钱。乡情和省钱,二者为一。阿源为了生存,甘愿白干。吃饭和生存,合二为一,为了生存,用劳动换取一日三餐,几碗米饭。当下他已十分满足了。先养活自己,再挣钱寄家里。他十分珍惜眼前的机会,泥水活、木工活、漆工活,样样都十分卖力。一日,阿源一失手,锒头砸劈了手指甲。十指连心,痛得跺脚,但他一声不响。鲜血直流,顿时染红了地板。一个十六岁的大男孩,在异国,用鲜血,见证了,养活自己,是如此的艰辛。这世界很怪。还有多少二三十岁的大男人,在瞎混,在啃老?林老板人还不错,装修结束后,给阿源介绍了一个新"东家"。新"东家"姓阮,越南人,会中文,会粤语。见工面试时,阮老板开门见山。描述了职业生涯规划:"先当洗碗工,然后根据表现,升为打杂工、二厨、大厨。""洗碗工前三个月,没有工钱。第四个月后,每月三百马克。以后根据表现加工钱。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阿源,一个"三无"人员,根本没有要价议价的话语权。根据德国法律,工人超过八个小时工作,老板是犯法的。并且,法律还有每小时最低工资标准,保护工人的利益,否则老板犯法。以阮老板给阿源安排的工种工时,按德国公开标准计算,阿源每月应有四千马克的报酬。但现在阿源在前三个月,是没有工钱的,也就是零收入!“0”与"4000",天壤之别。这就是潜在水里,赤裸裸的圧榨和剥削。德国餐厅卫生监督很严。碗要洗三遍。一遍热水,一遍洗剂,一遍冷水。然后烘干。每天要洗堆积如山的碗,十四个小时工作下来,腰都断了,话都不愿多说一句。此时是冬季。每天,十四个小时,洗剂、热水、冷水,不断交替、浸泡。阿源,双手生满了冻疥,十指全是血痂。阿源在日记中写道:今天去看了医生,医生给我手涂抹膏药,又包扎了伤口,嘱咐不要碰水。可洗碗是我的工作,我该怎么办?实在没办法啊!阿源在日记中写道:妈妈,客人都走了,店打烊了,又剩我一个人了。窗外,黑洞洞的。但要洗的碗,还有一堆。妈妈,我现在好想你,好想你。我真地撑不下去了,你救救我好吗?终于熬过了三个月。阿源人生第一次,领到了工资。300马克。这是终身难忘的第一笔血汗钱!七个月的苦难,换来了第一份工钱。七个月的苦水,浇出伤痕累累之果。阿源已经计算了无数遍了,300马克,可兑换人民币是1830元。在1992年,这比县长工资还高一倍。一想到这,他的心就宽慰多了,甚至还有一点小兴奋。300马克还没捂热,阿源就寄给了妈妈。并留言:"妈妈,这是我第一个月工资,以后我每个月都会寄回家。"阿源知道,在家乡,反馈父母,这是男儿长成的标志,是孝子贤儿的体现。福建沿海,仍保留几百年风俗。以前,闯南洋,下东洋。一成功落脚,家人便燃放爆竹庆祝。阿源母亲,收到阿源汇的工资。按照当地习俗,好好放了十六挂鞭炮。齐鸣、炸响的鞭炮声,向乡邻们报喜,家中十六岁小儿,已成长为男儿,一个顶梁柱诞生了。母亲含辛茹苦16年,咬牙坚持,将儿子放逐天涯。就是为了在狂风暴雨中,将阿源摔打成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母亲16年,就是为了听到这齐鸣,炸响,自豪的鞭炮声。这就是福建沿海几百年代代相承的激励文化。在炫耀中,寻求前进的动力。这鞭炮之声,有多少血泪,多少委屈,多少苦水。只有母亲和儿子,心心相知。
阿源在餐馆打工
阿源在餐馆
阿源心里明白,他唯一的本钱,就是要勤快,要吃苦。他住在店里,永远是第一个干活的人,最后一个收工的人。老板,就是老板,永远是喜欢勤快吃苦的伙计。几年后,阿原晋级到了大厨。阿源用一年半的时间,还完了妈妈为阿源到德国所借的“高息”款15万人民币。90年代初,一个16岁的小孩,打工一年半,就能挣15万人民币。真的有点像天方夜谭。这是什么概念呢?15万人民币,就是当时100个福建农民,一年的平均收入!这就是当时德国与福建的工资差距!这也是东南沿海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到欧美打工的原因和动力!信誉,是做人资本。守信还款,是母亲的承诺和诚信。也是阿源在"社会"这所大学,交出的成绩单。为了纪念全部还完借款这件大事,他特意去了科隆大教堂,拍了一张意味深长的照片。看着大教堂,阿源百感交集。他揣着梦想,从家乡出发,最终落泊在这里。美好,永远是梦。苦难、坚毅,才是现实。虽然,阿源工资不断增加,但他仍十分勤俭。花每一分马克,他都要折算为人民币。在德国,自来水是可以饮用的。六年期间,他没有买过一瓶矿泉水。他只给家里打过六次电话,是每年春节的拜年。六年期间,阿源一直坚持给家人写信。在"打工"族中,他还非常另类,居然坚持写日记。邻居穆勒一家,得知阿源坎坷进取,节俭自律,孝敬母亲。他们发自内心的敬佩这个中国男孩。从此,穆勒夫妇将他们儿子多余的衣服,六年间,不断地送给阿源。阿源也很感恩穆勒一家。福建的"铁观音",已成了穆勒家,标配的茶品。阿源熟悉环境后,记住“姐姐”的话,多一门语言,多一条生路。他跟老板学会了越南语、粤语。