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姬元和汤弥生》之一【小说月报新刊精彩】
精彩导读
周国平先生说,女人搞哲学,对于哲学与女人两方面都是损害。
女人怎么损害哲学姑且不论,先看看哲学是怎么损害女人的。
我认识两个搞哲学的女人(整个哲学系也就两个女教授)。哲学系和中文系比邻而居,她们的办公室就在我办公室边上。她们一个搞中哲,一个搞西哲。两人都处于非婚的状态。一个大半辈子过去了还没结婚,一个在小半辈子过去了的阶段里离了婚。
我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因为周先生所谓的哲学的伤害,“坏的哲学使人枯燥,好的哲学使人痛苦,两者都伤害女性的美。”哲学因为伤害了女性美,所以也就伤害了女性的婚姻?
但她们外在看起来和非哲学女性没什么两样(除了其中一个搞西哲的因为长年抽烟,所以食指和中指有点蜡黄因而显得有点哲学外)。
可如果和她们聊起天来——偶尔课间我会去敲那个搞西哲的女教授的门,搞文学的女人,一般比较喜欢串门——还是会发现她们受了哲学的内伤。
我们聊得最多的话题是女性和生活的关系。哲学女教授说,人类的文明发展到今天,女性生活基本被消灭了它的多向性和宽广性,它狭窄到只剩下一个内容,那就是婚姻生活——虽然许多女人天真地以为那是爱情生活。
女性和生活的关系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妥协,另一种是抵抗后的妥协。
而她,不在这两种之内,所以她是以一种男人的方式生活。
“爱情一直都是让生命变得充盈的行之有效的方式。”
此言不虚。女人尤其身体力行着。但怎样的爱情对女人生命而言才值呢?为了爱情牺牲生命尊严也可以么?像小说中的小喻那样,有一个“好看”的婚姻就行?还是像姬元那样,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绝大多数女人是小喻,波伏娃那样的少之又少——用一生来说明一个哲学问题:没有一種爱可以在自由之上。
那不仅需要大智,更需要大勇。
所以萨特临终会抓着波伏娃的手腕说,“我深爱着你,我亲爱的海狸。”
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波伏娃多成功,读读《女宾》就知道了。
但至少,她们试过了,试过了做“我”,试过了做“人”,而不是一味地做“好看”的女人。所以在某种意味上,也可以算得上一种失败的胜利。
这些悲剧英雄们,是女性之光。
谨以此作,献给她们。
——阿袁
姬元在认识汤弥生之前,是先认识汤弥生老婆的。
汤弥生的老婆,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姬元去借书,她刚分到师大来,住在青年教工楼里。青年教工楼在师大的西北面,本来就偏僻阴暗,而她的房间,还是109,最西北角落的一个房间,姬元把它称作“西北偏北”。我房间,阴森森的,适合租给希区柯克拍惊悚电影,不适合单身女人住,她对女友苏冯堇说。苏冯堇博士毕业后,去了阳光灿烂的海南,听了姬元的描绘,倒是很向往这种阴暗。你不知道,海南的阳光,正午从头顶直照下来,铺天盖地的,像打碎的玻璃,让人晕,甚至痛呢。
