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变性者 李良雨
从中国浩如烟海的
杂剧、传奇及民间吟唱中，
打捞沉音。
让远人之歌哭，
回响于当下。
1567年正月，山西太原府静乐县龙泉都平民，正在给亲戚做佣工的李良雨（43岁，男），第一次感到腹痛。疼痛断断续续绵延到第二年二月，他终于无法行动，开始卧床，由工友照顾生活。四月，他的外生殖器发生变化。
这件事，引起了当地官员、中央官员、乃至皇帝的关注。随后，士大夫、医学专家展开讨论。民间小说家闻得风声，获得素材，也进行了自己的创作。
李良雨，从一个模糊性别的人，变成三个字，出现在明清各类书卷之中。可是，关于他的人生，我们知道的又实在太少了。
我们试着还原一下。
一位中国明代变性者的人生。
变性者
李良雨事件
士人议论
医生观点
文人创作
最后，我们的版本
着急的读者也可直接跳到最后
变性者
与世界上所有国家情况一样，中国一直有很多变性者。TA们大量存在于正史、政府文件、文人笔记、小说、戏剧中。
正史，有它一贯的归类法。变性人往往跟连体婴、巨人、虎人、畸形儿、多胞胎等等，合在一起，被放置在《五行志》关于“人”的部分。政治意义则是：这些东西，都是灾异，象征着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发生不好的事情。
我们从二十四史中简单拣选一点，感受一下。
《汉书》
史记魏襄王十三年，魏有女子化为丈夫。
哀帝建平中，豫章有男子化为女子，嫁为人妇，生一子。
《汉书 · 五行志》南宋庆元刊本
建安……七年，越巂有男化为女子。
徐登者，闽中人也。本女子，化为丈夫。善为巫术。
惠帝元康中，安丰有女子周世宁，年八岁，渐化为男，至十七八而气性成。 惠帝之世，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人道，而性尤淫。
孝武帝宁康初，南郡州陵女唐氏渐化为丈夫。
恭帝元熙元年，建安人阳道无头，正平，本下作女人形体。
《新唐书》
光启……二年春，凤翔郿县女子未龀，化为丈夫，旬日而死。
《宋史》
宣和六年，都城有卖青果男子，孕而生子，蓐母不能收，易七人，始免而逃去。 丰乐楼酒保朱氏子之妻，可四十余，楚州人，忽生髭，长仅六七寸，疏秀而美，宛然一男子，特诏度为女道士。
隆庆二年十二月，静乐男子李良雨化为妇人。
人物背景
李良雨，生于1525年（嘉靖四年），为山西太原府静乐县龙泉都平民。父亲是李怀，兄弟是李良云。
1558年，良雨娶妻张氏。后来因为家贫反目。1562年离婚（卖妻）。之后，良雨投靠姐夫贾仲敖家，给人做工。
性变过程
1567年（隆庆元年）正月，良雨偶然出现小肠痛。大概属于疝气病的一种，《本草纲目》的记录是“腹痛”。
病痛持续到来年二月，初九日起，良雨坚持不了，开始卧床不起。
四月，良雨的睾丸退缩入肚，外生殖器发生女性化变化。
五月初一，良雨第一次来了月经，持续三天，自此每月不爽。
是年，良雨四十四岁。
性变后的生活
一同作工的工人，光棍白尚相，在李良雨生病时，与他同居，照顾他的生活。当然，也有可能本来就是在工人宿舍同居。
四月良雨性变之后，白尚相与她发生了性关系。
五月，良雨月经初潮后，换上了丫髻的服装，鞋子，并且裹足，彻底从社会身份上进行转变。她与白尚相，即使没有正式结为夫妇，应该也成了实际搭伙过日子的一对男女。
家庭及政府干预
