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璞《随便某个女人》【中篇小说专号】
精彩导读
小说写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琐屑庸常的生活。“我”曾经在北京读大学、研究生,见过一点市面和繁华,北漂几年后回到与家乡毗邻的小城,找关系在一所医专当老师,尴尬地教写作课;结婚生子,夫妻感情淡漠,丈夫工作不顺利,也不屑于去理解他;与父母关系不和,求母亲来帮忙带孩子,她却总干涉“我”的生活;念念不忘的前男友几度离婚,也是人生的失败者;让“我”羡慕嫉妒恨的是那个“我”不看好的女同学竟然通过自己打拼成了畅销书作家……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我”内心充满了不实用的纠结,阻止自己成为小城市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但事实上,生活已经让我放弃了优雅和风度、诗和远方,进入“随便某个女人”的人生轨迹。庸庸碌碌的生活仍然继续着,“我”并没有放弃曾许下的愿望——尽其所能地幸福,当一张全家福定格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幸运和不凡。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能从这篇小说所展现的庸俗世态中看到自己,并有所思考。当我们不用再为基本的生存需要而挣扎的时候,幸福感却没有如期而至,精神上的困境愈来愈严重。如何让我们的精神世界充盈一些、纯粹一些,来抵抗平庸的生活和旺盛的欲望?如何获得幸福?在追寻它的路上有歧路、有陷阱,也许永远找不到出口,但是,正如《随便某个女人》中所写,“真正的幸福,恐怕永远不会在人生中显山露水。你只是不停地看见,知道并确认存在着某种更差的可能。但只要认真去生活,就绝对不致于不幸福。”
——“当代小说四季评”田裕娇点评
逢恩健三两下把橘瓣塞进嘴里,端着相机跟着跑了出来。我抱着皮蛋,站在鲁培生身边,后面是我们的水果店,挤满了十八线小城市的女女男男。鲁培生咧大了嘴,皮肤始终没再白回来,此刻像一个十足的农民,或者说进城务工人员。
逢恩健一直在说好,好,好,再来张,对,再笑一笑。
而镜头在慢慢退远,越退越远,退得可以看见整个银曲,整个云南,整个亚欧大陆,直到地球上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
奇迹和爱都没有凭空出现。
可是有阳光、大雪、彩虹,哪怕暴雨狂风,让每个来过这个世界的女人有那么一刻,感觉到了自己的幸运以及不凡。
街上的随便某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倚着丈夫,人生的喜怒哀乐她一样没少经历。爱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幸福和不幸又是什么。她看了那么多书,还不是一样没答案。
但我对你有这样的信心,无论嫁给谁,生活在哪里,你的人生,都不会因此而毁。
——半岛璞
作者简介:半岛璞,1987年生。有作品发表于豆瓣、ONE·一个等网络平台,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我们无法再享有天真和浅薄》。现居北京。
一
在北京漂泊了三年后,我到云南银曲的一所医专教书去了。
银曲不是我的故乡,家里的亲戚在那边有点人脉,再花了点钱,才把我弄进去的。我本身条件也不差,好歹念了一个堂堂一本大学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不过,我的确没什么写作才华,学文学的恐怕没几个能当作家,但现在我在学校里教通识语文课还有创意写作课。
一个医专的创意写作课?
