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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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琦(1917年7月-1990年9月9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史学家。四川乐山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成都师范学校和四川大学中文系,延安鲁艺和中央研究院。曾先后主政陕西师范大学和西北大学,受到两校师生的爱戴。在去世前一年(1989年),留下一千两百七十分钟的口述史录音,最近由其外孙郭彤彤整理成书。《郭琦口述史》分上下两篇,上篇《琐记》回顾了他的童年和革命历程,下篇《大学》回顾和反思了他在大学当领导的经历。经郭彤彤先生授权,辛庄课堂公号摘录下篇的部分内容发表,以飨读者。文中标题为编者所加。
毛主席语录进课堂
再一个就是毛主席语录进课堂的问题。当时我也是抵制了的。
现在来看,当时在学校提出语录进课堂,极端的形式主义,极“左”至极。 1965年《解放军报》接连发表突出政治社论的同时,又早在此前头版报眼处,每天刊登一条毛主席语录,此举一出,全国的报纸均起而效之。毛主席语录俨然成了人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无处不在。在此形势下,学校里毛主席语录进课堂已是顺理成章了。
我说,我反对语录进课堂,我不是反对语录。我自己写文章还有教条主义,还爱引用马恩列斯毛,这怎么个讲? 我给批判我的人说,你们牵强附会。我说,比如讲数学要引段语录,而这个语录跟数学教师讲的完全不搭边,有啥意义?没有意义。我不主张把语录进课堂当作一个方向,我不同意把这种荒唐的形式主义贯穿到我们的人才培养目标中去。 1965年,在咸阳开了个语录进课堂的教育现场会。就是教师每讲一个问题以前,先引一段语录。我当时就说,教师按他的本来面目,他就是讲他的一套,何必要打扮一下? 再比如说朱宝昌。朱宝昌讲他的虚无主义,讲他的相对论、不可知论,还引一段毛主席语录,那不是开玩笑吗? 讲资产阶级那一套,还要毛主席语录进课堂,这值得提倡还是不值得提倡? 再有就是理科,也是无阶级性,讲知识讲科学的,也要语录进课堂? 我当时强调的是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我们的教学,当作一个科学世界观、方法论,那是可以的。 总的来说,1965年以前,我个人在思想上对于“红与专”的问题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在大的政治背景和气候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某些对同学过高要求的现象。 回头看,政治态度属于中间状况的同学还是比较多,其实任何社会都是中间状况的人占大多数,而我们都把它归入是不红。这个标准值得我们研究和深思。 大学、中学、小学都是“又红又专”,要有不同的要求。同样是学生,党员、非党员、团员、非团员,都各有不同的要求。 当然,都红更好,红有啥不好呢? 但是设想一下,我们把所有的群众都要求用党员的标准去对待,这现实不现实呢?何况我们的党员,他本身理应是先进队伍、工人阶级先锋队中的一员,但他的表现未必都好啊!从本质上说,从多数上说,党员都是好的,但是也很难说个别的党员,或者少数的党员,他的表现未必就比群众好。你对党员都不能普遍要求。如果党员碰见这种情况,他表现还不如群众,我认为这就是在糟蹋我们党。但少数人如此,你能开除他的党籍?能处分他?是不是?如果你能提出要求,让党员严格要求自己,不要损害无产阶级先锋队的荣誉,这就不错了。 我甚至认为有些地方确实如此,就是入党以前要求很高,到转正以后,本人也不要求了,组织上也不要求了。是个党风问题,一直都存在。 那些年搞的那些运动,那些空头政治、形式主义对我们的人才培养目标起到了破坏作用,今天讲,就是希望以后在我们的高等教育工作不可再犯,少犯类似的错误。 再一个,我深感到我们的人事工作,不能适应形势,用“左”的一套思想对待学生,也是直接破坏了我们培养德才兼备“又红又专”人才的目标。 