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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盛衰:中国社会阶层流动缩影 | 三明治报道

胖粒 三明治 2018-10-31



文 | 胖粒


2018 年 6 月 5 日上午,北京大兴星光视界中心。吴亦凡、车澈、陈伟、刘洲坐在台上,逐一回答台下媒体抛出的问题。你可以将台上的这几位视为《中国新说唱》的核心架构,导演是车澈,陈伟为制片人,刘洲是音乐总监。今年,作为制作人的吴亦凡也拥有了另外一个身份——节目的音乐顾问。


几个月的海选与造势后,这场新闻发布会,正是《中国新说唱》向外界展示节目形而上部分的重要时刻。


中国文化、正能量、高门槛,在这场发布会上出现频次略高。印证高门槛的是陈伟透漏的一组数据:从 10725 名报名选手中选拔了 71 名参与正式的节目录制。


去年,同样是台上几位合力打造的《中国有嘻哈》,让蛰伏在“地下”的 rapper 找到一条快速上升通道,在那里,如果你拥有足够的实力,同时看清它的规则,参与它,向往的车子、大金链可轻易获得。


但荣耀的获得并不是这个故事的终点,对嘻哈歌手与节目组来说都是如此,人们不会忘记去年寒冬的 PG One 事件,它亦证明了高山之巅虽视野开阔,但也有万丈深渊。由此,来者学会小心翼翼。"有嘻哈”也变成了“新说唱”。






 / 山鸡的突围 / 


一年过去,去年贡献了 GAI 和布瑞吉的重庆厂牌 GOSH 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11 位成员开始全职做嘻哈音乐,工作室也从曾经 80 多平米的小套间换成了 200 多平米大房子,站在房子的阳台向外望去,是重庆最为繁华的江景,午夜,对岸的灯光依旧闪烁,楼房次鳞次栉比排列着,如今他们可以站在阳台上平视这一切。大概不会有人会想起,一年前的 GAI 在深夜从酒吧打工出来后,是站在此地的路边仰望着这片繁华的灯火。


今年,GOSH 派出两位成员参加《中国新说唱》:小艾和王齐铭。遗憾地是,小艾没能通过海选,而王齐铭进入了赛事的 12 强。


王齐铭在嘻哈圈子的绰号可能让人更熟悉——山鸡。这个名字与香港一批古惑仔电影有关,这些电影受到了内地年轻人的热捧,影片中那些赤裸上身穿着浅蓝牛仔裤手持棍子的古惑仔,是内地许多年轻人崇拜的对象。或许担心山鸡这个名字令人想起香港匪帮片那些暴力的镜头,便舍弃了这个让更多人熟知的名字,毕竟今年《中国新说唱》力求打造的形象是“正能量” rapper。


去年 GAI 夺冠后,我在重庆见到了 GOSH 成员,王齐铭令我印象深刻,他放弃了直播工作从深圳回到重庆专职做嘻哈乐,节目的火爆、GAI 的夺冠、Bridge 的大红让他看到嘻哈乐巨大的市场潜力,“原来嘻哈还可以玩成这样。”


错过了去年的比赛,让他有些遗憾,他还记得当时一个朋友收到《中国有嘻哈》参赛邀请后询问他的看法。


报销机票吗?


报。


那必须去!


“不管节目如何都能产生曝光度,而曝光度意味着流量,有了流量就代表着会有饭吃。”


他同样收到了参赛邀请。但因身份证丢失,未能成行,另一个原因是刚从深圳的直播公司“逃脱”掉,身上存款已所剩无几。在遥远的深圳,王齐铭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问及具体情况,他不再言说。直播这份工作通过 GAI 获得,有人找 GAI 做直播,GAI 把王齐铭带了过去,不过 GAI 因脾气火爆没做多久就不干了,而王齐铭因性格幽默爱耍宝吸粉无数,“这活能来钱我还擅长”。入职那个月离过年只有十二天,短短几日,他便挣到之前要花几个月才能挣来的 9000 块。往后的几个月,这数字不断上涨,一万、两万、三万......五万是他挣到的最高工资。