我觉得这些孩子比我可怜得多。
回来工作的第二年我就把婚结了,因为我年纪不小了。念过研究生,本科毕业至上研究生之间还休息过一年,之后又在北京瞎晃三年,也便三十了。在小地方,过了三十还不嫁人据说问题很大。
当然,回到小地方也有一点小优势。我本来不是那种善于发掘自身长处的人,但小地方的人很容易帮我找到我身上过去没有正视过的优势。比如,我有一个还算高等的学历,而且现在还是一所大学的正式教师(姑且把它算成是大学吧)。所以,我长得不是特别好看这件事就不会过于严重,我是这么单方面认为的。
抱着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态度,我相了亲然后结了婚。我觉得我丈夫鲁培生是个可以一起过日子的人。他在一家钢铁公司上班,工作稳定,人不难看。
结婚前,鲁培生送了我一架钢琴。我会弹那么几首曲子,从北京提回来的行李箱里,一直留着我的练习曲教程。从上研究生开始,我就在钢琴城办卡学琴,一周去琴房四五次,还请过老师。
也许,在他心中我还算是一个特别的女人。小地方,能送一个成年女人钢琴的男人应该不多。当然,那时候我肯定想不到,这个男人在我们结婚四年后,会因为袜子应不应该丢进洗衣机洗的问题跟我吵到要动手。他脾气不算温和,这点我在婚前也是了解的,但是到了结婚以后,尤其是有了孩子后,我们基本没法再平静地交流。
对,他的袜子,在盆里泡了快一个礼拜了,水已经发黑变馊,但每天回家后他都没记得洗。他也许是等着我替他洗。最后,我把袜子扔进了洗衣机,等袜子洗出来后他冲我大发雷霆,“袜子怎么能扔进洗衣机里洗?你有没有脑子?有没有一点卫生常识?”
他用食指点着我的脑门,孩子哇哇地哭。是啊,孩子不明不白就三岁了。我在云南这座小城市的生活,就像是按下了某个快进键,也是,我这样的生活本就没什么剧情可言。
我讨厌我这个丈夫,结婚四年后才讨厌起自己的丈夫,这不算多么十恶不赦吧?教书,评职称,带孩子,各种各样的家务,我怎么还会有闲情逸致跑去书房弹钢琴?钢琴留给孩子。
而我跟鲁培生的冷战还在继续。
袜子他又泡起一盆,三天了,没人去洗它们。他最近工作是有一点不顺,收入锐减,想跳个槽。但在小地方,跳槽是一件高风险的大事。家里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多宽裕,现在主要就是靠我的工资在支撑着大半日常开支。
也许就是经济地位的关系,他还不敢对我动粗。到最后,我也成了怕老公会动粗的女人。我赚得多,是一个人民教师,教创意写作,还要带一个三岁的孩子,但是我还得怕自己的男人。
六月份,我的一个研究生同学出了一本新书。好吧,现当代文学专业也能出一两个作家呢。
说实话,虽然我文学造诣也就这样,但她写的那些东西在我看来不过《读者文摘》水平,但就是卖成畅销书了。我说的是她的第一本书,反正连我们银曲这样的小城市的小书店里也摆得有——长得要命矫情得要死的书名,你一走进去就能注意到。后来,在研究生同学微信群里,她说要给我们每个人寄一本她签了名的。我也收到过一本,“给尚香,岁月安好。”她写道。
后来上课时,我把它送给了第一个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再后来,她的书就一本不如一本了。她过去可能以为自己真的写得还不赖吧,一个人偶然出了一本畅销书,不代表他就能成为畅销书作家。鸡汤的口味年年都在发生细微的变化,有的人只不过是在浩浩汤汤间偶然冒出头来,落潮后就能看见谁在裸泳了。
上课时,我也是这么跟学生讲各大网站销售排行榜上的那些书的,我推荐他们还是看点儿有营养的,经过时间检验的。妈的,她今年还在出书,也许是几年前的那本畅销书还在销售榜上头,就总有书商不甘心吧。
晚上我给儿子洗澡,他非要玩花洒,水喷得我一身都是。我拧他的胳膊,使劲地,不是闹着玩儿。他哭,想用手抓我,我指着他的嘴:“再给我哭!再哭我就把你关在厕所里哭个够!我一天上班够累了,还要伺候你这个祖宗,话不跟你多说,再闹我就要打人!”
他好歹闭上嘴,可以保持个三五分钟。我要利用这三五分钟把浴室收拾干净,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再给他泡上一瓶牛奶,拧开婴儿油的盒盖。之后,他还要在床上闹腾一阵,要看iPad里的粉红猪小妹,要不然就是不睡,屡屡挑战着我忍耐的极限。我没别的办法,就是揍他屁股,受过高等教育的母亲就不能揍娃的屁股?我还会叫他马上给老娘我闭嘴,虽然他不会听我的。
最近,我只好让我妈再来帮我带一带,她现在被单位返聘回去,但其实可去可不去。我在学校里有许多事,要备课,参加培训,写论文,考教师资格证,今年还当上了班主任,没办法,要评上职称就必须当班主任,还得考什么职称英语跟计算机。我根本不想管鲁培生。
儿子终于睡着后,我有一点刷手机的时间。女作家在我朋友圈下面评论:怎么老是转这些鸡汤啊?