像学生成份不好,存在什么问题呀,这个不仅学生,受害的连干部、连我们党的优秀干部都要挨整、受害。 所以,我在当时特别强调了一条,我说我们人事工作要注意,我们不仅要发现这个人有些什么问题,我们还要发现取消这个人的问题,这同样重要。跟肃反一样,对待反革命不纵不枉,不放纵一个真的反革命,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比如人事工作中。我们就要考虑这个干部在学校几十年,毕业或者没有毕业就留在学校了,表现一直还不错。是好的,无可非议的,而且是当作优秀分子使用的。但是他的档案里有一个什么毛病,应该采用什么方法来对待他? 应该查明。 材料上揭发他有个什么问题,但揭发不一定都是事实,把事实查明,把档案里的不实之词否定了,这是不是人事工作的成绩?应该是成绩。这个成绩保证了我们培养人才的目标,所以,我觉得这方面从学生成材的角度来看,学校的人事工作问题很大。 同样的道理,怎么对待干部,也很关键。比如说文普华,他在学校工作中很重要,是个兢兢业业、能力很强的同志。他抓学生工作,天天住到宿舍区了解学生情况,没有几个人能做得来。这么一位同志,他出事了,咋个子使用出事同志的问题,要处理好。文普华同志的事情,我在第07节《管理》中详尽的谈一下。 学校人事工作中,“左”的东西一直都存在。比方拿苏成全这个干部来说,当时也受打击。苏成全是一个啥人哩?他是中文系57级留校的学生,他对外国文学有研究,留校以后在我身边做工作,后来调出师大,到陕西教育学院搞管理工作,当院长。当时我被打到,批斗我的人问我,你为啥重用苏成全。我说有两条:
1. 苏成全文字干净,条理清楚,他写材料比许多人材料写得好。
2. 苏成全这个人政策观念比较强,稳妥,就这两条,我欣赏。
我上次讲过,苏成全母亲去世的事,我认为他显然是怕了。 苏成全因为我挨整,被整到啥子地步?苏成全出身不好,成分是地主。1970年代他母亲去世了,苏成全跑回家奔丧。在农村有些丧事的规矩,丧母,最少作为儿子应该服孝嘛!但苏成全不敢守规矩,没有服孝,全村人对他都有诟病。 苏成全够委屈了,但是呢,当时中文系的领导认为他回去给他母亲奔丧,是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行为,竟然派人到村上调查他的问题。“左”到了这种程度,简直是胡闹。
法律是底线,还有道德要求
高等学校在1950年代、1960年代的政治工作有好多问题,具体到学生和教师的人事工作方面,问题更不少,但最主要的,还是一个“左”。高等学校的政治工作,说到底,要围绕着我们培养又红又专、德才兼备的人才目标来搞。把政治工作孤立起来搞,没有前途,而且很危险。
另一方面,我1977年6月到西北大学工作以后,就我个人接触,我觉得大学对专的要求还可以,对红的要求不太强调了。“又红又专”中的“红”,也就是德的要求有降得太低的趋势,出现了许多问题。太过于强调“红”、强调“德”,要出问题,要犯错误,不强调或者降低,同样出现问题。我举个例子,1977年恢复高考,招的第一届学生。由于各种原因,同学们的思想相当活跃,不可避免地也相当混乱。有些同学提出来,说高等学校的政治工作,比如对学生的要求,对知识分子的要求,就是个宪法标准,他只要符合宪法,你就少管他。
1978年,全国610万考生步入高考考场
听到这种言论后,我感觉到这个说法不合理。 固然,宪法是根本大法,人人都要遵守,今天来说我们仍然要强调,党员在宪法面前不能有例外。 但宪法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对党员的要求,要更严格、更高。另外仅仅用宪法来要求一个高等学校的学生也不够。 我在会上面对同学们,我讲了一番话,同学们听了过后,起码在我个人看来,还没有那位同学对我的话表示出反感。 我说——同学们考虑一下,我们高等学校是干啥的?是培养后备干部,未来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你们就是未来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未来的干部。那么,我们对你的要求,能不能降低到只要不违反宪法就行了?那不就等于说我们培养的学生只要不犯法,这就是我们高等学校政治上对同学们的要求了? 我认为这不妥当。不妥当在哪里呢?——不犯法,要遵守宪法是对十亿人的要求。