时间再往前,王齐铭在重庆綦江做化妆品销售,常冒着 38 度高温在广场坝子四处拉人,每拉一人到店做护理,就能拿到 8 块钱的提成。这份工作让他变得随和、幽默与“厚脸皮”,他会对着路人唱张学友的情歌,人也不烦他,停下来看着他唱,“因为我唱得好听。”更多时候,他会得到路人一记白眼甚至是口水,“所以,我现在啊,路边有人给我推销啥子,发哈传单之类的,我一般不会不接,至少不会去凶对方。”



王齐铭出身于重庆綦江一户工人家庭,父母在当地一个小铝厂工作,自小在职工大院长大,“群居生活”使其玩伴众多。他调皮,过年时节,好玩鞭炮,偷偷将炮火扔进邻居家的阳台。他并不是那种霸气的“带头大哥”,“大家一起玩,我不是头头,但是没人欺负我”。父母如多数家长那般望子成龙,不过铝厂周围小孩的成绩普遍不好,王齐铭同样如此,娃儿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打架、打游戏。


高三,已到复习的白热化阶段,王齐铭跟不上大家的节奏,索性扔掉书本埋头大睡。有人问了句“王齐铭你有啥子梦想没?”,他听后一惊,拿起书本强迫自己努力一段时日,没过几天意识到这只是徒劳的挣扎,“落下太多了,追不上了”,便又伏在书堆中保持昏睡一天的稳恒态。


面前漆黑,背后是教学楼,隐隐透着渗人的白光。王齐铭走向操场深处,球场被远处教学楼亮光照着,他拿着篮球瞄准球框,投了一个,没中,但突然感到释怀,自己可能是一只鸟,不应该被关到鸟笼里。读书这条路,可能不合适我吧。


“班上同学都有梦想,考个大学,但我的梦想是打工挣钱,做生意。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梦想应该叫:为自己打工。 ”王齐铭坐在我对面,拿了一块披萨吃了起来,嚼肌扭动,他一笑,看起来像是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出身非精英,向上的独木桥只有升学,如果断掉,他就只能成为社会这殿堂的基脚。


他去了父母早前所在的铝厂工作,负责净化空气,每天的工作是保证净化空气的机器二十四小时运作,因此要三班倒,白班、中班、晚班轮着来。他去了一年不到厂里死了两个人,外加重伤一个,电解铝后有铁水,水有两三千多度,一位工人操作失误,那水顺势翻倒,蒸腾的水气上千度,把人烫伤了百分之九十,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走了。


王齐铭小心翼翼地在此生活、工作,小城让他感到安稳但又让他有些不甘。闲时,他看周星驰的电影,一部接着一部,经典台词几乎都能背下,电影里无厘头的小人物让他倍觉亲切,受了气也能自我调侃,和自己很像。那些“小人物”又有不凡一面,他对比自己,略微沮丧,只能反复念叨“人要是没有理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这句台词给自己打气。


嘻哈乐是王齐铭的新大陆,最初在 YY 语音上无意接触到。劲头足,下班就练习,有时不吃晚饭,一直唱到深夜,父母有时会上来抱怨几句“嘴巴一天念的歌啥子嘛?”说唱让他感觉跟别人不同,“走在街上,要么穷人,要么有钱人,但我,这两个都不是。”


周围环境自有固定的秩序,说唱让他脱离了这个秩序。


对网络 MC 来说,只有去参加现实的比赛才能提高在圈子内的知名度。201 3年他参加 Iron Mic 重庆赛区比赛,“瞎掰,没废话。” 比赛是他不能成为“咸鱼”的唯一条码。 当时参赛的人不多,至多二十来个人,他从更小的地方来,竟发现自己“还是有两手”。


和布瑞吉那场 Battle 进行了三轮,最后布瑞吉得了冠军,他得了亚军。这场比赛使其意识到自己还是欠些火候,“当时还是有点飘”,便重学基本功“闭关修炼”。


时值晚班,检查完机器,他点根烟去外头吹吹风。綦江的天很好看,晚上有很多星子,对面山上来的风,跑到了跟前,把烟芯子吹得发红。面前有电线杆,远处有树,电线和树都是一截一截的黑色,王齐铭看着这一切,想着如何编词押韵,要迅速!他指着电线杆就 freestyle 起来。“骂得飞起,就像周星驰有部电影《九品芝麻官》里那样,把那条鱼骂飞起来了。”

 