性变之后，良雨一直处在害怕和羞赧的情绪中，减少抛头露面。九月，李良雨的兄弟李良云听说这件事，让自己老婆南氏去探查。确认了之后，他认为此事自己很难处理。我们可以推测，他的难题可能跟如今的变性者家庭一样，涉及到变性者的户口、赋税、徭役等公家问题，又或者是田地财产分配的家族问题。或者他认为其中存在某种犯罪。不管怎么样，十一月初二日，他将此事禀告政府。
当地政府将李良雨、白尚相两人同时传到。由稳婆方氏（接生婆，也是性别专家），带李良雨去马房验身，确认是“变形”，她的生殖器官已经完全与女人无异。
古务按：白尚相被传唤，可能作为实际上的伴侣、当事人，或者在政府看来也许是潜在的罪犯。之后政府的调查，起码排除了刑案（明代大有自宫与宫人的风气）或者自残逃避徭役的可能。
办案官员又传来李良雨离婚的前妻张氏，了解了三年多来婚姻内的情况。结论是，虽有性生活，但没有生育。之所以分开，是因为家庭贫困，妻子实在难忍，经常吵闹。而非李良雨的生理问题。
古务按：在另一份文献中，甚至记录了前妻的供词，说李良雨其实阳道很盛。结合我们后面的发现看，这个记录或者前妻的供词，多多少少是可疑的。
地方官遂把这些情况上报，山西巡按御史宋纁 ，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奏抵朝廷。目前《明史 · 宋纁传》，保留了他上报情况的大致信息。他通报情况之余，向皇帝表达了建议：
纁言此阳衰阴盛之象。
宜进君子退小人，以挽气运。
《明史 · 宋纁传》关于此事的报告，清乾隆刊本
以上信息，基本源自李诩《戒庵老人漫笔》记载。李萌昀认为，此份文献的信息，可能抄自于当时朝廷邸报。人物、时间、地点，最为清晰。
《戒庵老人漫笔》关于此事的部分，清顺治刊本
在宋纁的报告抵京第二天，十二月二十六日，礼部类奏：
是岁四方灾异比往年特多，而山西天鸣地裂、男子化女及浙江水旱尤为异常，宜痛加省。《明实录·穆宗实录》
礼部尚书高仪的这篇《类报灾异疏》，在《皇明两朝疏抄》中保留下来。
《皇明两朝疏抄》此疏部分，明万历刊本
他先是提到了一些灾异，比如地裂、陨石、水灾、怪虫、黑风等等，最后提到李良雨的性变。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涉及责任问题。一般来说，这种天降灾异，责任应该归属于皇帝，但高仪的意思是，如今皇帝工作做的很好，本来应该“嘉祥毕集，乖沴尽消”，现在竟然反而“四方灾异，无月无之，至于静乐县男子转为女形，尤亘古罕见之异者”。那么只可能是我们官员的工作不到位。
穆宗皇帝（或者他的阁臣们）批示：
上天示儆，朕夙夜惊惕，不敢怠荒，尔内外臣工，其务实心体国，修举业职，共图消弭，以仰承仁爱之意。《明实录·穆宗实录》
士人议论
这件事引发了士人的讨论。他们虽然想不通，但其实并非没有标准答案。
这个答案，毫无疑问就是西汉大儒，《易》学大师京房的说法。自《汉书 · 五行志》开始，他的说法被后世不断引用：
京房《易传》
女子化为丈夫，兹谓阴昌，贱人为王。
丈夫化为女子，兹谓阴胜，厥咎亡。
京房《易占》
男化为女，宫刑滥也。
女化为男，妇政行也。
除了标准答案之外，一些士人，通过诗歌，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李良雨变性后两年，担任山西提刑按察使的王世贞，曾写过一首《山西丈夫化为女子》。对万物变化有一种暧昧的态度。影响很大。
万事反覆那足齿，山西男儿作女子。
朝生暮死不自知，雌伏雄飞定谁是。
谢豹曾闻受朝谒，於菟亦解谈名理。
渭南巾帼不可呼，此曹变化无时无。
只今龌龊不能去，羞向人间唤丈夫。