我们今天的10亿人当中,能够进入大学的有多少?不到30万人,27万人吧。同学们知道你们1977级有多少人报名吗?570万人。27万比570万,录取率是多少?还不到5%。所以说,1977级的大学生是啥?是十年荒芜了高等教育恢复之后选拔出来的精华,是精英。国家对于培养一个大学生,一年需要花费多少呢?我当时给同学们算了一个账:大体上,国家要投资2500元。当然,每个学生谈起来,就会想我一个学生怎么用得了这么多钱?因为我要培养学生,我们才要办大学,才有工人,才有干部,才有教课的教员。从当时的西北大学的状况来说,大约2500人这样的规模,一年的经费大概是500万,差不多相当于一人2000元。当然,还有其他投资——图书、基建,大体上就是这样的。国家花了这样多钱来培养一个大学生,而大学生又在人民当中占极少数,我们不能辜负人民对我们的期望,不能辜负祖国对我们的期望,我们除了要遵守宪法,和十亿人口一样,毫无例外地遵守宪法以外,是不是还应该要有政治上的要求?要有道德上的规范?
我们设想一下,你比如说,我们有些行为大家看不惯,但并不一定违反宪法,我们就能这样简单地降低要求?因此,除了遵守宪法以外,还应有政治上的要求,应有道德的规范,因为你们出去是干部,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是带头的人,你们不是普通人,是精英,对精英就不能不提出这种要求。 况且宪法允许是一回事,我们提倡的东西又是一回事,我们不能满足于允许。比方说,宪法上离婚是合法的,离婚是允许的,但是我们提不提倡离婚?显然我们不能提倡离婚。 当然也不是说两个人毫无感情基础了,还要拴在一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至于说学校办得不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同学们采取罢课这种形式来表达,当然不违反宪法,但这决不是我们提倡的。因为如果成天学校闹罢课、动乱啊,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形势下,怎么学得到好多本事呢?也就达不到我们培养德才兼备、“又红又专”人才的目标了。 所以,仅仅用宪法来要求、来规范学生,我认为降低了学生的规格,这是一个大问题。 当时,存在的问题,可以说文革前过分了的一些东西,对“红”的要求,现在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如果说过去我在师大的时候,精力花在学生上不是这样多的话,文革以后,学校的重大问题之一就是学生工作。 为搞这个学生工作,我和学生工作处处长、团委书记霍绍亮同志整天交换意见,很频繁。频繁到了在一定的程度上干扰了学校的正常工作。我的精力,在对学校怎么提高教学质量,出点主意啊,花在科研上头的精力啊,就不如过去在师大的时候花费的多。都花到学生身上了。处理《为钱正名》风波
整天要碰到和学生有关的新的问题和矛盾,等着解决。就比如我们经济系有个叫张维迎的同学。
我是咋个子知道张维迎的大名呢? 我当时住在学校办公室,一周回家两次去拿饭。这天我早上起来之后,还没吃早饭,电话来了。我一听赵长河(注:时任陕西省委科教部部长)打来的,他开门见山给我说,学校有个叫张维迎的学生,发了篇文章,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必须开除。赵长河这样说,我也是没有雅量,在电话里也吼他,我说,你下什么命令?发一篇文章就开除学生?我什么都不知道,恶劣影响是你的判断,还是组织上的判断? 赵长河见我这么说,把电话摔了。 我正要去找人,问问张维迎是那个系的学生时,姜秉正来了。拿着一张《中国青年报》给我看。我大概看了一下,文章的题目叫《为钱正名》。姜秉正给我介绍说张维迎是个陕北娃,平时表现还好,学习方面也冒尖。 张维迎这个文章的主题是讲钱是个好东西,过去我们采取清教徒的态度对待钱,这是错误的。他甚至引用了列宁的一句话的意思,说那个钱就是勋章,就是功勋。
张维迎研究生毕业前与巩重起校长合影(1984年12月)