对于县城青年来说,王齐铭的确算“飞”起来了。在那年“干燥”比赛上,他拿到冠军,奠定了他在重庆 rapper 中 Battle 的地位。GOSH 团体的小艾对他说,“山鸡,你那场比赛所有人都疯了,不得了,这孩子要疯,未来重庆的冠军要被你拿完。 ”


时隔一年,在将台路的一家酒店,我再次见到了王齐铭,此时他已是《中国新说唱》的十二强,比起 GAI 和布瑞吉,他的知名度虽不如二者高,但现在的一切对他来说无比珍贵,就像周星驰电影里那些小人物一般突然拥有了“不凡”的命运。但来到了更大的世界,遵从这里的生存法则,也可能是他必然的选择。


去年他跟着 GAI 和 Bridge 去了国外一些地方,在国外生活的朋友,跟他说还是希望回国发展,这让王齐铭有些兴奋,国内嘻哈音乐市场已经躁动起来,他感到自己和身边的兄弟正站在新的时代风口。


采访结束前,他又对我说了一句:“我觉得我们国家是真的强,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



 / 顺应大势的富二代 / 


O.C.D 提前一天从纽约飞到了洛杉矶,租了辆车,开去酒店,为次日的比赛做准备。这场《中国新说唱》北美赛区的选拔赛让他十分紧张。


“好像这才是我真正的高考。”已收到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 offer,国内的高考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体验。参加《中国新说唱》,对他来说是一件人生大事。《中国有嘻哈》的火爆促使他成为一名 rapper,他建了一个便笺,记录自己在嘻哈乐路途的重要时刻:


2017 年 9 月 23 日,开始做说唱。12 月 15 日,第一次作为一个 rapper 学校的 party 上演出。2018 年 3 月,参加《中国新说唱》。


比赛当日,他与北美赛区的 200 多位报名者奔向赛场,其中还有耗费巨资从伦敦赶来参赛的 rapper,他们没能入选国内的选拔赛后飞来北美再次参加。


这条攀升之路并不好走,想要拔得头筹须专业技能过硬。《中国有嘻哈》中获得收视爆点的“失控”表现,在今年的比赛中,可能会被视作一种危险。


“比如说像 GAI 这种去年的表现在今年肯定就不行了,今年各方面会抓很严,上面给到压力下来,节目组没办法,你必须得这样做。”老道分析说。

O.C.D(中间)参赛场景


O.C.D 表演完一段说唱后,海选导演没有直接发给他金链子,而是问:“你有 freestyle 吗?”O.C.D 有些惊慌,连忙说有。他按照之前仔细研究过的韵脚,立即来了一段 freestyle:


“我想要拿到你的通关项链,这项链太过耀眼,就像尚方宝剑。就请你给我宝剑,就请你给我项链,我保证得到后一定每天擦它三遍。如果你喜欢我的说唱,喜欢我的表现,在未来一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体验。”    

“那我先给你一半的宝剑。”导演给了他一张待定牌。


最终他晋级了北美赛区 30 强,而 30 人中只有 3 位可获象征通关的 Rich大金链进入国内主赛场。吴亦凡、欧阳靖和欧美嘻哈团体 Migos 是这场比赛的评审,O.C.D 抽到第一个进行表演,“没事啊哥们,别紧张”,周围的 rapper 安慰他。


只有欧阳靖给了他一个 Pass,“40 秒时我被吴亦凡按了灯,他说我节奏有些不稳,Migos 觉得我的歌词不押韵。这有些冤,我那是古诗,Migos 看的英文翻译,这肯定押不了啊。”


Rich大金链没拿到,他从纽约飞回天津。虽有遗憾,但他仍视其为鼓励,并决心专注于嘻哈乐做一个真正的 rapper。随后他与朋友刘斯洋成立组合,取名“葫芦兄弟”,并在七月开始全国巡演。


“从我自身经历来讲,我出国跟家里有很大关系,比较顺,家里给予了很多支持,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有这样的父母。”O.C.D 坦言自己做嘻哈乐、巡演与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无关系。


欧式独栋别墅,红墙绿瓦绿树掩映织造出 O.C.D 家庭的财富实力。他父亲带我到豪宅周围转转,并向我介绍房子的来历:一位老总送给他的。据 O.C.D 说,这个别墅区百分之八十住户的孩子都在国外念书,他说起屋后一栋别墅,“那是中国做保健品大咖的房子。”旁边这栋别墅,“是天津医药界很厉害的人物的房子,天津市领导去日本检查身体都是他带队。”