姬元不相信阳光能把人照痛。她现在就坐在阳光下,资料室南面一扇大窗户旁的阅览桌前,懒洋洋的,翻看杂志。其实资料室的杂志和书都是可以借回家看的,只要到资料员那儿简单登记一下。在家看书,自由得很,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可以躺在床上看,可以坐在马桶上看,可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看,许多老师都这样,所以还回来的书,上面会有各种各样可疑的气味。姬元的嗅觉很好,对那些隐约在书页间的气味,基本都能准确辨析,然后追本溯源。有一次,姬元在翻苏珊·桑塔格的《反对阐释》时,闻到一股油蛤味,一看书后的借书卡,原来之前借这本书的是孟姚教授,姬元不禁莞尔,听说孟姚教授最爱吃花生米,尤其是油蛤了的花生米,一边看书,一边吃花生米,其间还要抿两口老酒。姬元虽然分到哲学系不久,但她对孟姚教授的印象不错,老头平时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貌甚丑悴。但一到课堂上,就变了个人,全身上下,都会散发出一种哲学的光芒,仿佛泥菩萨镀了金身一般。姬元这学期系里没有给她排课,系主任让她先听听其他老师的课,学习学习。学习的结果之一,就是姬元对孟姚借过的书里的油蛤味,不怎么嫌弃了,至少没有嫌弃到“不忍卒读”的地步,皱皱眉,能继续看。这算是她爱屋及乌的一种方式。但另一些气味,就让她十分不堪了,比如一次她在翻克尔凯郭尔的《非此即彼》时,突然闻出一丝臭脚丫子的气味,她屏息去看借书卡,是系里一位叫周树榆老师刚借过的。姬元不喜欢周树榆老师,其实姬元甚至还不怎么认识周树榆呢,周树榆自然更不认识新来的姬元,他们只是在系里开会时泛泛见过,但见过之后姬元就不喜欢他了,不为别的,就因为周树榆老师长了鼻毛,其实人人都长鼻毛的,包括姬元喜欢的孟姚教授,但别人的鼻毛长在鼻子里面,可周树榆的鼻毛长到鼻子眼外面来了,这感觉简直像露阴,让姬元看了恶心。于是《非此即彼》姬元就没法看了,不但不看了,还趁资料员一个不注意,把它扔到了书架的顶层。这叫“束之高阁”,姬元在电话里对苏冯堇说,我真是闹不明白,周树榆在家看书是用脚丫子翻页的吗?不然,书里怎么会有臭脚丫子的味儿?
姬元后来就自备香水上资料室了,毒药香水,前男友老三送的,老三穷,又悭吝,交往两年也就只送过她这一回像样的礼物,其他的,不是从愚子路地摊上淘来的二手书,就是从学校小花园里偷摘的花花草草。香水她一直没怎么用,因为珍贵,也因为嫌香味过于浓郁。分手后她本来要扔的,但她一向有拖沓的习惯,所以华丽的香水瓶还在某个箱子里,她把它翻找了出来,正好物尽其用了——也有想糟践它的恶意。每本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书,姬元在翻开前,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喷上一通香水。于是小小的资料室,被姬元搞得香气氤氲。系主任老傅说,小喻,你这儿现在不像资料室,倒像闺阁了。
小喻就是汤弥生的老婆。
不过那时姬元还不知道汤弥生这个人。汤弥生当时在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做访学。