我有点震惊,你自己就是鸡汤的生产者好吗?
但有件事好像是我今天才发现的: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成了鸡汤的消费者了。看看我转的这些东西:
不苟且的当下和日常,就是诗和远方
得体是女人一生最高的境界
见过世面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人生不可破的九大天规
什么是女人优雅的狼性
比美貌更动人的是一个女人的风度
…………
我去……
虽然我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我费心去找的,而是朋友圈里的同学同事发的,我就是看了顺手转发了而已。但我知道,我还是变了,一个小地方的普通女人,天天讽刺一个在北京自己都开了工作室的女作家。我不过是嫉妒罢了,我连鸡汤都写不出来,而且读起来时还津津有味地咂嘴!
得体、优雅、风度、世面、诗、远方,还有什么狼性!……都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了。
而我也曾以为过,我离它们都还挺近的。初中和高中同学群里,至今还有人在叫我学霸,不是学霸也很难考去北京读大学跟研究生不是?见过一点世面跟繁华吧,最后的生活还不是跟我那些从来没走出过贵州,高考只考三百多的人一致?对,我是贵州的。算了,不就是转发了点鸡汤,也不用这么自怨自艾,我承认我整个人还有我的人生都没有她显得高级。
但刘美丽的新书还是给我寄来了。这回,我心悦诚服地看到她是真有一点点写作的本事。
我拿到课上,给学生讲了讲新闻式写作的利与弊。缺乏纯属虚构能力的作家只能依靠故事在生活里真实发生,然后再去猎取以及加工,但生活并不是天然的小说家,真实发生的故事往往没有章法或者过度戏剧化,作家要对事实做出一定的矫正。“但这样的作家生命力都不长久,”对,我就是这么评价刘美丽的写作的,“他们更适合去做记者,写点什么特稿或者人物报道之类的,虚构才是一个作家的核心能力。”
我过去其实也想当记者来着,但没有一家杂志社或者报社要我。于是我只好去做了三年的教辅书编辑,编小学语文教辅。干了这个工作我才知道,全国的小学语文教材竟然有这么多个版本,但是像人教版、苏教版这样需求量大的,也轮不到我做,我只能去做听都没听说过的长春版跟语文S版。
那时,刘美丽已经进了一家知名报社当起了记者。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不如她的地方就是我欲望没她强,没她那么信“爱拼才会赢”。她本科就在广西念了个三本师范,本来毕业后就要回他们镇上当个中学语文老师,男朋友也已经考进了当地的财政局。但刘美丽不愿过一潭死水的小镇生活,立志考研然后就考到我们学校来了。她在我们宿舍里发过誓,以后绝不再回广西去。
研究生那三年,她一直都很活跃。参加各种社团,出去找兼职,觍着脸叫师哥师姐介绍实习机会,去社会上认识各路蛇神牛鬼。而我呢?毕业后的一年,我还住在学生宿舍。
那时候,学校对毕业学生的清查并不是特别严,给宿管交点钱,就可以赖在那里不走。一个月三百块,至少比在外面租房便宜多了,而我也就安安心心编我的长春版还有小学语文S版教辅,直到一年后学校突然彻底清查宿舍,必须搬出去真正面对社会生活,然后我就踉踉跄跄地住进公司附近一座小区的地下室了。
那时候,我每个月就挣两千六百块钱,但我还要学钢琴喝星巴克。住地下室的女人就不能弹琴喝星巴克?我还去学过瑜伽和爵士舞!公司附近就有一所大学,开在大学里的这类兴趣班价格都相当便宜,我甚至还借给我那个爵士舞老师八百块钱,后来他再也没还我。
在我住地下室的那段日子,我妈带着我的一个外甥来北京看过我一次。