O.C.D家门口


九十年代,O.C.D 的父亲去往长沙下海经商,二十多年过去,他现已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笑容可掬,随和,但仍旧能感觉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非常热情地给人夹菜,尽管我已明确表达拒绝。


O.C.D 高中成绩不理想,进入国内一流大学的可能性不大,父母为他选择另一条路,出国留学。并为他选择了经济学与工商管理专业,在父母看来,这种选择符合将来大势。


虽求学海外,O.C.D 的价值观念看起来依旧比较“东方”:重视家庭,讲求男性责任。顺应大势,而不是成为它的对立面。


做嘻哈音乐在父母看来已脱离了正常轨道。“从外观上看,这种东西确实很有冲击力”,他的母亲得知后觉得“天都塌了”,在母亲眼中,成为金融大亨,才应该是儿子要走的路。


“30 岁之前就让他干自己想干的吧。”在车上,O.C.D 的父亲说,“不过我有铁的要求,就是不能去纹身。纹身我可以理解,是个人喜好,但会让人误解,因为中国社会对左青龙右白虎是不太喜欢的。”


生于六十年代,经历过文革和改革开放,尝过生活的波折也享受了稳定的自由经济时期带来的福利,这位父亲知道何种选择能让自己下一代走得更为稳妥。


O.C.D 把做的第一首歌放给父母听,其中一句歌词“买你妈了个逼的网红包纪梵希”让父母尤为反感,此后,父亲对他提出要求,并纠正歌词。“歌词一定要有很多正能量的东西,不要带有负面的东西。”


他显然明白大势所在,PG One 事件让父母的担忧变成现实,如今他开始认同此类观点:“只有火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东西。但你除了做你想做的之外,还要传达你的价值观输出,十四五岁的孩子一看我们,如果全是骂政府的,那孩子怎么看你这个国家?”


他进一步阐释他的观念:“你要允许人做梦啊,你要靠这个梦去前进。不做梦的话,大家天天现实得不行,这样快乐吗?没有什么可快乐的对吧?保证你舒服的前提下,你可以向人们做善意的提醒,但你没必要天天去抨击这东西。”


“而且我觉得抨击了也没用。”他又补充了一句。



 / 造梦困局 / 



“为何要强调我是加利福尼亚大学的?” 杨和苏皱起眉头说道。


2018 年 7 月 14 号,《中国新说唱》全球首播。杨和苏在“清华学霸” rapper 多雷后面出场。“下一位美国名校 UCLA 留学生杨和苏”,报幕声响。杨和苏站起,众多 rapper 起身握手为其打气。


“这个身份标签是节目组刻意强调的。”杨和苏对刻意强调“美国名校留学生”的做法有些抵触。不过他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如果不接受此标签,他可能就会被贴上另一个标签“健身爱好者”,这更让他无法接受。“不过我理解这个做法,打造成一个看似业余的嘻哈歌手,能让大众更有记忆点。”


此种做法并不鲜见,人们甚至习惯于此,这不过是一种节目制作手段。正如去年《中国有嘻哈》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商务说唱”孙八一、“语文老师”鬼卞,标签让参赛者与嘻哈之间产生张力,形成反差,易于识别。


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学霸”与“商务说唱”、“语文老师”等标签所起的作用并不完全一致。“学霸”代表着主流话语体系中令人艳羡的高位,它强调的不是职业、不是身份本身,而是性质本身,如“好与坏”、“高与低”。



用力走每一公里

碰壁也不同意变功利

梦里看不同的风景

现实变锋利变成用力

把负面空气放进梦里

放孔明灯纸塞进空瓶

终于我走出这片丛林抓紧每分每秒

——《兔八哥》

60S环节杨和苏自创曲目



这首《兔八哥》是杨和苏在离录制只有三天的临时创作。初版歌词被告知“不正能量”,节目组要求他重写一版。“当时交上去的歌词,是写小时候老师不看好我,我的成绩很差,但后面我证明了老师是错的。但是在他们看来,批判老师是错的,是不正能量,就不好。”


