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为什么这回观众对姜文不买账?
姜文新作《邪不压正》于7月13日上映,刚上映就从豆瓣高达8.2的评分,跌到了7.1,之后又稳定在了7.2。这个反馈似乎比预想中低了些。
无数观众困惑于姜文电影中各种机巧迭出的拼贴杂糅、明暗梗密布的隐喻迷阵,乃至有些疯癫、有些荒诞、有些跳脱的叙事走向。“民国三部曲”的首部《让子弹飞》创造了票房、口碑的双重奇迹,而自此之后的《一步之遥》直至现在的《邪不压正》却被观众都归纳成了一类电影:那种我们欣赏不了的电影。
到底是观众欣赏不了还是电影的视听语言的确存在纰漏?换句话说,为什么观众这回不买姜文大作的账了呢?虽说《邪不压正》改编自张北海的小说《侠隐》,但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刻满了姜文烙印的电影:连珠炮式的台词、交叉重组的剪辑、黑色荒诞的故事、漫溢的荷尔蒙......但观众却没能跟着嗨起来,似嗨非嗨的空挡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邪不压正》的问题可能在于它是一部风格压过了内容(实质)的电影,电影的核心不一定是故事,但如果只剩了风格,那也难免如同失去了饺子的醋, 显得尴尬无着。在姜文的电影序列里,《邪不压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它所暴露出的风格与表达的失衡又是如何发生的?虽然姜文狠狠讽刺了一把“影评”,但我们还是试图用这篇“影评”来解答疑惑,毕竟拍了这么洋洋洒洒的一部电影出来,说明导演还是想和大家沟通的。
如果把电影比作河流的话,一部中规中矩的商业电影,就像一条四平八稳的河流,把一船观众从起点,安安全全地送到出海口;而有些环形叙事的电影,则像护城河,最后让观众回到起点;有的影片,充满浪漫和诗意,像是带着观众在一片苍茫的湖泊上漫游;而有些“爽片”则像在蜿蜒的山涧中急流而下,虽然水下暗流涌动、礁石丛生,但导演却能带着观众一路漂流而下,甚至还可能偶尔上岸......直到达到终点后,观众才能透上气来。
《邪不压正》剧照。
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下简称《阳光》)、《太阳照常升起》(以下简称《太阳》)就仿佛是带着观众,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漫游;《让子弹飞》无疑仿佛是一场载着无数观众在山涧中的激流勇进......而《一步之遥》和《邪不压正》,则像是在一个混乱的水系系统中,一会儿是汪洋恣肆,一会儿又是蜿蜒小溪,一会儿是大江、一会儿又是湖泊......最后甚至出现了断崖式的瀑布。最终,让期待这两部已久的观众,淹死在了这一片泽国之中。
上映第二天,《邪不压正》的豆瓣评分稳定在7.2。
“讲故事”与“风格化”
痴迷于让导演讲好一个故事,可能是全世界观众的“通病”。
电影说到底是个大众艺术,是靠普罗大众一张一张影票,支撑起来的一套工业系统,最广大观众的需求,最终决定了电影“最大化”的一面——这就是流畅的叙事、满眼的奇观,以及让观众有所触动的故事内核。观众在主流商业电影(以及少数文艺电影)的河流中无比安逸,这安逸的河流,渐渐被归纳成了种种套路固定、符合观众预期、但又能推陈出新的“类型片”:比如黑帮片、歌舞片、小妞电影、武侠片......
