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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 穆梅: 父亲燕大毕业投笔从戎, 参加了淞沪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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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穆梅,1949年生于江西南昌,籍贯北京。南昌七中68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1月下放在井冈山地区。1972年初调入江西乐安721矿当工人、矿子弟中学当化学教师。1986年调入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图书馆工作,后在校报编辑部任编辑、记者。曾在《文汇报》发表过十几篇文章,2004年退休。

原题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作者:穆梅



母亲端庄秀丽,这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其它的都让她的“忘年交”在文革初期撕碎了
01

我父亲以92岁高龄离世,这让当女儿的我心里多少有些许慰籍。

清灭明后,我们的先祖走出世世代代居住的大草原,跟随清兵入关,做了清朝皇帝的御林军。在北京密云,家里入旗为“镶黄旗”。民国来临,八旗子弟一蹶不振,会骑马舞剑又如何?家道中落,成为“破落贵族”,父亲初中毕业后,就去工厂当学徒吹玻璃。

好在学徒期间,他并未放弃学习,三年后他以同等学力考上了燕京大学,在一位亲戚的资助下,父亲在那里寒窗苦读达五年之久。(他的文史专业要五年。

毕业之际,校长司徒雷登亲自选择了十名高才生,公派去美国深造,父亲放弃了到手的护照、签证和船票,他觉得,当时的国土已经被趾高气扬的日本人践踏,他要参加到抗日洪流中去,他决意不去美国了。在他暮年时,我问他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他仅用简单的一个“不”字来回答我。

人到中年的父亲

抗战的烽烟四起,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父亲竟然去参加了“淞沪会战”,他也因此很自傲,说自己是“抗日志士”。后来他又去了黄埔军校,在那里当了教官,主讲“日本问题”。想不到,就是这些经历,让父亲和全家人都饱受委屈,长达30之久……

我母亲则出身于南昌四大家族之一——松柏巷朱家,是一位集聪慧、能干、美丽于一身的千金小姐。年轻时她是青衣票友,父亲业余时间喜唱歌、爱拉小提琴,他们有缘相识、相知、相爱,结为夫妻之后,父亲带着母亲,去了部队,继续他的抗日工作。

抗战一结束,父亲立刻转到地方上,成为了一名中学校长。那个时候父母在贵州,父亲打算带着全家人(我未出生)去北京定居,在密云买地,在北京购房。适逢外婆六十大寿,他们决定绕道先去南昌,再去北京。

大约是1947年所摄,大姐在外婆家,而我还没有问世

在外婆家待了一个月,父母准备启程了,外婆却忧心忡忡找父亲谈话:你们能不能不去北京呢?她的脾气不那么温柔,而亲家母又是满族人,规矩很大,我担心……,我父亲非常尊重我们的外婆,这样,一家人就此留在南昌了,而我,也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昌人。

回望家庭的变迁,我真心感激外婆当时的劝阻,否则,在1947年左右购房置地,我的父亲、母亲就铁定落入阶级敌人的范畴:既是地主又是历史反革命了,在文革狂飙掀起之际,他们是否有命都很难说啊。用一句南昌最流行的话来说:那就嘎死了噢!

我出生时南昌刚刚解放,因为母亲的表姐一家九口人从南京来投奔我们家,父亲二话没说,出去找了三份工作,省吃俭用,用一己之力养活了16人。我暗中思忖:这可能就是我没有吃牛奶的真实原因吧?而父亲老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吃米汤长大的孩子对我们多好啊。

我们全家七人第一次合影,那时我还被妈妈抱在怀里
02

我很惊诧父母的性格完全相左,可是竟然相安无事在一起度过了六十余载。父亲沉稳、寡言少语、性格慢、怕冷、喜吃软糯之食;母亲则完全相反,遇事慌张、无主见、急躁、怕热、所喜食物都是嘎嘣脆。他们的卧床,经常是一半席子,一半棉垫;吃的饭和菜要把母亲的先盛出来,再继续烧制。

我们五个子女,走的均是“中间路线”,不过我偏向于父亲一点,但我比他老人家话多,曾经被母亲取笑道:你和墙壁也可以说上话。当然,这肯定是她的夸张之词。

父母晚年生活平静而满足

母亲出身大宅门,家庭生活非常优渥,性格也有一点霸道。在父母几十年的相处中,都是父亲让着她,所以他们几乎不吵架。我读初中时,曾经有一次,在母亲唠叨声中,父亲把擦脸的毛巾直接往对面的墙上砸过去,没有说一句话。而母亲的嘴唇即刻就变白了。

文革伊始,母亲的学校有人冲进了家门,领头人居然是妈的忘年交李晓穗。妈看见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泛着绿光,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其时我17岁,抱着大姐的儿子,把母亲往我身后掩着,并不时轻轻拍拍她,以示安慰。父亲像一棵大树,笔直地站立在母亲的身边。李晓穗一把扯下妈妈那张她多次欣赏不已、啧啧称赞过、年轻、靓丽的放大照片,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踩碎了玻璃镜面,取出照片,咬牙切齿把照片撕碎。她其他的都不看,就是四处疯狂寻找母亲的照片,一边撕,一边狰狞地咬着腮帮子。

