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当酒店小姐,不一定要很会喝酒 | 三明治
文 | 阿福
编辑 | Yin
在大陆人的词汇里,酒店就是高级的旅店,而在台湾人的词汇里,酒店往往代表着在包厢坐下就会有小姐陪。林森北路,在台湾人心目中是找酒家小姐的地方,很乱,路上会有人开枪。
“其实会搞事情的大多是台湾人,特征是带金链子穿拖鞋的,动不动爱问你‘想怎样?要打架?’而去日式酒店的大多是日本商务客人,有家室和一定的身份地位,不会像一些台湾人那样乱来,即便喝醉了也不会失态得夸张。”说这话的是妈妈桑席耶娜,早年为了还债而开始做小姐,近来开始在台北的酒店聚集区做导览,深谙日式酒店的行规。
席耶娜约略三十几岁,发色是漂染的亚麻绿,左侧鼻翼上带了个不算醒目,但充满个性的鼻环。即便我戴着耳机,都能听见她洪亮的笑声,一转头,发现她是在和路人聊天,是个豪迈的自来熟呀。正这么想着,她已走近,一把勾住我的胳膊挑着眉说:“你住附近?那你常来条通吼?”自小住在附近却只来这吃日式料理的我,对这里其实一窍不通。通过她,日式酒店的模样一点点清晰起来。
01
日式酒店聚集的酒店街大多很窄,我们常把这样的街道称为条通。条通是日文,意思就是巷子,这边有一条通到九条通,附近居民也多以此代称几巷几号。条通基本都很窄,只能容纳一台车经过。
放眼望去,条通里的店家多为关紧门的酒店、日式食堂以及较为开放的毛玻璃酒吧。这样设计的主要目的是保护客人的隐私。酒店的客人基本都是日本人,而他们都是下班后来到此地放松,并不想抛头露脸让街上的人看到。虽然台式酒店的门也是关得死紧,不过那是为了保护小姐,因为她们实在穿得太少。
我们跟着席耶娜走进一家酒店。踏进门,可以看见这里是一个狭长的空间,里面约有五座像是 KTV 沙发的五人小包厢,但都是开放式的,隔间用的是珠帘。有挡像没挡一样。这又让我很好奇:不是要保护客人隐私吗?那为什么进了店里反倒不需要了?
席耶娜说,开放式包厢最主要的作用,是防止客人做出不轨的举动,各包厢也可以说有互相牵制的作用吧。虽然日本人好面子,又身在国外,鲜少做出很夸张的举动,但有时喝醉了真没办法,摸屁股、搂腰各种来,那小姐就要软性制止这样的行为,不然隔壁包厢看到了,其他小姐也跟着遭殃了。
而制止客人,并不能用强硬的方式,要有手腕,顺着客人的性子来。席耶娜在店里张望了一圈,在一位女孩子旁边坐下,并将手轻轻地摆在她的大腿上。她说:“我们卖的是爱情,卖的是暧昧。”她继续说,“但是这东西很微妙,你必须卖得有分寸,比如你不能这样 so(台语意即摩擦),人家会误会。”她作势在女孩的腿上搓了两下。 “那也有一靠近就想摸的这种猪哥,也是制止到位就好。”她再度拉起邻座女孩的手作为示范,将女孩伸到背后的手,拉回来十指交扣,但真正的意思是把手扣住。
如果这样制止不了,那么少爷就该出场了。少爷平常的主要工作是端茶送水,但关键时刻还是保护小姐,维持店内的安宁。但少爷不像安管那样个个用人高马大威吓人,他们要的只是好的身段以及口才。
日式酒店的小姐,一般来说是不提供性服务的,是要成熟懂事看细节识大体的,所以对小姐的年龄要求比较宽松,25 岁到 55 岁皆可。四五十岁的日式酒店小姐并不稀奇,你想要是一个社长 65 岁,给社长一个 18 岁的,你要他们聊什么,65 岁配 45 岁刚刚好!