随后,杨和苏又写了新的一版歌词发给节目组但依旧没被认可,“我就写了一个很正能量的,就是世界很好,我也很好。我写的是‘生活就像一个女孩子,总爱对你撒娇发脾气,但我还是要穿上军装等她新郎’就他们觉得价值观对了,但是又不够炸。”没办法,只好埋头继续写,苦熬一个通宵后,《兔八哥》终于得以通过。

杨和苏


尽管《中国新说唱》对外声称这是一档全新节目,但所有人都会默认它是《中国有嘻哈》的第二季。它逃脱不了比较。


2017 年夏天,《中国有嘻哈》的开播,将嘻哈小众文化带入大众视野。一批 rapper 通过这个节目实现名财双收获,这场比赛的冠军之一的 GAI,从一个重庆酒吧的主唱一跃成为嘻哈明星。但同为冠军的PG One却因娱乐八卦被迫离开大众的视线。多数人会将 PG One 事件视为一个导火索,此后不久,GAI 被《歌手》退赛,双冠军的此番遭遇被视为嘻哈文化遭遇官方打压的标志。


有人将此解读为某种特色做法,不明确亮出红牌,任由你们去猜吧。如《中国新说唱》音乐制作人老道在微博上说的:自己去悟。


面对变局,建立规则的人最先行动。


“我们会把很多的标准定在海选、预选赛的时候,从选手的专业水准评定,包括他整个过往经历的审核,包括正常的体检,等等。而最终能够入选的,无论从水平还是从作品,还是从自己的人生经历,还是从自己对于参加这个节目的目标,都是立得住的这样的选手。所以我们今年才用了最严苛的考验方式。”陈伟在新闻发布会上如此强调。


海选与预选赛并没有过多干涉歌词内容,不过进入正赛后,所有选手的过往经历都要经过最严苛的审核。《中国新说唱》网易云预选赛第一名是梁维嘉,凭借演唱环节与 freestyle 环节的 47.8 高分拿下 Rich大金链。但六月初,他在社交媒体上宣布因个人原因退出比赛。三天后,他发布了新歌《一步之遥》,从歌词中,似乎能看出他怀着某些不可明说的心路历程:他们问我怎么歌里脏话越来越少,我说除了愤怒以外我有太多烦恼......丢了那张票我决定这辆车我自己开,只要我还是我路再陡也走不歪。


网络“土味红人” GIAO哥的参赛让很多人期待不已,人们抱着看客心态,猜想 GIAO哥会在舞台上做出何种奇葩之事。终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恶搞画面,GIAO哥没有通过海选。《中国新说唱》音乐制作人老道对我说:“GIAO哥属于低俗了,这对节目来说是不安全的。”


在播出的节目中,一个全程被打码的人引起网友关注,事后查明此人为来自成都说唱会馆的李尔新。网上一段分析认为这可能与他过去的经历有关。“节目组对蹲没蹲过局子、吸毒这些黑历史是一定要审查的,有文身的就最好别露出来,长裤长衣就可以。”网易云预选赛区 15 强选手笑男孩对我说起他参赛的亲身经历。


老道理解节目组的做法,“发生了那么多事,很多东西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很多人觉得这节目组傻逼,但其实某种程度上真的不是节目组问题,整个生态就是这样,你只要在这个游戏里面,你头上总会有人是吧?”



在观看节目过程中,老道站在舞台下,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嘻哈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会变这样子?我热爱的东西为什么会到了如此的田地?”他接连给出三个反问,停顿一会又继续说:“今年的人都是很 peace,‌但又 peace 得太不正常,我看的过程当中,觉得有点变味。”


“那个清华学霸rapper 的标签如果放在去年,会被喷死,大家不屑的。但是今年,大家都说‘哇’!”笑男孩对《中国新说唱》首期第一位出场的 rapper 多雷颇为不满。


刘洲今年不打算签约任何rapper。去年《中国有嘻哈》比赛中,他签约了不下十位 rapper,声称要打造一个家族式嘻哈产业。不过事实并没有如他预期那般发展。PG One 事件之后,“嘻哈”成为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刚燃烧不久的嘻哈之火被泼了一盆水。