我的家庭条件其实不算差,父母都在效益挺好的矿业公司上班,但传说中的北京地下室还是震惊了她。那一次,我妈极为坚决地要求我必须从北京离开。他们已经托了我舅舅,要在云贵川地区给我找份稳定的工作。
“最好是云南。”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我妈走后,我一度以为我的生活会好起来。我涨了工资,跟女同事合租了一个两居室,但其实是三个人住在一起。女同事和她男朋友,以及我。她男朋友是我的老乡,说白了,他俩是通过我才认识的。我这个老乡当初并没有看上我,但我觉得这也没什么,真的,他俩还蛮般配的。而我被拒绝又不是头一回,不然我那个爵士舞老师哪来的底气借我钱而且不还?上小学时,我跟我们班的一个男生表白,表白完他就给了我一拳。
但是,帮我找工作的事被我舅舅真的搞定了。云南银曲,医学专科学校的通识课老师,花了我家十万块钱做各种打点。而我总不能看着这十万打水漂吧,我得去云南了。去面试,走一轮过场,秋季开学时就正式入职。在这之前我可以先去银曲熟悉一下环境,租好房子。也可以一直在家待着,等我妈和我舅舅去帮我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反正银曲就在贵州边上。
我想,如果我不去云南,留在北京,兴许我也能有点儿写作方面的建树。我都住过地下室了,这对当作家来说是个挺好的开始。而且,我一直都在用心生活,只是没那么野心勃勃,我想我可能会慢慢挪去一家人文类出版社,每天下班回到家,扭开台灯从事创作。而不是在云南一个小城,教一帮只顾刷手机的专科生创意写作课。
我觉得学医的还是离创意远点儿好。
二
暑假里没事,家里又有我妈帮忙带孩子,我回贵州参加了一次初中同学会,然后得知了我的前男友周晋亚离婚的消息。
他是我的高中同学,但这个消息是我的初中同学告诉我的。
我和周晋亚都是人生的失败者。不过他总是先我一步失败。他先是高考失败,便劝我也报个省内的大学。但我的分数上任何一所省内大学都绰绰有余,我选择了去北京。他耐心等过我四年。大学毕业后回到贵阳,我们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同居时光,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明白的,婚姻生活也许并不适合我,我俩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吵完架,他便赌气出去一夜不归。相比起来,我老公在这方面还算是有品的,至少他不会拿下落不明的夜生活相威胁。
于是,我便又准备起了考研,然后又考去了北京。他说,这回他是不会再等我的,事实上他还是等了我,直到我研究生毕业决定留在北京不回来,他才找了另外一个女人并且结了婚。
后来,等我混不下去回来了,他都有孩子了。等我结婚有了孩子,他又离婚了,孩子跟着他。
他究竟是从哪儿来的结婚跟离婚的勇气的?
我结婚没有用到勇气,因为那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没有其他选择的人。我是一个小地方的普通女人,不过,至少我拥有一架钢琴。
至于离婚,我就更没有勇气了,或者叫充分的动力。我总不能为了袜子的问题离婚吧?何况我还有孩子。
周晋亚,你真是有勇气!我在KTV里朝着有的胖了有的更胖了的初中同学举起酒杯,到底是婚后生活的哪方面令你不堪忍受?应该不是你老婆生完孩子乳晕变大造成的吧?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就说过我:还没生过孩子的人,怎么乳晕就这么大了?