张维迎的文章有问题,大家可以讨论。人家在报上发文章批判,学校也组织个几版的文章来,摆事实讲道理,把问题讨论讨论,没有啥子不好嘛。 当时在学校也展开了讨论,首先在经济系的老师里头展开了讨论。到底张维迎的这个观点对不对。 当然了,经济系好几位老师都认为不对,也写了文章,有个别老师还是比较偏激,说,以后像张维迎这种学生写文章,学校要审核,不能让学生乱写文章。老师的话说到我面前,我就笑了,给他说,学生写文章咱们作为老师,作为学校方面来说,应该鼓励,鼓励他们多写文章,多投稿多发表,咋个还能设置障碍嘛。学生写了文章,想给你看,请你看,可以,不愿意给你看,把稿子投出去了,那是人家的自由,咱不能限制人家的自由。 我也不是批评这些个别老师。“左”的思想是建国后的一个长期存在,有些“左”的思想还停留在思维中,要理解他们,不可能一下子把“左”的思想就都能清除完。 总归呀,我当时坚持一点——既然把这篇文章中存在的问题在学校公开了,那大家就把讨论继续下去。 继续一讨论,张维迎同学就来找我。他那个意思我能理解,问我是不是要批判他,是不是需要他检讨。 我告诉他不存在这个问题。我告诉他,既然你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就我个人来说,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们可以评论它。 当时我个别和他谈,我在学校党委会上的发言也是这样谈的——我说你理解列宁讲的那个所谓钱、勋章,他指的是什么呢?是不是突击手?劳动英雄?指那些我们给他优厚的奖励?是指这个意思,而不是我们今天社会上存在的一切向钱看。 我认为要把这两个问题分开。 当然在“左”的情况之下,割资本主义尾巴,吃大锅饭,我是持反对态势,这一点我们意见一致。 现在我们要区别两点: 第一点,就是我们要讲经济效益。讲经济效益,你就要讲钱的价值问题。 第二点,要强调按劳付酬,不能吃大锅饭。劳动好的,工资就要高,技术好的,贡献大的,都应该给奖金,这我都赞成。当时,我们已经提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呢,我也赞成。我们还要讲究经济效益,要讲究产值,要讲究减轻损毫,要主张资金流动快一点,这都讲钱的问题,公家的钱,集体的钱。我们也讲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优劳得优奖。但是,我们社会上现在存在的另外一个问题,什么事都说钱,没有钱就不行,按劳付酬成为按酬付劳,你说多少钱,我给你做多少事,这就不对了。 学校党委的态度很明确,起码张维迎的“为钱来正名”只正了一半,有一半不应该正的——个人的私欲上头,不能提倡,也还要提倡共产主义劳动,这和“左”是两回事。 这样一种讨论,不管《为钱正名》的张维迎同学本人如何,对多数的同志,还是起到了一定的好处。所以这个讨论的方式,我认为还比较稳妥,我们既旗帜鲜明,又使同学们受到了一定的教育。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郭琦(1917年7月-1990年9月9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史学家。四川乐山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成都师范学校和四川大学中文系,延安鲁艺和中央研究院。1957年3月,任西安师范学院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1960年,西安师范学院与陕西师范学院合并成陕西师范大学,他仍任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实际主持学校工作。"文革"中遭受迫害。1977年夏,被派来到西北大学,1978年6月被任命为党委书记兼校长。1982年3月辞去校长职务专任党委书记(1978.6-1984.7.19),1983年12月任陕西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兼任陕西省哲学学会会长、中国唐史研究会名誉会长、陕西省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中共陕西省委顾问委员会委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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