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饿过肚子就没有资格谈论自由。”他们这样反驳正义论

GDP增长了，但就业岗位没增加，反而大幅下降；GDP增长了，但劳动者的实际工资收入却长期停滞；GDP增长了，但分配流向劳动者的份额减少了。贫富差距不仅不缩小，反而被进一步拉大。

这是今日韩国。

韩国经济被认为已呈现“三无”增长：“无就业”增长、“无工资”增长、“无分配”增长。经济增长，没有带来就业率、工资收入和劳动分配的增长，有的不增反减。如今随着经济增长减缓，甚至停滞不前，情况更糟糕。于是，人们怀恋起了“朴正熙时代”（1961-1979），昔日韩国正作为“亚洲四小龙”实现轰动一时经济增长奇迹，与战后日本经济增长比肩。

然而，韩国经济学家张夏成对此持反思态度。他认为目前的经济发展方式扩大了贫富差距，“市场竞争结构极度不公平”，“社会财富和经济支持向财阀集中倾斜”，韩国亟需创造正义的、公平的市场化环境，但绝不是要怀念甚至回到政府高度干预经济生产、统领一切的“朴正熙时代”。

张夏成本人是韩国经济改革的参与者和研究者，1990年至今执教于韩国高丽大学，曾担任经济改革年代管理委员会委员长等职务。在《韩国式资本主义》一书中，他以一则通俗的故事寓言（以“韩村”代称韩国），专章论证了韩国经济自1961年以来的演变和困境，以及罗尔斯“正义论”、哈耶克“自由市场”等思想到来后，人们的传统计划思维所受的冲击及其作出的反应。

身为韩国人，他毫不客气地对韩国历史和现实进行反思。

作者  |  [韩] 张夏成

故事起点

舂米所、超市和饭馆

在韩村有一位“政氏”村民，祖上是桑树村地主家的长工。有一日，桑树村地主被驱逐出韩村。匆匆逃离韩村前，地主将土地和财产暂时托付给政氏长工，并约定他日局势缓和后再重返韩村。然而，桑树村地主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政氏拥有了大量土地，成为韩村大地主。

韩村只有少数人拥有自己的土地且规模较小，大多数韩村村民需要作为佃农租种政氏的土地维持生计，或者需要在政氏家中做长工。韩村有一位做舂米生意的金氏，一位开百货商店的李氏，还有一位开饭馆的崔氏。本来政氏地主土地上收获的粮食全部送至金氏舂米所，某天，政氏决定自己直接成立一家舂米所，仅是政氏土地上的粮食便足以维持政氏舂米所的正常运营，后来政氏决定以低于金氏舂米所的价格对外提供舂米服务。

村民们纷纷转向政氏舂米所，最终金氏舂米所倒闭。而政氏舂米所并没有因此提高价格，继续以低廉的价格为村民服务，村民们纷纷感念政氏的“善行”。

韩国经济·延伸阅读

《韩国新村运动：20世纪70年代韩国农村现代化之路》

作者: 朴振焕

译者：潘伟光 等

版本: 中国农业出版社 2005年9月

在粮食种植和舂米业务中获利丰厚的政氏后来成立了一家米酒酿造厂，以自家大米为原料酿造米酒，并开了一家销售政氏牌米酒的店铺，韩村村民全部来政氏店铺购买政氏酿酒厂酿造的政氏牌米酒。随着生意扩大，政氏将店铺扩大，改为经营多种产品的超市。政氏超市里的物品比起李氏百货商店的物品更加物美价廉，因此韩村所有村民只光顾政氏超市，最终李氏百货商店也不得不关门。

后来政氏开了一家饭馆，以自家农田里的农作物为食材对外经营，价格低于崔氏饭馆，最终崔氏饭馆也破产关门。而全韩村的村民一面享受着政氏舂米所、政氏超市和政氏饭馆的低价服务，一面感慨“政氏真是位大善人”。

以韩国20世纪70年代“政客与黑道”关系为背景的电影《江南1970》（ 강남 1970，2015）剧照。

故事后续

电子工厂、房地产和文化产业

政氏的生意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发展壮大，先后成立了与民生关系紧密的制糖厂、糕点厂、制鞋厂和服装厂等。韩村的全体村民都购买和使用政氏企业生产的产品。不仅如此，政氏企业还向江对面的牛棚村“出口”产品。后来韩村政氏企业规模进一步扩大，新建电子工厂和汽车工厂，并“出口”到山那边的瓷器村。