兴许,他只是不甘寂寞吧。
开学前十天,我临时收到通知,替代系主任去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普通话推广专项培训。培训地点在北语。
这是时隔四年,我再一次回到北京。
纯属犯贱地,我给刘美丽发了一条微信,问她有没有时间,老同学找个时间见见嘛,书我收到了,就差一个亲笔签名。刘美丽很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七点,五道口雕刻时光,刘美丽风风火火地来了。
“喝点儿什么?今天我请。”她坐下后,从服务员手里夺过菜单,快速翻阅一遍然后递给了我,我还以为她在检查菜单里是不是夹了钱。
“卡布奇诺吧。”
“焦糖玛奇朵。”
咖啡上来后,我们聊了聊彼此的生活。我也如实相告我在一所医专教创意写作课,刘美丽并没有笑我。
“讲讲你的创作心得吧,我也可以教给学生,你是离我最近的一个作家了。”
“抓住任何时间,写,别怕写得差,先保持住日写三千字的习惯,雷打不动。写得好是从写得不好里出来的,不是从不写里出来的。刚才我在来的出租车上还在写。”
她给我看她手机里的备忘录,她在写一个女同学的故事。
是的,那个女同学就是我。我是自己送上门的素材,很快,我就会成为她下本书里某个树立的反面的典型。这次的见面,无疑还会为她补充许多我本人历经小城市庸俗生活的细节,比如,我眉毛修得非常落伍,在雕光喝个卡布都要拍照,我的鞋帮子上还有泥。
虽然是五道口的泥。
“别把我写进你的书里。”我说。
“谁说我写的是你?”她有点生气,“我从来不会原原本本照搬任何一个人进我的书里,再说,作家要写什么是他的权利。”
我无言以对,默默喝我的卡布奇诺。来的时候,我还给她带了云南火腿月饼,现在就挂在我的椅背上,但我就是不想拿给她了。我这个同学人其实并不坏,就是嘴有点讨厌。而我呢,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何况我是主动约她自取其辱的。
小小地沉默了一会儿,她继续不咸不淡地问我,有没有想过,若没离开北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知道这是一次带有写作意味的试探,但我偏偏又愿意如实相告:“能怎么样,最后只能成为‘五抛世代’中的一员。”
刘美丽皱着眉问我什么是“五抛世代”。我说:“抛弃恋爱,抛弃结婚,抛弃生育,抛弃人际关系,抛弃购房。寄情影视、童玩这样的次文化,所谓‘五抛世代’。”
“是日本过来的词?”
“韩国。”
“哦。”刘美丽闭上了嘴。
“所以,我这种人有什么好写的,”我放下马克杯,“生活很难再迎来什么大转折,但读者跟观众爱看的是什么?是庸庸碌碌的生活里凭空出现的爱跟奇迹。”
“也并不全是这样,”刘美丽推了一下眼镜,反驳我,“高知女性还是有精神方面的更高追求的,对更高雅,或者说更严肃一点儿的命题的追求。”
“我算高知女性吗?”我难得迎来一次可以逼问刘美丽的机会。
“算……吧。”她迟疑着说。
“但我下班回到家,就只想看那种不用费脑子的东西,别透露我什么生活真相,不要提出任何人生问题,也别提供什么解决之道,就是爱,帅哥爱美女,美女爱帅哥。刚开始也不一定就要两情相悦,美女受了一点工作方面的小委屈,趴在郊区公交车站的椅子上哭,鞋跟也跑断了,今天还是她生日,结果天还下起大雨来。这时候帅哥穿着袈裟开着跑车就来了,撑开一把六十四骨伞,伞斜向她,雨打在他身上,他还在副驾驶座上准备了一大束玫瑰花。”
刘美丽疑惑地望着我。
“我最近在看《帅气和尚爱上我》。”
刚才描述的,就是里头的一幕,日本和尚是可以结婚、可以追女人的,何况演和尚的还是山下智久。
在高知女性到底爱看什么方面,我和刘美丽最终没有达成共识。但这场见面还是要结束的,我把月饼拿给她,她抱了抱我,“尚香,我一直觉得你很有才华,要不,你再考个文学类的博士吧?”
我赶紧推开了她。
在回云南的火车卧铺上,我一直想:学历挽救得了原本的生活走向吗?知识还能改变现在一个下层人士的命运吗?