当然,各国观众口味各异,在电影工业更发达的一些地区,观众可以接受的“电影水系”更为宽泛,有时甚至会出现整体性的“河流改道”:比如美国电影就从1940-1960年代“老好莱坞”的旧河道,逐渐过渡到了1970年代以斯科西斯(Martin Scorsese)、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为旗帜的“新好莱坞”的新运河中。有时,那些推陈出新的导演,也会把玩起各种诡计:比如诺兰(Christopher Nolan)的《盗梦空间》(Inception)感觉是在带着观众玩深水潜水,但其实只不过是开着潜艇在河面下开罢了。
《侠隐》,《邪不压正》原著小说
作者: 张北海
版本: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年5月
但是,(绝大部分)观众确实沉湎于“讲好一个故事”的电影。21世纪伊始,当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英雄》、《无极》和《夜宴》时,怒吼道:“为什么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就不能好好讲一个故事。”在那时,“讲故事”是中国观众对于电影的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标准,或曰,唯一标准。
但当面对非常风格化、个人化、形式化的电影时,普罗大众确实会面临不适应的问题:这部电影讲了什么?那个场景是什么意思?王家卫为什么不让观众看周慕云老婆的脸、杜琪峰电影里一群人走路、站位为何都如此错落有致?《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里的黑色方碑到底象征着什么?被语文考试“总结一下本文的中心思想”训练出来的观众,尤其执着于看懂一部电影——这样形而下的阅读理解题。
《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方碑。
当然,观众也并非完全无法接受那些风格化、个人化、形式化的电影。毕竟,爱上费里尼、大卫·林奇或是蔡明亮确实需要一些欣赏门槛,但普罗大众在面对它们时,也并非全盘拒斥。
事实上,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不仅在强调艺术性、创新性的国际电影节上斩获颇丰,也赢得了极佳的观众口碑。当然,这两部电影都有线索相对清晰的故事主线,也有一个叙事的彼岸,同时还有姜文充满荷尔蒙气息“有计划的”癫狂,以及独特的机心与使坏。观众喜爱姜文最初的这两部电影,当然是因为电影中非常姜文式的那种机智和装疯卖傻,以及电影背后的反思及隐喻。喜爱是一种思想情感,规格甚高;但观众看电影的底线,是“接受”一部电影,这是规格较低的基础层面——观众能接受这两部电影,或许最根本的,还是因为他们可以相对舒服地,在电影故事出海口,最终得到情绪上的释放——哪怕是《鬼子来了》如此荒诞、充满反讽的结尾。一言以蔽之,《阳光》、《鬼子》虽然并不中规中矩,但依然是一条有出海口、有彼岸的河流。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同样,《让子弹飞》这部姜文在商业和口碑上最为成功的电影,虽然也隐藏了大量的隐喻,有着形式化和风格化的一面;但本质上,《让子弹飞》依旧是一个有开篇、发展、高潮、结尾的流畅故事:在姜文饰演的张麻子与周润发饰演的黄四郎之间一轮轮回合制的博弈、以及葛优饰演的师爷插科打诨、两面游走中,剧情最终被推上了“革命”的高潮。《让子弹飞》就像一次在湍急河水中的漂流,姜文凭借着在剧作上的一股劲,以他连珠炮式的台词、黑色幽默的剧情场景和凌厉的剪辑推进,让观众们实实在在地体会了一把“爽片”。
姜文的失手
但姜文也失手过。
《太阳照常升起》,这可能是姜文最形式化、风格化的电影了:周韵饰演的疯婆子口中“阿廖沙,不要怕”朦胧混沌、库斯图里卡式的想象力、四个看似有些许联系但其实割裂的各自为政的故事...... 这部可能是姜文一生,在内容和风格上平衡得最好的电影:它疯癫但不谵妄、肆意但不自恋、奔放但也克制——《太阳》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词、诗意的表达和壮美的摄影,宛如一次徜徉于夕阳之下海面上的壮游。
但《太阳照常升起》却成为了姜文从影以来的第一个滑铁卢(票房)。观众对于影片的质疑铺天盖地,从看不懂,到无厘头......姜文的精心巨制,得到了观众最无情和莫名的回应。以个人观感来说,《太阳照常升起》应该是姜文一生最好的一部影片,它比《阳光》更成熟、更大气、更诗意,比《鬼子》少了许多刻意的棱角,但却也最不被观众理解。7000万的成本,只换来了2000万的票房,居然不如1995年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的5000万票房。姜文在七八年后接受采访时,依旧耿耿于怀:“中国的有些观众,就理直气壮地没有羞耻地说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我看不懂。”
《太阳照常升起》剧照。
在这一程度上,《太阳照常升起》和《让子弹飞》像是一次预演——《一步之遥》和《邪不压正》就是《太阳》和《子弹》的杂糅体:《太阳》中被影评人们高度认同的诗意,以及《子弹》中被观众认可的流畅故事,被统统舍弃;而《太阳》的跳脱和《子弹》的杂乱,则得到了全面完整的升级。于是观众看到了两部怪诞的电影作品:它们的情节在急速推进,但一点都不自然;它的隐喻暗礁无比错落,但观众这艘船却根本无需避开这些隐喻的暗礁,就可驶过万重山;它的故事非常完整,但故事结束,观众却根本未能走出电影的“水系”......
这世界上并不缺少晦涩、断裂、疯魔、错乱的“神片”:《八部半》(8½)、《去年在马里昂巴德》(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堤》(La jetée)、《神圣车行》(Holy Motors)......事实上这个片单可以无限扩充下去。很多影片在上映之初,也因为神棍而饱受质疑,甚至在他们漫长的接受史中,很多人依旧认为他们是不知所云的“装逼片”。但是《邪不压正》却没有那些经典神片的气质,它在大众意义上太混乱,在艺术风格上又欠缺已臻极致的纯粹,它更像是一个剧本被改过数稿、还没定稿就已经拍摄的电影。
《邪不压正》剧照。
因为没看懂而选择不去看《太阳照常升起》的观众谈不到可耻,《太阳》大大领先于它的时代,没有多少人欣赏它,这是大众审美的时代局限。而就在过去的10年间,中国观众已然开始了对电影艺术的恶补,无论是越来越多的影院、影片、电影类型,还是各种盗版、网络资源、字幕组,虽然远没有产生法国那样聚集的艺术电影观影人群,但电影节、影展周的火爆、某些艺术电影过亿的票房,还是能说明观众欣赏水平的长足提高。但是姜文的新片,大家却依旧“看不懂”,或曰“无从欣赏”。
姜郎才尽了么?