政氏企业进一步设立了农村储蓄银行，全村村民在政氏的储蓄银行存款。政氏从小农户手中购买土地，由于政氏付给小农户的土地款高于市场价格，因此突然暴富的小农户非常感谢政氏的“善举”。于是，政氏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建筑公司，在从小农户收来的土地上开发公寓项目，韩村村民从政氏的农村储蓄银行获得贷款，用于购买公寓。最终，韩村的全体村民在政氏企业工作，随着韩村的发展，村民生活水平也不断提高。

后来，政氏企业又成立了运输公司和快递公司，使用的是自家汽车工厂生产的汽车。而政氏旗下的所有工厂和超市，全部使用政氏运输公司和政氏快递公司作为物流服务商。政氏相继成立了报社和广播电台，全村村民读着政氏报纸，听着政氏广播。后来政氏企业又成立了保安公司，整个韩村的治安环境变得越来越好。

韩国电视剧《请回答1988》（ 응답하라 1988 ，2015）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青年男女的日常生活。图为剧照。

政氏企业为了韩村的文化发展事业，建设了美术馆、音乐厅、宾馆和剧场，另外为美术馆、音乐厅、剧场开设了咖啡厅和甜品店等娱乐休闲配套设施。而政氏并没有就此满足，成立了助学基金会、医院等，继续进军教育事业、福利事业和慈善事业。韩村全体村民对政氏企业尊敬有加，交口称赞。

政氏令其儿女担任旗下重要公司的总经理，令其女婿和侄子担任旗下小公司的总经理。美术馆馆长和博物馆馆长分别由政氏夫人和儿媳担任。报社总经理由政氏亲家担任，广播电台总经理由政氏小舅子担任。政氏农村储蓄银行行长、政氏学校校长、政氏医院院长分别由政氏的哥哥、弟弟和政氏的连襟担任。而韩村警察署署长、法院院长和税务署署长人选是从政氏助学基金会的获奖优秀生中选拔的。

有一天，曾任政氏企业高管的李氏去参加“郡守”选举，得到了政氏家族和全体韩村村民的大力支持，从而顺利当选。最终，政氏成为整个“韩村”的所有者和统治者。而韩村在政氏企业带动下实现显著的经济发展，韩村村民的生活日益幸福美满。

韩国经济·延伸阅读

《裙带资本主义：韩国和菲律宾的腐败与发展》

作者: 康灿雄

译者: 李巍 等

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年8月

思想的冲击

“公平”与“正义”学说的到来

然而，有一天，一个叫约翰·罗尔斯的人彻底打破了韩村的平静与幸福。

罗尔斯是20世纪美国政治哲学家、伦理学家，主要著作有《正义论》《作为公平的正义》。在这些著作里，罗尔斯提出了一个融汇正义概念的基本含义，并又极大丰富了其内涵的当代社会正义理论，即公平的正义的理论。公平的正义在这些著作中被诠释为在一个宪法民主制社会中，人们关于一个健全的、持久的社会合作体系的条件的共同观念，因而是一种内含于关于一个健全持久的社会合作体系的观念中的正义观。在这个理论中，核心的概念是平等的自由。

有的评论家把罗尔斯与柏拉图、阿奎那和黑格尔等思想泰斗相提并论，诺齐克曾经提到，政治哲学界出了罗尔斯之后，你可以跟着他思考、可以针对他思考，可是不能不理会他而思考。

《正义论》（修订版）

作者:  约翰·罗尔斯 

译者: 何怀宏 等

版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9年8月

罗尔斯政治哲学的特色，莫过于他对于“公平”意义下的“正义”这项政治价值的强调。此前的政治哲学，往往局部强调自由、平等、幸福、效率等某一项价值。罗尔斯坚持认为，一个社会是否公平，乃是最根本的问题所在。正因为公平是社会生活的最高价值，所以剥夺个人自由、歧视他人、以多数为名迫害少数或者坐视个人之间的命运差距，都违反了正义。

罗尔斯向那些村民宣传，自由更重要，而这些村民在不久前才刚刚忘记饿肚子是什么滋味。罗尔斯表示：

“我们坚定地认为，在民主主义的立场上，公民的基本自由既不是在政治上讨价还价的结果，也不取决于社会利益的衡量。这种自由反而可以制约政治交易，并确定衡量社会利益的范畴。”

他的理论是说经济利益只有在自由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才有意义，因为在民主主义体制下，个人的基本自由是不容侵犯的绝对价值。韩村村民的经济利益虽然得到提高，但失去了自由，因此韩村是一个非正义的村庄。