我为父母的金婚纪念日摄影留念

我的小外甥两岁还差一个月,他突然举起小拳头,口齿不清地念念有词:要文斗不要武斗!我惊异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家里没有收音机,我们也不敢带他外出,那些时髦的口号从何而来?而且,他的举止也实在太应景了吧。我发现妈妈全身都已经在筛糠了,好在李晓穗等人没有更多的动作,把所有照片撕碎后,她哈哈大笑出门去,我把孩子交付给母亲,和一声不吭的父亲找来扫把,把一地的碎照片收拾好,在沉默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半年后的一天,母亲从学校回来说道:李晓穗死了,肺里全部都是空洞。我和父亲没有插话,只是平和地看着母亲,静静的倾听着。我想,像她那么严重的肺结核,只有母亲这样善良的人才会经常领她回家,给她吃家里包的饺子和韭菜盒子,其他人对她都避之不及。(当然,她用过的碗筷都要用沸水煮半个小时),这样的狼心狗肺之人,她不死谁死?她看不得母亲的美丽,想彻底消灭那些仪态万方的照片。可是,她能够毁掉母亲的魅力吗?她化作一缕黑烟之时年仅25岁,而母亲离世时已90高龄,就是合上了双眼,还是眉清目秀,看来,母亲才是那个真正的王啊。

没有任何人和力量可以夺走母亲的美
03

虽然文革已经过去多年,但是想起当年妈妈被“忘年交”无情打击、全身颤抖不已的情景,我还是会忍不住心酸落泪,母亲其实才是真正的老实人,她天真无邪地把所有人都当做朋友,完全看不懂人性中的丑陋。

她曾经长期帮助过一位王老师,经常把家里做的好菜、点心用饭盒装妥,带给她的子女吃。妈同情王老师家境贫寒,丈夫是病人,孩子又很多。我的衣物并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三位姐姐淘汰下来给我的。我就把好看一点、新一点的留着,想着过年过节时穿。但是,后来我发现,但凡我想寻找这些衣物时,它们总是不翼而飞。去问妈,不回答。问急了,就说:是给了王老师的女儿,并说,“送人就要送好的。”“哭吧,你哭死也没有用。”

老父亲最喜爱自己的这一张照片,我也是。照片的背景是雪松,父亲一生就像雪松那样挺而直

文革中,妈获得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拜这位王老师所赐,她说妈“小恩小惠,拉拢革命群众”……,母亲去世若干年后,哥说“王淑士人丑心也丑啊”,原来他也没有忘记那个白眼狼。但是,我们从来不在母亲面前提这两个人,因为怕她伤心。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教养吧?

父亲遇见事情却从来不慌不忙。一次大姐有事情回家,天气炎热,于是她就在房间里洗澡。父亲搬了一把小竹椅子坐在外面。警惕到头发丝的个别“革命群众”连忙去居委会报告,那小脚老太婆风风火火迈着她的粽子脚快速地一路小跑,来到父亲面前。

母亲88岁生日时拍摄,那个时候她还非常健康和精神

她居高临下地戳着我父的额角,厉声吼道:你在这里干啥?警告你哈,老实交代,屋子里是不是有反革命分子在开会?你在给他们放风吗?父亲像一座大山那样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安坐在那里,看都不看她一眼。

此刻大姐正好端出一盆洗澡水出来,居委会主任用她鹰隼般的双眼省视着大姐,然后进到屋内,趴在地上观察床底下。好在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家徒四壁,除了床和一张小餐桌,几乎是空空如也。居委会主任有一点尴尬,为没有收获几个“反革命分子”而失落,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终于低着头走了。

像这样的情景,父亲从来不说,也不觉得委屈,还是很多年以后,大姐告诉我的。这才真的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这是母亲人生最后的一张珍贵照片,由三姐陪护在身旁

04

我们五姊妹中,和父母在一起生活时间最长的人,那无疑就是我了。在父母的关系中,我感觉始终是父亲对母亲的爱要多一些,母亲或多或少会展示一点霸道。可是父亲也有自己的原则,他会适当地与母亲乃至其他四位子女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懂得在那个时代,他的历史“污点”给大家造成的伤害。他从来不说什么,可是小小的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父亲内心深处的隐痛。

母亲极其喜爱自己唯一的儿子,觉得他处处都是优点:帅气、聪明、有才华,而且听话。对我,却很是有些看不上眼的样子。她曾经说过我:不要以为只有你的学习好,我不在意这些,我的儿女个个都学习好着呢。我们家里没有对大人顶嘴的先例,所以尽管我心里憋屈,也不敢吱声。母亲私下里还对我说,就是你最像你的爸,丑!

母亲的晚年却对三姐如是说:唉唉,我多少年竟然错怪了这个最小的,总觉得她脾气臭、刁蛮任性,想不到她才是最憨厚的那一个呀。在她生命最后的两年里,她委托我们夫妻俩全权处理她和父亲的后事——骨灰撒海。她说,不忍心你们以后老了,还要颠颠簸簸来给我们扫墓,也没有必要再占活人的地盘了。

为纪念老父亲百年诞辰,我为他准备的他最喜爱的食品


我问她为何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俩来完成?母亲说:因为信任。母亲又说:你爸是对的,他的眼光比我准。

母亲过了九十岁生日后,突然吐血,遇见庸医,病未治好,却把她的免疫系统破坏掉了。她最后离世的原因不是她的病灶,而是免疫力急剧下降、已不能维持生命之火了。

我们五个子女轮流陪伴在她的病床前,轮到我的时候,她微红着眼睛,悄悄告诉我:“在你爸临终前夕,我去和他吻别的,你应该可以放心了。”母亲是如此聪明,她也看出了我长年为父亲“打抱不平”的心结。她说话时,我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问道:“爸爸是否知道?”“知道,他睁开了眼睛,对我点点头。”

是的,我终于解开了心结,收起泪水,为我的父亲、为我母亲功德圆满的一生、绽放出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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