刘洲认为自己是背锅侠。在《中国有嘻哈》的比赛中,他被指责为幕后推手,帮助 GAI 拿到冠军、《歌手》的退赛风波是幕后参与者。


“我有那么大能力?”刘洲斜躺在沙发上,一支一支烟抽个不停。


去年我第一次见到刘洲,那时他已签约了 GAI。头发较长,比现在胖一些。一年过去,与我对接的经济人团队已不是当时那些面孔。同时担任 GAI 的音乐制作人老道告诉我,他们很早就走了,“和这里合不来。”出走的还有刘洲去年签约的一些 rapper,包括大狗、辉子和蜜妞。7月中旬,大狗在朋友圈与微博同时发出暗示着解约的文字:解约 独立 感恩 祝福。


我向刘洲提及此事,他抽了一口烟,眼神旁移又迅速对准我说:“这么说吧,你去问问王可给我赚了多少钱吧。问了他以后,他一定会不好意思。他没给公司带来多大的经济利益。我敢这样说,发给他的工资一定比他给公司赚的钱要多。在北京租一套房子一个月要1万多。所以你想一想是谁亏了?”


刘洲将公司搬进了一个二层独栋,一楼大厅的左侧墙壁上置放着公司签约的 20 个艺人宣传照,GAI 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而刚与刘洲解约的大狗、蜜妞等人的照片还未撤下。


刘洲的办公室在大楼右侧。近百平米的房间让人无法想象这是一间办公室。棕色真皮沙发后面是整块流水式背景墙,地毯铺满整个房间,里侧置着放一架三角钢琴,它们和中心区域的亮着光的音乐制作设备一道,给人以震撼,让来人显得渺小。沙发正对着一张电子世界地图,我问地图放置于此是何意?刘洲笑而不答。他的助理回应说,这代表刘洲老师要做的音乐是世界的音乐。“来我这的人怎么都会说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见我惊讶的表情,刘洲又解释道:“我想要告诉大家做音乐也可以很有钱。”

刘洲办公室


他打造的那些歌曲的基调通常昂扬向上,他明白这个国家与更广阔的资本和受众需要给人力量带人乘风破浪的音乐。刘洲的确能抓住市场的胃口和时代的脉搏。但与此同时,相较那些模式化的主旋律,他又更加民间,更贴近普通人群。


爱奇艺与 71 名 rapper 签订了为期一年的限定代理合约。刘洲称此举并不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而是关涉节目的持续运行。“为什么要去签呢?是为了合理地去管制他们,从去年来看,比完赛后,有很多以前是好朋友,后来就呛起来了。因为没有一个公司去管理,他们都是个体的公司。如果大家都在一个公司的体系下,会有一个经纪人来协调这些关系,你们为什么要怼呢?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呢?解决不了大家一起坐下来聊一聊,聊到解开为止。如果他们去怼这个怼那个,那很多就会给我们的价值观又带来一些问题了。那嘻哈就要 diss 才叫嘻哈,说唱就要 diss 才叫说唱,才real?这其实是不对的。” 刘洲抖了抖烟头上的灰,有些激动地说。


生活在北京的大卫对这样的看法一直持着激烈的批评,“不许露纹身,不许说 FXXk,就别提对社会问题的讨论了。”从《中国有嘻哈》到《中国新说唱》他在社交媒体上扮演着一个不合时宜的角色。早在 2012 年,他和《中国新说唱》的选手马俊在 Iron Mic 的决赛上一战高下,最后马俊获得冠军。


乐评人张晓舟并不认同嘻哈音乐的本质是反叛的说法。“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没有愤怒的 Hip-hop,但这个是正当的,这个不值得批判,因为我确实没有愤怒。我装着我有愤怒,这才可笑。”


的确,这已不是嘻哈发源时期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了。嘻哈乐作为一个源于西方的外来文化,是美国民权运动、黑人抵抗种族歧视的产物,在西方原初的意涵中,它是黑人的、反叛的、个性的精神象征。而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嘻哈乐的精神被移植到新的文化中,形成全新的文化意涵。阿姆、图派克这些人物形象在当今中国年轻一代嘻哈乐迷的想象当中,更多是酷和金钱的象征,或多或少,其背后代表的价值意涵已远去。


在《中国新说唱》第五期节目中,许多 rapper 演唱的歌词相较于原版本,已大相径庭。“真正赚到满袋银两/当我兄弟走出刑房”被改为“真正赚到人生信仰/带我兄弟闯出名堂”;原歌词的“如果生来就是罪恶/又有谁能够无罪释放”被改为“如果生来就是背负/又有谁能够自由释放”。