《弇州山人四部稿》收入此诗，明万历刊本
他被这件事吸引住了。甚至专门为李良雨事件，尝试梳理从古至今男女性变的事迹。
《弇州山人四部稿》中关于中国男女性变的梳理，明万历刊本
与王世贞一样，得知李良雨的变性，从而感叹世界以及命运变化莫测的，还有嘉靖间做过侍御的刘凤。他作诗道：
鸿蒙乃与阴阳事，犹疑天地未分明。
有时埏埴作狡狯，倏忽善幻非常情。
不见晋人一旦遂为雌，人事反覆绝难知。
牛哀已尔成异类，蝉蚹齐后何论为。
丈夫作计无自喜，早晚会随风云起。
但尔藏头向闺里，世间不复几男子。
而后来的名臣，做到礼部尚书的于慎行，也写过一首《晋阳男子行》，幻想甚至重拟了变性的全过程。
太原有男子，壮烈世所无。
身长九尺余，白皙好眉须。
自负良家子，募作材官徒。
腰中辘轳剑，横击当路衢。
并州恶少年，见之伏且趋。
一朝览青镜，侘傺空堂隅。
三日不出户，忽然见彼姝。
绰绰夫容颜，盈盈玉雪肤。
娥眉娟且长，高髻堕马梳。
脱我金锁甲，系我绣罗襦。
挂我白貂帽，珥我明月珠。
李良雨的事迹，被李时珍记录在《本草纲目》的末章，与一些不可思议的人体变化放在一起。虽然在一些事实问题上，与我们前文提到的记录有所出入，但不影响李时珍对此发表观点。
照例，他也引用了京房的权威解释，以及一些谶纬上的理论。但作为医家，他说了一句更有价值的话。
此虽以人事言，而其脏腑经络变易之微，不可测也。
意思是：阴阳五行之类的，想聊也可以这么聊，但实际人体的情况，具体发生的变化，我们搞不懂。
《本草纲目》中关于此事的讨论，清顺治刊本
明清时代，市场上的性文学非常发达。小说戏剧中，出现了不少关于“性变”的代表作品。
我们介绍过徐渭《四声猿》的《玉禅师翠乡一梦》，那正是一个和尚变为妓女的故事。而《四声猿》另外的故事，还写了花木兰和女状元，那是女性向男性的一种转变。
王骥德的名剧《男王后》，讲的是一位美男，被皇帝打扮成女人宠爱。与此同时，皇帝的妹妹也在与他偷情。相当于当权的兄妹两人，分享了这位情人身上雌雄不同的部分。
《精绘绣像诸名公评阅名家杂剧》收入的《男王后》 插图，明崇祯刊本
李渔《无声戏》中《男孟母教合三迁》，讲述了一个男人，在性关系和社会关系中，同步女性化；吴震生《换身荣》一剧，讲述男主人公通过变性，获得女人的美貌，所谓“性别优势”，从而实现了社会阶级的提升。
如此等等。
我们后续再多做介绍。
在这样的创作环境中，李良雨事件，无疑是个好题材。1987年，学者在韩国发现了一部失传了的明刊话本小说《型世言》。这部书刊于崇祯年间，由陆人龙编著，陆云龙评点。其中《西安府夫别妻 郃阳县男化女》，正是改编自李良雨事件。
《型世言》明崇祯刊本
这个故事，保留了李良雨的基本事迹，但也有很大的创作成分。我们不难知道作者怎么想：
要好看
所以李良雨本身被美型化，他从一个穷汉，变成是一个嫖了娼的美少年，变性之后，自然又是大美女。
要有时代性
所以性变的原因，由小肠痛，变成梅毒。梅毒是晚明所有有钱人的时代病。
要大团圆
故事中，李良雨和伴侣最终过上了王子公主一样的好日子，同时与家族保持着和睦的关系：兄弟变兄妹，前妻变姐妹。
故事结束之后的评点，曲终奏雅，与京房类似，陆氏兄弟从李良雨的故事，得出某种道德意义，于是借此大骂宦官，大骂满朝官员不知羞耻，不是男人。而这自然又是读书人们喜闻乐见的论调。
最后，我们的版本
无论如何，《型世言》的改编，帮助我们指出了前文一再忽略的问题。
第一。
李良雨的性变，确实发生了，但究竟是为什么，让他在44岁（按《本草》的说法28岁）的年纪，不依靠手术，发生这种转变?