我是个教师,但我在心中持了怀疑看法。看看我,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当然,刘美丽也是一种例子,所以我得加上一句,除了学历,可能还要看一定的运气,以及长相也是一个问题。
这次北京之行,我并不快乐。不是刘美丽的关系,也不是推广普通话的关系,而是这座城市呈现出的那种与我的无关性。就像仓央嘉措还是谁说的,你见或者不见,它就在那里,不悲也不喜。
三
新学期,学校给我一周排了十八节课,还要奔波新老两个校区,有好几天还都是上午的最后两节。食堂并没设专门的教师窗口,我哪里挤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学生,只好出去吃碗米线,然后坐进银曲市唯一的一家麦当劳,点杯咖啡看看小说,等着上下午的第一堂课。
麦当劳里人不多。这里可是银曲,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咖啡馆,麦当劳已经是比较高级的选择了。而我想,兴许我也可以写作,就在银曲这样的地方,我自己不都说了嘛,一个作家的核心能力应该是他的虚构能力,我远离大都市生活和各种职业机会,但依然可以想象奇迹和爱降临在一个“五抛世代”的都会女人身上,以此抚慰每一个下班回家后躺在沙发上精疲力竭的人。
刘美丽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还从来没写过她自己。刘美丽三本毕业,考研上了名校,毕业后进了一家还不错的单位,也过过几年合租的日子。后来,她找了个干金融的老公,自己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出了本畅销书,在北京买了房,爱和奇迹都像雨水一样打在她身上。
但是女人们看了这样的故事会觉得抚慰吗?
刘美丽的每一步也都算是脚踏实地。写作的投入成本固然低,只需要一张纸一支笔,但坚持写作并不容易。写出一本畅销书虽说是文艺青年想象中的一条成功之路,但就我所知的畅销书作者,无一不是务实或者现实,甚至市侩无比的人。
人人想做刘美丽吗?
也不见得。刘美丽也是辛苦的,而且她还不够美丽,上下班坐地铁通勤四小时,还得在手机备忘录里坚持写东西。在北京供房养孩子可不容易。而读者们要看的,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交到的好运。
那就只能写高干或者总裁文。但我能做到日更万字吗?
我还是好好教书弄孩子吧。咖啡并没有喝完,已经快到上课时间。
晚上回家,鲁培生意外地把袜子给洗了。也许是现在有我妈在,他总是要保持点女婿的面子。
孩子睡着后,鲁培生对我说,这个月,他没有工资可以拿给我。
我想起我妈还睡在隔壁屋,只能低声吼:“我不信钢铁公司现在一分钱都给你们开不出来了?”他们公司不景气了众所周知,但是瘦死的骆驼总还有个骨架。
“实话跟你说吧,上上个月,我就从公司‘请假’出来了,现在在一个朋友搞的家政公司上班,初创企业,基本发不出工资,前两个月都是拿我之前的一点私房钱给你充的数。”
这么大的事他都没跟我商量!
“别跟你妈说。”他补充。
我望着他那双伸出凉被的光脚,一时也不知道该回他什么。
“放心,再做两个月,如果还不见起色,我就回钢铁公司,先拿着那份基本工资,再去找别的兼职机会。”
他背对我躺下了。看着那双脚,我突然有一些心软。也许的确是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作祟,事实上大多数时间,我都不屑去了解身边这个男人还有他的困扰。一个只爱听郭德纲相声,爱看《笑傲江湖》跟《欢乐喜剧人》的男人,我认为没什么好了解的。
不过,我绝对不会告诉我妈这件事。
事实上,让我妈再来帮我带孩子,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她血压有点高,我一是怕把她给累着;更重要的,是我早就有了崭新的家庭意识,不管我多么瞧不起我的这段婚姻,我披头散发的育儿生活,我都希望能独立地操持这个三口之家。
我妈是个不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她的脾气时坏时好,偶尔还会从她嘴里冒出极为伤人的话,我知道,总有一天她要骂出来的,我找的这个男人没出息。
但我绝对不会回嘴!这句话不好否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说了,我妈血压有点高。