老道向我表达了他的担忧:“Hip-hop 它有一个很重要功能的就是反应真实。Hip-hop 是反映真实的一种工具。当这个工具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性,只是把它变成一个娱乐工具的话,这个就很变味了,它就很自然就没了那些特征在里面。一个锤子,它不再钉钉子,你把它挂在墙上当装饰的话,那就会很怪吗。”


仍旧有人试图去传达些不同的东西。在辛巴看来,值得关心的事情,不止个人的快乐以及车子、票子。这个在少年时喜欢看韩寒《三重门》的 rapper,在去年冬天与直火帮合作出了一首新歌《隧道》来表明他们对某幼儿园事件的态度:无所谓明天一切照旧,粉饰太平我们在电视机里大展宏图,谁还会在意真实生活环境,现如今身边已经挂满熔炉。


"当时出了这个事以后,其实那个地方离这儿特别近。我还专门过去看了,在南边偏南一点,骑个自行车就能到,当时已经发布公告说,我们已经处理了什么的。这事儿这么过去了?我当时写这个歌主要针对的是那些比较麻木和盲目的人。” 辛巴说。


他是为数不多同时参加了《中国有嘻哈》、《中国新说唱》的 rapper ,遗憾地是,两次比赛他都未走太远便被淘汰。观众甚至没有怎么记住他的样子,“我确实不太会抢镜头。表情也做不到夸张。”说完这话,他苦笑一下,耸耸肩,甚为无奈。

辛巴



 / 野生Battle / 


晚上 9 点,一个名为 Rapol 的 Battle 决赛正式开始。和其他嘻哈乐比赛不同的是,它是在微信群里以线上的方式进行。参赛者几乎都是业余的 rapper,这个比赛虽复制了现实中 Battle 赛事的模式,但准确来说,更像是一场民间的嘻哈爱好者们自发组织的一个游戏,其精神指向的是乐趣而不是夺冠后的等级和金钱。做一个不太恰当的比较,如果把《中国有嘻哈》《中国新说唱》或者被人称道的地下嘻哈赛事 Iron Mic 视为专业嘻哈歌手的游戏场,那么网络上这种看起来无比草根、稚嫩的比赛恰好是嘻哈音乐开始走向普通人生活的迹象。


三轮 freestyle 的比拼后,冠亚军争夺赛将在今晚开始。


王弋并没有多大信心能拿到冠军,对手是曾经参加过 Iron Mic的前辈,但自己不过学习了一年的说唱。我的到来无疑增加了王弋的紧张,他反复说道:“词儿有些脏,你别介意啊。我这也是试试手,拿不上台面。”为了缓解紧张情绪,他拿来两瓶啤酒,打开电脑,开启音响,确认伴奏,点燃一支烟等待主持人宣布比赛开始。


比赛开始,对方先发来一段 40 多秒的语音,无伴奏,东北口音,言语中的脏话充满了挑衅的意味。王弋笑笑认为对方实力不可小觑,他抽了最后一口烟,将其掐灭在烟灰缸,两声咳嗽后,他拿起手机开始录制,录到十多秒,一个韵脚没有处理好,王弋手往上一划取消发送,或许是太过紧张。这时群里开始催促,“diss!”、“反击”的消息在刷刷从屏幕上闪过。他喝了一口啤酒,重新放伴奏,他又仔细看了看文档上已经写好的某些韵脚,按下录制按钮,60 秒,刚好。他赶紧回放这段语音,以确认效果是否达到预期。


王弋并不满意自己的 freestyle,他之所以使用伴奏,也是想用用节奏来掩饰自己在 Battle 上实力的不足。一个小时后,比赛结束,群内投票,43:44,王弋落后对方一票。但主持人认为那位东北哥们语音时长过短,因此减去五票,因此最终的冠军是王弋。300 块钱,是这场比赛冠军的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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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比赛的王弋


王弋原在深圳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去年 8 月《中国有嘻哈》让一些 rapper 从地下来到地上,获得财富与关注度。我为何不可呢?他问自己。