简单总结一下,小姐们的上班流程是这样的:
19:30 - 20:00 换衣服,化妆,准备上班
20:00 - 20:30 看新闻,准备话题
20:30 - 01:00 叩客,接待客人
所谓叩客,就是让客人打给小姐预约,这样一来,只要客人进场,当天业绩就算给那位小姐本人。如果客人在踏进店里的时候说找某某小姐就不算了,踏进来的肥羊就是店家的了,这时小姐只能想办法问客人要不要去吃晚餐,吃宵夜,这边失去的就在那边补回来。因为大家的工资差距很大,都得看手腕,所以天天都在上演“甄嬛传”。如果客人问起来,还得当塑料姊妹花抱一下,不过没办法,谁不是为了生活呢。
根据酒店的规则,找小姐分公台及私台。公台就是你坐在包厢里,隔一阵子就会自动换小姐陪你聊天。私台是这样的:先请五个小姐上来,这三个要,留下来,另外两个出去,再换五个进来。“唉这长得像我阿姨,再换”,直到客人满意为止。而这些被选定的小姐,就得陪固定的客人整晚聊天。
日式酒店的消费方式与收费规则比较简单,进店收人头费,1200 至 1500 台币不等。只是第一次来店的时候,要付开一瓶酒的钱。客人只要不指定小姐,或者另外约小姐吃晚餐宵夜,就无须向酒店付其他费用。每个第一次来的客人都得开一瓶酒,小姐会尽量让客人在三次内喝完。而第一、二次结束后,客人会寄酒,店家准备好一张小卡,上头有酒名、开酒日期、客人的名字以及酒还剩几分之几等信息,严格一些的店家还会写完后请客人签卡,以免发生不必要的纠纷。一般来说,寄酒也就是下次还会来的意思,因此,如果日本人要展现他的不满,就会把酒带走,搞消失。
02
酒店的吧台旁有个小门,通往厨房,少爷探头出来,将一组酒放在席耶娜面前。少爷是我们这里说的酒店服务生,年纪看起来有些大,至少有 50 了吧,顶着板寸头,清瘦的体格。席耶娜说,她第一天上班学的就是日式礼仪,这些繁琐的细节是日本人最重视的,但她老学不会,服务时,老板娘就在吧台内挤眉弄眼。
席耶娜首先递上了热毛巾,随后打开威士忌,捞几颗冰块倒在杯子里。她说最常被骂的原因就是搅拌棒使用不当,因为搅完酒之后,不能斜,不能甩,必须直直拉起。接着,用双手将酒杯递给客人,自己也拿上一杯,和客人干杯。干杯时,小姐的杯子不可高过客人的杯子,如果对方一直将杯子下移,那么就用手掌将客人的杯子顶上去。我在重庆喝酒时,女朋友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晚辈的杯子一定要摆下面,不过台湾好像没有这种规矩。
干杯完之后,小姐就会询问客人的名字,假如这边坐的是五位,那小姐必须将五位的名字依序写在一张小卡上,插在桌子的前缘,并时刻注意,若是客人离开座位后返回,换了位置,也必须马上更改小卡顺序。因为重复问名字和叫错名字,都是很失礼的行为。
席耶娜指着我的椅子,说这叫做辅助椅,是小姐坐的,大概类似 KTV 给的皮质小板凳,一开始她们并不会马上和客人坐在一块,而是坐在斜对面。此时有人问:“当酒店小姐是不是一定要很会喝酒?”席耶娜马上兴致勃勃地说要传授我们几招挡酒的秘诀,“但其实不太需要,因为日本人不大会逼酒,只要你肯,都可以像我这样十几年还不会喝酒。”
她说,除了自己的酒杯以外,她一般会拿一个大茶杯,里头装着三分满的热茶,每次敬酒之后,直接将嘴里的酒吐到茶杯里头。诀窍就是不能把杯子装太满,要不酒和口水混和的白沫一下子就会浮上杯口。或者她会假装擦嘴,慢慢地往毛巾里吐,一会儿少爷来就会收走。她说起毛巾的时候,想起有一次喝得太莽了,嘴巴一张,所有的酒就直接冲出毛巾,像瀑布一样顺流而下,无比尴尬。她说:“有时候没有毛巾,茶杯也满了,那就假装低头吐在地毯上了,反正随地取材吧。但有时客人喝了很多,只要有人走过我旁边的地毯,都会有啪叽啪叽的水声。或是放在包厢旁边的鲜花都活不过几天,因为它们不喝水,喝酒,呵呵呵。这些蛮常发生的,然后老板娘就会抓着店里的小姐念,不过要挡酒也没有办法啊。”席耶娜乐呵呵地说。
毛巾在日式酒店里算是功用多多了,除了吐酒、擦嘴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铺在大腿的缝隙,保护底裤不要露出来。桌上也会摆一条,等客人酒杯里的冰融了,外面透出水珠,为防手滑,小姐不时帮忙擦,但不可以擦到上缘,因为那里是碰到嘴的地方。细心如水的日本人都会把这些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作为下一次还来不来的依据。
桌上除了客人的名卡之外,也会放一些小点心,这些点心一定是用小袋来包装的,比较卫生,挑的点心也不会是让人吃得很狼狈的类型。这些点心与常见的美式或台式小点,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同,比如花生米,就很容易让人吃得狼狈。
店里有时会有特别的活动,比如妈妈桑生日当天,全店工作人员会一起开派对。派对形式有很多种,比较常见的是白衬衫派对。小姐会打电话邀请客人来玩,同时也会和客人借衬衫,底下只穿小热裤,让客人有种“你穿我的衣服而且底下没穿”的幻觉。或者是旗袍派对,每个小姐在通过了试用期的考察之后,店家会提供布料,让小姐到西门町去订做旗袍,每家店的布料都是同一花色的。