第二。
李良雨这个人，人生的结局，究竟如何?
福柯编过一本书，叫做《双性人巴尔班》，主人公是一位自杀于1868年的变性人（女变男）。福柯从学术上对性别史做了讨论，然后将巴尔班本人的自述、当时新闻报道、医学报告，与小说家以TA为原型写的小说，做了合编。
对于李良雨，我们现在不缺乏围绕着他的诗歌、小说、奏章等等，我们缺少的是当事人本身，甚至他的伴侣，他的乡邻的说法。好在，中国自上而下，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对于史志的热情。我们不难找到李良雨家乡——太原府静乐县——的县志。
这部完稿于康熙三十九年的县志，由静乐县知事黄图昌组织编写。据他自己说，他以90年前乡绅李犹龙编写的旧志作为基础。而根据旧志原序，我们确定，李䊔李犹龙的版本杀青于1612年。
也就是说，这是一份李良雨的乡亲们，在那个事件（1568年）至多四十几年后的一份记录。相当接近。而它甚至直接点出当时处理这一事件的，知县刘受的名字，更增加了它的可信度。
《静乐县志》关于李良雨的记录，清康熙刊本
回到那两个关键问题。
其一，李良雨如何变性。
据县志说，当时的老人可以证明，李良雨绝不是突然变性，他是从小，从一开始，就显现出足够让别人看出来的，女性的特征。
其二，关于李良雨的结局。
李萌昀根据于慎行《谷山笔麈》、王同轨《耳谈类增》推测，李良雨是事发不久即自杀，或被秘密杀害。而我们根据《静乐县志》，也印证了他事发不久即自杀的说法。
现在。
我们可以把李良雨，从官员的报告、天人交感的扯淡、诗歌小说的再创作中，拉出来了。我们重新还原一下他的一生。
李良雨。
TA本身是个穷人，从小就性别模糊。但长大之后，在政府做了性别身份的登记，也由家庭安排成婚。后来因为太穷，或者别的原因，离婚，去给人工作。
很有可能，TA从来就想做一个女人，或者一直存在某种程度的女性性征，但直到那一天，TA的生理才开始产生彻底的变化（人为或者自然发生?）。
在痛苦的变化中，工友白尚相与TA发生感情，进而发生性关系。白似乎愿意与TA过日子，所以完成变化之后，TA试图断绝家庭关系，以女性身份生活。
家族中人，或者出于对TA的关心（是不是遭遇了犯罪?），或者出于对TA性变之后，家族成员的社会身份无法处理，寻求政府介入。
政府的介入，让这件事公布于天下。这对李良雨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一方面，李良雨自此之后将无处藏身，直面一切；另一方面，以TA一介中老年穷汉/病妇的个人处境，经历官吏考验，验身过堂，甚至还要把TA的事情汇报给皇帝，无疑让TA更加胆裂心碎。
自杀，可能是TA唯一的选择。
TA的死，同时帮助政府处理了这个棘手的问题。因为除了大团圆结局的小说以外，我们不管在哪种文献，都没看到政府对这个事件最后的处理结果，原因就是，不需要处理了。
县志中。
执笔的，李良雨的乡亲，非常直接的，对所谓天人交感那一套嗤之以鼻，对所谓王世贞这些借着这件事抒发个人观点，甚至搞各种编排创作的人，更是几欲大骂。
他说。
这是李良雨一个人的不幸。
跟你们天下，有什么关系?
再见，世界夫人
关于头脑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