他去网上看教程自学说唱技巧、编曲,用苹果手机录制歌曲,并报名了一个编曲班,白天他是一名产品经理,做线上医疗的系统设计开发,晚上则是一名 rapper,苦苦思索韵脚和 flow。但往后走他发现自己精力不够用,这让他萌生出辞职的想法。12 月 10 日,他向老板递交了辞呈,他算了一下自己账上的余额,挺多的,够了。他决定任性一把。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他的预期。


“我辞职后 PG one 就出事儿了,我就是从那以后就没怎么做音乐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是说唱的顶端,这个 rapper 这个职业被打击,连带很多优秀的歌手,都碰到了暗礁。但凡带点地下东西都无法出来。那个时候感觉挺黑暗,我觉得我做的东西可能大家连看都看不见,我会觉得没有那么多信心了,那我怎么办?”


无奈之下,他只能凭借着自己跳舞的经验来维系自己的梦想。在天津的 popping 圈,他小有名气,还获得过当地一些赛事的冠军,这些经历为他积累了人脉,如果开一家舞蹈室,能迅速召集到舞蹈老师和舞团。2 月份,王弋看中了北京东二环的一套 140 多平米的房子,他打算将这里装修为舞蹈工作室。一个朋友知道后,主动投资了他的项目,一挥手竟花了 700 多万把房子买了下来。


五月工作室正式营业,舞蹈房被分置为两块,右侧为舞蹈区,左侧的一小块是搓碟 DJ 台,台子上印着代表嘻哈精神的“keep it real”。王弋把舞蹈室打造成集合了嘻哈四大元素:BOX、POPPING、说唱、滑板的空间。



《中国有嘻哈》的火爆让王弋嗅到商机。“去年中国有嘻哈出来以后就好多人说教说唱,包教包会 300,然后淘宝链接一点进去都是什么喊麦,乱七八糟。我发现有很多普通人对嘻哈充满兴趣,我就想在这里搞一个普通人的 freestyle 交流活动,大家互相学习,现在免费,后期做大后,象征性收一点门票,它能形成一个可以循环的系统,这样工作室也就在此地独一无二了。”


周六晚上八点,舞蹈工作室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交流 freestyle 技巧的人。他们围成一圈后,进行自我介绍,谈论自己为何喜欢嘻哈乐,做完一轮游戏后,王弋给出本次 freestyle 的主题——勇气,考虑到大家都是初学者,王弋不要求参与者直接说,而是写在纸条上,写之前,他向众人介绍何为韵脚:“勇气,气的韵脚是什么呢?气、力、地、泣,就是这种思维模式。如果是地板呢?板有什么韵脚?呐喊、展览。抓住上一句的韵脚,这就是 freestyle。”


Freestyle 中混杂着大量脏话,它被视为嘻哈乐中最为正常不过的事。“不是要骂谁,只是一种情绪。”老道解释说。台湾学者蔡珮曾指出,脏话处于正统语言的规范的边缘地带,它是反常规、挑战禁忌的。它的使用往往出现在弱者出于愤怒或者反抗时,才会对主宰者说出脏话,这或许是非常难以接受的方式,但却有效地直接挑战了主宰者的权威性。


人们围绕规定主题所作词各有其韵脚,这个小空间内外,无节目组、市场、与家庭文化的旁观,脏话得以自由。


8 月 13 日,这个不会被太多人放在眼里的线上 Battle 比赛,已经举行到第 26 届,王弋再次获得冠军。这次,他的奖金已经从最初的 300 块上涨到 1000 块。而这个最初是玩乐性质的线上比赛,也开始收取门票。花上 10 块钱你就能入微信群看到一场脏话不断的民间嘻哈 Battle 赛事。



七月下旬,北京暴雨不断,搭乘四号线到达高米店北站后,需要乘坐一辆小型面包车到达星光影视城。这天录制六进四强,我到达时多数观众已进场,门前略显寂寥。负责看管观众储物柜的保安今天是头次到岗,眼前的一切他觉得很新奇,他问我演播厅是不是有什么明星,一位年轻女孩插话道,里面是吴亦凡啊。保安摇头表示不认识。偶尔有工作人员出来,抽完一支烟后,缓缓走进场,里头跳动的音乐声不时传来。


出租车师傅在此等候观看比赛的观众,有节目录制时这里的用车需求很高,我随口问师傅星光影视城一些信息,师傅回答说:“好多节目都在这里办,比如星光大道,就毕福剑那个,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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