03
早年美军驻台期间,中山商圈附近盖起了许多高楼大厦,繁华一直延续至今。比如 Ladygaga 来台北会住的晶华酒店、外观金碧辉煌的 LV 旗舰店都坐落在这附近。
席耶娜当年做小姐的时候,第一次收客人的礼物,就是在这里。当时那客人只给了她15分钟,挑好,客人快速刷卡后便匆匆离去。而 LV 旁边的小笼包店,席耶娜说她起码陪客人来这里吃了两百次,日本人很喜欢,鼎泰丰也去吃过几百次,还陪客人登过无数次 101 大楼,她从一张门票 350 台币,去到 550 台币,可以说是景点熟手了。
席耶娜以前在商场专柜上班,但赚的钱不够还欠债。而做小姐,如果不会日语的纯新手,底薪起薪也有 3 万 2,算是不少了,等到试用期过了,有熟客了,加上奖金一般都是四五万以上,接下来就是按年资以及业绩来算了,只要肯下工夫,是很能赚钱的。
说起工作的转变,就不免谈到面试,而第一次的面试也给席耶娜带来了难忘的回忆。面试之前,席耶娜很紧张,因为不知道要不要卖身,前一天都没睡好。去的时候还是很紧张,结果老板娘就只问了几个貌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有没有做过这行、会不会日语、有什么特殊才艺啊。席耶娜回答完了,老板娘就说明天可以来上班了,完全没有提到带出场的事。席耶娜只好鼓起勇气发问,老板娘愣了一下,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告诉她:“哈……你要做这个喔……我们这边没有啦,要不要帮你介绍别家?”回忆起这段青涩的回忆,席耶娜笑到不行,说:“那我当然是赶紧摆手说不要啊。”
早年做这行比现在困难许多,她刚开始那会儿,每天早上十点上班,店家补助让你去上课,学插花,茶道,高尔夫,还有最基础的日语,一路学到晚上,随便吃两口饭就该回店里招待了,现在只要小姐肯准时上班都不错了。
只是当初那些在商场上班的朋友,都已经没在和她联络了。虽然做日式酒店不用卖身,但总归不是份能登大堂的工作,大家也就渐行渐远了。一开始她的妈妈也很担心她,但她在获得老板娘允许后把妈妈带来店里,看着她上班三天,发现客人都对她很好,此后妈妈再也没表示过什么,甚至在她发懒的时候,让她赶紧去上班。
席耶娜随后带我们离开了酒店。我们走出门时,门口站了一位穿着淡粉色连衣裙的小姐,染着不抢眼的棕色头发,双手交叠在前,向每一个离开的人鞠躬说再见。她抬起头,是一个长得自然可爱的女孩,和我差不多大,眼睛很漂亮。我点头向她道谢,她也再度回礼,笑的时候露出了牙套的一角,席耶娜说她叫小夏。
席耶娜说,我们离店后,小夏必须先目送到我们看不见她的地方,因为日本人总是会一再地回头,这也是为什么酒店小姐总是让客人赶紧上计程车的原因。“上车,关了门就完事了,要不一条街得送客送到天荒地老。”而我们也没有消费,所以小夏得在门口撒盐,是驱邪的意思。我们一边走,一边往回看,小夏也看着我们点头。席耶娜催促着我们往前走,别让人家送太久。我想这也是属于同业的一种体贴吧。
最后,席耶娜收起嘻笑的态度,开始聊聊那些不在路上、在心里的事。说她做这行最大的收获就是看人,也不会说要找好男人,只觉得要找到适合自己的人。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说好太广泛,找到两个人对于好这件事有着共识是很难的。
至于在以往神秘的酒店街上办这样的导览活动,席耶娜正色说着:“说话的人一定有,各种抹黑、攻击、毁谤都出现过,因为在这种地方,总是有些生意不好见光。”酒店背后更多的是纯粹泄欲的交易,而席耶娜的行为就好像拉开了窗。
“我只知道我做的是对的,条通养了我一半的人生,也教会我很多事。在日本人越来越少之后,我只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条通活下去,甚至更好。最好可以像兰桂坊那样,或是歌舞伎町一番街。人要学会感恩,我还有力气的时候我就会继续做。”她深深地一鞠躬,相较对我们的来访,更像是对条通造就了她的第二人生,表达难以言数的感谢。
小姐的职业生命不够长,席耶娜自己也想过,总不是一辈子当小姐吧。然后有了开店的念头,接着就有客人投资她开店,直到现在,就做老板娘。比起全盛时期,席耶娜在条通一共拥有四家店,到现在只有一家。她说这家店不是酒店,是酒吧,虽然一样有人陪客人聊天,但这是友情,不是爱情。她说:“如果你心里有什么很烦闷的事情,欢迎来坐坐,我们家的店长可以回答任何人生的疑惑,希望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回去。”问她还有打算开新店吗,她摇摇头,只希望能够和这家小而温馨的店,一直走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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