小喻觉得老傅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批评她。资料室嘛,本来应该有资料室的味儿,也就是书味儿。搞得像闺阁,那就不伦不类了。可这不能怪小喻的,小喻自己也冤枉呢。她在资料室种的木芙蓉,这些天正开花呢,花香清淡,本来和书香是能相得益彰的。结果被姬元浓郁的毒药香水一冲,一点味儿都闻不出来了。也就是说,小喻的木芙蓉这一季算是白开花了,也白香了。系主任老傅本来很喜欢鸟语花香的意境的——资料室窗外不远处有一棵大椴树,长得枝繁叶茂,里面藏了许多小鸟,人坐在阅览室,也能听到椴树上的鸟鸣啾啾。老傅因此还很应景地写了一幅字:“鸟语花香下读书”,草体,龙飞凤舞的,就挂在资料室的墙上。老傅的书法很好,尤其是米芾体,学得几乎可以乱真了。他有时会抽空来资料室坐一会儿,就坐在窗前的那个位置上,听一听鸟语,闻一闻花香,翻一翻《哲学研究》,再半虚了眼,欣赏欣赏自己写的那幅字,觉得实在美得不行。
可现在老傅的位置被姬元占了。那本来是老傅的专座,哲学系的老师都知道的。老傅来了,自然老傅坐,老傅没来,那个位置就空着,虚席以待。就算老傅出门开会去了,几天不来,小喻也会每天用一块很干净的抹布把它揩得一尘不染。哲学系资料室小,只有一张阅览桌,六把阅览椅,但小喻每天揩拭的,也就是阅览桌和那一把阅览椅了,其他五把椅子,就要隔上一两天了,所以上面多少还是有些灰尘的。反正老师们也不怎么待在阅览室的,来了,也就是借借还还,临时性地坐上几分钟,然后就走了。哲学系几乎清一色是男老师,还都是苏格拉底那种有点邋遢不修边幅的男老师,压根儿看不见椅子上的灰尘,就是看见了,也不在乎。反正他们的裤子本来也是灰扑扑的,再沾上一些灰,也不过是物以类聚罢了。
没有谁会坐那把窗下的椅子,就算新来的老师不知情,无意间坐了,小喻也会不客气地说,某某老师,你坐那儿,正好挡住了我木芙蓉的光。
某某老师于是就换个位置坐了。
这话对姬元却不管用,姬元打第一天到资料室,就一屁股坐在了老傅的那个位置上,小喻说她挡了木芙蓉的光,她就挪一挪椅子,继续看自己的书,看几行,觉得不对劲,抬头,发现小喻还在盯着她,原来自己的身子还挡住了木芙蓉的几片叶子,姬元站起身,干脆去移木芙蓉花盆了,这下,木芙蓉完全在阳光下了。
小喻没话说了。
小喻虽然没话说,但脸色就很不好了,可姬元不看她的脸色,她虽然刚来,只是一个助教,可也不会看系资料员的脸色。别说资料员了,就是系主任,她如果不高兴,也同样是不睬的。姬元的天性里,本来就没有看人脸色的东西,再加上后天哲学的修养,使她更加的我行我素。她喜欢窗下的这个位置,倒不是因为小喻把它擦干净了,干净不干净的,对姬元而言,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这方面,她和哲学系其他男老师几乎是一样的。她只是喜欢阳光,那个位置的阳光最充分,差不多从早照到晚。万物生长靠太阳,她对苏冯堇说,为什么热带的植物更鲜艳?热带的瓜果更香甜?就因为日照时间更长。我住在那么阴暗潮湿的地方,又没有男朋友,只能到资料室来采阳补阴了。
她和苏冯堇说话,一向这么胡言乱语的。
姬元甚至像学生时代那样,用上了占座的形式。她把坐垫一直放在那把椅子上,不带回宿舍,水杯呢,也不带回去,看的书呢,也不放回书架,在正看着的那一页上,折一下,合上,第二天,又过来打开继续看。
老傅的座位,现在成姬元的了。
小喻很气愤,气愤姬元喧宾夺主,也气愤姬元给书喷香水,把小喻的木芙蓉花香都给遮掩了。
搞得系主任老傅都没法到资料室来“鸟语花香下读书”了。
你为什么要给书喷香水呢?小喻蹙了眉,问姬元。
孟姚教授正好也在,他过来还书。听了小喻的问话,在一边插嘴说,姬元老师这是讲究呢,古人读书不是要焚香沐手更衣吗?资料室条件不好,沐手更衣弄不了,只能洒洒香水,算焚香了。是不是,姬元老师?