并向邻里、客人学习德语。阿源虽十分节俭,但他却喜欢读书。他买了德汉字典,还买了许多书。《汪洋中的一条船》《罗兰小语》《金庸全集》《亦舒散文、小说》,使他爱不释手。读书,是他最大的兴趣和爱好。阿源,很阳光,很灿烂。下工后,任何时候都穿得干干净净,积极参加社区活动,创造机会学习德语。由于阿源有语言的天赋,会几种语言,又有礼貌,喜欢读书。良好的形象、口碑,也使这家中餐厅,生意越来越好,阮老板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他颠覆了东方劳工固有的不讲卫生、不读书的形象。在德国邻里眼中,他就是一个东方小圣人。受到了大家的尊重。阿源接到家里来的电话,说母亲病了,而且很重,是癌症晚期。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击晕了阿源。离开母亲已整整六年了。六年,大男孩已成长为大男人。六年,2190天的日日夜夜。思念,像一条千丝线,一直牵连着飘泊在德国的阿源。阿源觉得,心灵在告诉他,积劳成疾的母亲,此时,更是万分思念和牵挂他。千思万念,化成一个意念。回去,回家,回到母亲身边,陪护母亲。阿源决定,回国是陪护,不是探视。他要日日夜夜,守护在母亲身边。这意味着,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这意味着,他要放弃在德国打拼多年的天地。放弃已经在走流程的绿卡。此时,阿源已升为餐馆大厨,每月固定收入4800马克,各方面条件也好多了。环境熟悉,邻里友善,受人尊重。阮老板更是极舍不得人气十足的阿源,主动提出送餐馆股份给阿源,来挽留阿源。阿源,真心感谢了,他觉得,陪护母亲是心灵里的呼唤,是人生不可逆的珍贵时光,他不想在人生中留下遗憾。他最终还是听从心灵的呼唤,告别阮老板,告别穆勒一家,告别邻里,告别了德国。阿源回到了福州,来到医院。推开房门时,母亲暗淡的目光闪出万分惊喜。六年了,一米七的大男孩,已长成一米八三的大男人了。看着妈妈老去的面容,瘦弱的身躯。阿源强忍着泪水,挤出灿烂的微笑说:“妈妈我回来了。”母亲每天念着阿源,想着阿源,就是在等这句话。妈妈和儿子都明白,这个时刻,在人生意味着什么。阿源怕自己忍不住会哭,也怕母亲忍不住。他赶紧打开箱子,拿出这个营养品,那个保健品,耐心的介绍功效。一瞬间,母亲、儿子的目光,都聚焦在箱子里一件熟悉的衣物。秋裤,是六年前的秋裤。这是母爱,这是护佑,这是信物。它一直伴随着阿源,珍藏在身边!"妈,你看,你缝藏的三百美元,还剩二百美元,我一直留着呢!"阿源当着母亲的面,慢慢的挑开裤线,取出了六年前妈妈为远行的儿子,缝藏在腰间的二百美元。含泪放到了妈妈手中。这秋裤,这二百美元,绕行千山万水,见证了人间冷暖,见证了阿源成长。这是母爱,这是子孝。这是母子似海柔情。母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人越来越瘦,目光越来越暗,说话也更喘了。但她还是用尽了残存的体能,化为丝丝微笑,来安慰家人。阿源对妈妈说,"妈妈你放心,我会的,我会读到博士。"阿源在母亲身边,陪伴着她老人家。人生最后的五个月,护理了150天的日日夜夜。母亲,在天堂可以欣慰的是,她三个儿子,都已事业有成。大儿子在美国开了一家很大的餐馆。并在巴西、委内瑞拉投资矿业。二儿子在国内经商,殷实富足。阿源已是一家全国性金融机构的高管,意气风发。阿源,信守对母亲的承诺,发奋潜学,已读完了大专、金融学本科、金融学研究生。现在是在职金融学博士。
阿源在德国
阿源讲的经历,已经过去多年,它一直封藏在我的心底里,但时刻冲撞着我的心灵,激励着我。国家如今强盛了,百姓富裕了。如果我们再站在,历史发展的纬度,拉长焦聚,就会突然发现:我们用三代人的光阴,成功实现了一个"天方夜谭"。第一代,上山下乡,去劳动,挣工分。第二代,漂洋过海,去打工,去挣钱。第三代,出国留学,去读书,去花钱。我们由贫到丰、由穷变富,在快速发展闪烁中。闪得我们来不及储存和记忆。第三代已不知道第二代和第一代的事,更不要说,还记得祖宗八辈子的事。记忆功能的退化,必然会导致生存毅力和坚韧能力的打折。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阿源在德国打工六年的经历,很沉重。但为了这珍贵的记忆,我鼓起勇气动笔记载,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我们自己,告诉我们的后代,我们曾经走过这样的路,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这就是历史。这是不该忘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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