韩村还来了一位叫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客人，他的集大成之作是《论自由》，其要义可以概括为：

“只要不涉及他人的利害，个人（成人）就有完全的行动自由，其他人和社会都不得干涉；只有当自己的言行危害他人利益时，个人才应接受社会的强制性惩罚。”

这就是穆勒划定的个人与社会的权利界限。

《论自由》

作者:  约翰·密尔 

译者: 许宝骙 

版本: 商务印书馆 2015年8月

针对韩村村民失去自由的情况，穆勒力挺罗尔斯的观点。穆勒奉劝韩村的村民：“你是想做一头吃饱肚子的猪，还是一个饿肚子的人？是想做一个吃饱肚子的傻瓜，还是饿肚子的苏格拉底？”

而保守自由主义者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则对韩村的情况展开尖锐的批判。哈耶克1974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代表作有《通往奴役之路》《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等。他对市场经济理论、市场机制的运行过程研究得十分深入彻底，以坚持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反对凯恩斯主义而著称。但极端的自由主义，也令他被贴上了“保守主义”“反理想主义”的标签。哈耶克认为为了经济利益而放弃自由权利的韩村村民正在选择一条“通往奴役之路”。

他们的反应

有的反驳，有的认可

针对穆勒和哈耶克的批判意见，韩村村民一派予以反驳，一派予以认可。经历过饥饿年代的韩村老一辈村民们持反对意见，反驳穆勒和哈耶克，说“正义可以让我们吃饱肚子吗？但政氏让我们大家有饭吃”。这期间，有一位在政氏助学基金会得到奖学金并出国留学归来的学者向政氏报社投稿，称颂政氏“发展事业之余大力回馈社会，积极投身慈善事业、教育事业和文化事业”，并称穆勒和哈耶克不了解“韩村在政氏的帮助下脱困并繁荣发展的事实，所以才如此尖锐地对政氏进行批判”。

当然，也有韩村学者认同穆勒和哈耶克的观点，但这些学者拿着从政氏公司获取的研究经费一心投身研究工作，对世事漠不关心，只忙着“在核心刊物发表研究论文”。

此时，不知饥饿感为何物的年轻人们开始犹豫彷徨，一方面，他们觉得长辈的话有道理，老师们对他们的迷茫视而不见；另一方面，自己将来毕业后可能还需要在政氏企业谋取职位。同时，这些年轻人又不愿意继续像父母一样生活，而是希望可以创造一个自由的新韩村。

韩国经济·延伸阅读

《从奇迹到成熟：韩国转型经验》

作者: 巴里·艾肯格林 等

译者: 任泽平 / 张彩婷

版本: 人民出版社 2015年8月 

此时，最开始在韩村掀起这场风波的罗尔斯站出来发话了，他说：

“当平等的自由受到组织侵害时，人们将变成不服从统治的对象，而在正义的优先性以及正义保障下的平等的自由面前，不服从统治变得合理化。”

对于罗尔斯的观点，政治学家罗伯特·达尔（Robert Dahl）支持并表示“自由的必要条件是对权力实施的制约，权力过度集中时，自由便容易出故障”。听了罗尔斯和达尔的话，备受鼓舞的韩村年轻人写道，“为了物质而抛弃自由的你，最终将同时失去物质与自由；为了自由放弃物质的你，最终将拥有更多物质与自由”。

内容在互联网上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大家甚至成立了一家叫作“幸福年代”的市民团体。与此同时，韩村老一辈人和部分支持政氏的年轻人站出来与“幸福年代”针尖对麦芒，他们分别成立了“父辈联合”和“饱腹运动本部”团体，并在网站开通了一个叫作“老爷子”的论坛。他们在网上高声呼喊：“简单善良地生活”“没饿过肚子就没有发言权，没饿过肚子就没有资格谈论自由”“反对政氏者即左匪”。

一时间，韩村陷入一片大混乱之中。

《韩国式资本主义》

作者：张夏成 

译者：邢丽菊 / 许萌

版本：中信出版集团 2018年6月

本文内容经中信出版社授权整合自《韩国式资本主义》一书第一、第七章。整合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作者：张夏成；整合与编辑：西西。题图素材：韩国电影《江南1970》（2015）剧照。未经新京报或中信出版社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卖掉东京就可以买下整个美国。”他们当年高傲地说

有人劝他风声紧，他说我不是气象学家 | 改革前驱的荣光与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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