姬元笑,她喜欢孟姚教授,所以就算孟姚的话里有讽刺的意思,她也不在意。
小喻一开始就不喜欢姬元,姬元不知道,这倒不是姬元粗糙,姬元是可以很细腻的女人,也不是姬元迟钝,姬元聪明着呢,学哲学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聪明呢?姬元没有感觉到小喻对她的情绪,是因为姬元对小喻的忽略,也就是说,她对小喻视而不见了,她虽然每天到资料室来,每天和小喻一起斜对面坐上几小时,却从来没有好好注意一回小喻。小喻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和姬元没什么关系。姬元只看她的书,或只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她是一个经常恍惚的女人,有时恍惚是因为陷入了一种纯哲学的思考,比如,我是谁?我是姬元。可姬元又是谁?这样循环往复,入了八卦阵一样出不来;而有时,姬元恍惚是因为陷入了一种文学情境,像普鲁斯特那样,在窗前的阳光下,追忆逝水年华了。姬元三十岁了,有三十个华年可以追忆,当然,追忆最多的,还是和老三谈恋爱的那两年,姬元的人生里,也就那两年有点“华年”的意思。她和老三是同门师兄妹,她当时二十七岁,老三大两岁,二十九岁,都瓜熟蒂落,情欲蓬勃。老三喜欢一边和她谈形而上的哲学,又一边和她做形而下的事情。她那时其实也不反感和老三形而下的,应该说,非常沉迷于和老三形而下,这让苏冯堇觉得不可理喻,老三这个男人,在苏冯堇看来,实在乏善可陈,长得不怎么样不说,还小气,很无耻的小气,三个人出去吃饭,就数他吃得最多,吃完了,嘴一抹,他能很坦荡地坐在那儿,等姬元埋单,或者等苏冯堇埋单。苏冯堇气不过,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姬元说,你倒贴他呀?但姬元不生气,她喜欢他这种蔑视人情世故的方式,这种在苏冯堇看来很无耻很猥琐的行为,在姬元看来,却是不媚于世的超凡脱俗,甚至是一种反社会伦理的行为思想,和行为艺术一样。要不是有一天在他的宿舍撞上他和另一个师妹形而下,她是不会和他分手的,至少不会因为他吃饭不埋单而分手。事实上,他们分手后,她还是常常想念他,尤其想念他一边眉飞色舞地谈尼采一边在她身上“纵横捭阖”的样子,那样子,真是性感。姬元甚至有时会这样想,自己到底还是俗了,俗得和普通女人没什么两样,不然怎么就不能原谅老三和师妹形而下呢?说到底,那不也是蔑视社会伦理规范的行为嘛,为什么她能欣赏他前一种蔑视而不能欣赏他后一种蔑视呢?
老三之前,姬元是有过男人的,老三之后,姬元也有过男人,应该说,那些男人的形象都比老三美好,但不知为什么,姬元就是找不到感觉,不论精神上的感觉,还是身体上的感觉,都没有。她和老三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庄生“栩栩然”化蝶的迷乱,但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就进入不了那种状态,她总是特别清醒,简直感觉自己在袖手旁观一样。
男女的事情是最说不清楚的,比哲学理论还要复杂神秘,姬元觉得。
反正对她而言,老三那一套,很管用。
姬元后来甚至都不能听到或看到尼采的书,一听到尼采,或一看尼采的书,她就会想到老三,然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就有反应。
哲学系资料室自然有很多尼采的书,在书架的最后一排,她一般不去那儿。但总会出现一些意料不及的状况,比如那天有老师来还《权力意志》,小喻收了之后“啪”地扔在姬元面前的阅览桌上,姬元一抬头,又恍惚了。
所以,小喻不喜欢姬元,姬元不知道,姬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一回,姬元的乡下小姨来了,她给姬元带了一只芦花母鸡,和几十只那芦花母鸡下的圆溜溜的蛋。
姬元不知道拿它们怎么办,她没有厨房,也没有煤气灶,住青年教工楼的老师们,大多都在走廊里支了煤气灶的,所以一到饭点,走廊里就会传来嘈嘈切切的声音和很浓郁的饭菜气味,这也是姬元为什么总上系资料室待着的另一个原因。但姬元吃食堂,她嫌自己做饭麻烦,又是买又是洗又是做,就为那十几二十分钟的感官享受,有点犯不上。姬元倒也不是不重视感官享受,她其实是很好吃的一个女人,面对美味佳肴时,能由衷地生出幸福感,但她懒,按苏冯堇的说法,属于四体不勤的那一类人。苏冯堇和姬元读博时同居三年,知道姬元所有的毛病,有时她会用盗跖骂孔子的那几句话骂姬元,“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姬元欣然接受前两句的骂,但后两句,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了,觉得这是诬蔑,因为她不是擅生是非的人,事实上,她从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有挑拨离间或惹是生非的习惯。女人间种种的微妙曲折,姬元都不懂的,或者说,都不屑于懂的,她像男人一样粗枝大叶,也像男人一样懒。