毫无疑问,姜文是在过去30年中,中国最成功的的电影人:演员、导演、编剧......他在每一个角色上,都如此卓尔不群。1990年代,彼时中国还没什么性格演员,大部分影视工作者还没有很强烈的电影观,而在那时,姜文就已经站在了整个时代的前列。也难怪有人会认为,他是中国的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
《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果更多的还是对青春的感伤的话,那么《鬼子来了》就深入到对国民性的批判当中,在《一步之遥》和《邪不压正》中,这种批判,以及对历史是如何被改写和重新叙说/细说的明示、暗示更是随处可见。姜文骨子里的批判性(甚至煽动性,比如《让子弹飞》最后一部分的攻山),乃至有些刺儿头的锋利感从未丧失。而他对台词的讲究、对屋顶夕阳场景的执着、在电影中构置诗意的努力从未改变过。
但是姜文从《让子弹飞》开始,越来越多地展现出自恋的气质。詹姆斯·纳雷摩尔(James Naremore)在《电影中的表演》(Acting in the Cinema)一书中,说马龙·白兰度之于伊利亚·卡赞(Elia Kazan)的电影(如《码头风云》,On the Waterfront),与其说是一个男演员,不如是“一根行走的阳具”。姜文作为《教父》的拥趸,虽然戏仿的是后来逐渐阴性化的白兰度,但姜文本身的银幕形象,在《让子弹飞》、《一步之遥》里这种“阳具化”变本加厉、臻至巅峰(这不是一个贬义的比喻,正如梁朝伟本人的银幕形象,恰似是“压抑”这种情绪的人格化一样),中国已然很少能见到如此阳刚而又兼具智慧的演员形象了。
《电影中的表演》
作者: [美] 詹姆斯·纳雷摩尔
译者: 徐展雄 / 木杉
版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2月
但是姜文的这种自恋却越来越多地填满了他的电影,似乎大到山河壮丽,小到道具服饰,电影的每一秒每一帧,我们都能如此强烈地感到姜文的存在,哪怕银幕上根本没有他。他在《一步之遥》的存在感,已然完全溢出于电影本身,以至于观众不得不思考“姜文又想表达什么?”,而不是“剧中人为何这样说,为何这样做?”这种充沛的导演存在感让电影本身不堪重负,最终,姜文号称辛辛苦苦包的“饺子”,全都撑破了皮,在他看来,自然是“饺子喂了猪”,但在观众看来,这一锅破了饺子皮的烂炖,或许只是猪饲料而已。
在《邪不压正》中,姜文的自恋收敛了许多,相比于《一步之遥》,姜文也愿意“将就”一下观众的观影习惯,但他也不愿放弃他对自己电影品质的“讲究”(北京人式的“讲究”)。就在这一收一放之间,造就了《邪不压正》这个时而正常、时而怪诞的混合体。它可以说是处在商业诉求和个人表达的平衡点上,但显然,观众们还是念念不忘《让子弹飞》(这部有可能是姜文史上第二糟糕的导演作品);也正是这种期待,使他们愿意在《一步之遥》之后,仍然花钱想赌一把影院里的《邪不压正》是不是第二个《让子弹飞》,也正是观众对姜文的最大善意,让本片至今在豆瓣上守住了7.2分的这条高不成低不就的及格线。
《让子弹飞》的商业成功,具有某种偶然性,它应该不是姜文真正最想拍的电影;但正是这部电影,无限放大了观众们对于姜文的期待。
《让子弹飞》在豆瓣获得70多万观众打出的8.7分的高分。
姜文作为一个中国电影人,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他在外国电影中寻找养分,又在北京文艺圈内获得了自己进身的资源,在国际电影节的舞台上他(曾经)占有一席之地,而他个人在表演和导演这两项上的天赋,让人们宛若看到了一个中国版的威尔斯或是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但是这些在漫长的电影历程中,逐渐变成了他的包袱,他太想在现有审查制度的约束下,尽力把自己给表达清楚,但如此拧巴的性格又让他必须给自己设置无数的障碍和暗礁。
如果姜文再拍出一部《让子弹飞》那样看似“站着把钱给挣了”但其实只是“迎合观众high点”的片子的话,那无疑是失败的。姜文应该再拍一部《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太阳照常升起》那样汪洋恣肆但却有张有弛的作品——作为观众的我们,是如此期待坐着他的船,去看大湖、大江、大海上的旖旎风光,而不是落入水文交错的泽国之中,走出影院,一片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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