姬元把那只芦花鸡和芦花鸡下的几十只鸡蛋通通都给了小喻。她刚到师大不久,不认识什么人,比较起来,也就算和小喻相处时间长了。而且,小喻有厨房。
小喻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她没想到姬元对她这么好。土鸡有多贵,小喻是知道的,菜市场卖二十几块一斤呢,那还不是真正的土鸡,是圈养大了之后,再放养一两个月,就当土鸡卖了。还有土鸡蛋,那些蛋贩子,把小一点的鸡蛋挑出来,拿到老师宿舍区来当所谓的土鸡蛋卖呢,许多老师不会辨别,傻乎乎地花双倍的价钱买。隔壁外文系的周敏老师,就总买这种鸡蛋,还矫揉造作地对小喻说,我只吃得惯土鸡蛋呢。小喻最看不惯她的矫情。读书多的女人总以为自己聪明,其实蠢着呢。
小喻从不上这种当,她过日子精细,有丰富的日常生活经验。去伪存真、去芜荐菁的本事,和那些老教授勘别书籍版本的才能有得一比。那些生活之物,她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真赝和好歹了。姬元送她的那只芦花鸡,鸡冠鲜红,脚掌金黄,黑白相间的羽毛,溜光水滑。还有鸡蛋,个个粉嘟嘟的,通明透亮,光泽鉴人,像初开过面的新娘子一样,小喻看了满心欢喜。而且,她一个资料员,在系里的地位,可以说是最低的——那些老师,虽然对她的态度个个都很好,但那是表面现象,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的,面上一套,面下另一套,她知道他们在心里还是看不起她的。哪个老师会给她送东西呢?还是这么好的东西?
投桃报李,这个做人的道理小喻是懂的。小喻不懂哲学,她虽然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听惯了老师学生们说苏格拉底说柏拉图说黑格尔,但那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她真是一点儿也不懂的,但她懂人情世故。她受不了别人看不起她,更受不了别人对她的好,别人只要对她好一点,她就想着要对别人更好。
她于是请姬元上她家吃饭,很郑重其事的。
姬元和小喻就这样交往了起来。姬元和小喻交往,多少还有些实用主义的,因为依赖上了小喻的厨房,姬元没想到,小喻做饭的手艺这么好,好到了宗白华所言的“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美学境界,芦花鸡只是清蒸,配一小碟蘸料——也不知她在蘸料里搞了什么名堂,看着是极普通的,不过是李锦记的生抽、小米椒、葱姜蒜,要说特别的,可能就是加了点白芝麻,但吃到口里,味道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姬元又说不上来了,反正好吃,好吃到不行;花蛤也是素炒,只加了一截绿一截白的葱段和切得细细的嫩黄的姜丝;还有一盘青紫色的秋葵,凉拌。简简单单的三个菜,就把姬元收服了。
姬元读博期间,经常吃苏冯堇做的菜。苏冯堇做菜,完全是花拳绣腿的学院派,一招一式,很讲究理论依据的,都按菜谱来,只要有菜谱,她什么都能做,川菜、粤菜、湘菜,没有不会的,她甚至还会做意大利面和日本寿司。在米白色盘子边上摆上几片香菜叶子和胡萝卜或白萝卜雕刻的花,有时还会是真的花,花里胡哨的,看上去华丽极了。但吃到口里,那就一点也不华丽了——像卸了装后的女戏子,在台上光芒四射,下台一看,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让人大失所望。而小喻的菜完全不同,小喻的菜,可以用苏东坡对陶渊明诗歌的八字评语来评价: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也可以用李白的两句诗歌来形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反正就是美,不是那种描眉画眼面子上的美,而是那种骨子里的风流美艳。
于是姬元的胃先爱上了小喻,这是男人爱上女人的方式,也就是说,姬元像一个男人一样,爱上了小喻。
……
——摘自中篇小说《姬元和汤弥生》,作者阿袁,原刊《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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