关掉台灯后我想,如果我嫁的是周晋亚,后来的我们会不会也离婚呢?我妈又会怎么看他呢?关于我跟他的故事,仿佛在过去只进行到一半。没有剧终,是生活不愿意将它写下去了。所以两个人后来都不再有动作。
在我刚回云南的时候,周晋亚积极地联系过我,常常深夜还在和我发短信。那个时候他已经结婚了,我知道。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他老婆打来的电话,很客气的,很模拟电视剧口吻的,平静庄严地对我说,她已经怀孕了,希望我和周晋亚适可而止。她也理解我们,不过婚姻是更值得尊重的,要我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
于是我和周晋亚就此断了联系。后来他孩子出生,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想要我给他女儿取一个名字。我翻了翻《诗经》,给她取名叫“周於穆”。在《周颂》里有一句“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形容上天赋予人的命运,幽远而不可测。我把它讲给了周晋亚听,周晋亚说这个名字他很喜欢,然后就挂了。那是我们之间真正的最后一个电话。
至于后来我跟鲁培生的孩子,我取名叫“皮蛋”,因为他从生下来就调皮捣蛋。不过,我真的爱我的儿子,等他上小学时,我会好好给他改个名字。
早晨时间,又是一片慌乱。
鲁培生告诉了我他的秘密后,我也不再催促他动作慢了。钢铁公司的上班时间是早晨八点半,家政公司则是九点半。吃早饭时,我在考虑把皮蛋送进小托班,然后再请个半天的保姆。刚才我妈领着皮蛋刷牙,皮蛋把牙刷含在嘴里一直玩,我看见我妈凶狠地把牙刷从皮蛋的嘴里拽了出来。那一刻,我差点叫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母亲身体里的本能在作祟。尽管我知道我的母亲不会对我的孩子做出任何伤害的事,但是当了妈的人就是有这样一种护犊的本能,为了孩子,可以与任何人干起来。她对皮蛋的粗暴不止这一次。是,我也揪皮蛋,打他屁股,但做母亲的,都是有分寸的。可我这个母亲除外,在我小时候,她很少温柔地对待过我。她跟我外婆也一辈子不和。
我继续吹着碗里的粥,我跟皮蛋说:你是皮蛋,妈妈是瘦肉,爸爸就是粥。然后我就喂给他一大口,他咯咯地笑。
我妈说:“和你爸商量了下,打算给你们拿二十万作首付款,把房子给买了。结婚四年了,还是租房子,我们看不过去,也指望不上鲁培生家能拿出什么钱。”我不说话,我妈接着说,“让他还房贷就行,你自己的钱你要攒起来,女人没点私房钱可不成。”
鲁培生还房贷?哈哈哈哈哈。
“我们这小城市,房价没有上涨空间,不急,你和我爸的钱自己留着养老用。”我站起来收拾桌子上的盘子、碗。鲁培生半个小时前就已经出门了。
“哦,我们自己养老?你就不管啦?把两个老的扔在贵州?”她斜眼瞪着我。
我懒得跟她吵。后来,她赌气说要回去,我没接腔。给首付让我们买房的事,我也没跟鲁培生讲。
但我妈在夜里偷偷走了,或者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拖鞋也放回了鞋柜,一副我走了看你们怎么办吧的架势。我去摸了一下牙刷,湿的,她走之前还洗了脸、刷了牙。
一点响动都没有!而且,还把厨房跟厕所的两包垃圾带走了。
我把皮蛋扔在鲁培生身上,“你今天就别去你那个狗屁家政公司了,我现在马上回贵州一趟,我晓得我妈的脾气。”
“今天是星期六。”鲁培生顶着一头炸毛对我说,“后天,我从我们狗屁公司挑个能干的保姆来带皮蛋,让你妈在贵州好好歇着。”
我裹上围巾匆匆出门了。从银曲到普隆,坐车也就两小时,但也算跨了省。在北京,两小时还不够从通州进城。
等我到了,我妈在家已经把午饭烧好。五菜一汤,但还是硬气地只拿出两只饭碗来。
我也不说什么,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
“来吃饭!”她喊。
“哪有我的饭?”我认真看着电视里的人杀来杀去。
“你爸爸今天中午不回来吃!”她没好气地把米饭死死按进碗里,“他不知道我今天要回来,跟几个老头上水库钓鱼去了。”
“那你还做这么多?”
“晚上吃剩饭,别以为我顿顿做饭伺候你们。”她把饭碗咚一声撂在我面前。
陪他们过了个周末,我又请了一天假,星期一才回去。
“房子的事,跟鲁培生说了没有?”我妈回头看我爸爸没有跟出来,便继续鬼鬼祟祟地瞪着我,她就这样的小心思多,但我知道,爸爸根本就不在乎。
“保姆已经重新找好了,放心吧。房子的事,再说。”我打开院门出去了。
“尚香,你以后就等着哭吧!我告诉你,以后有你的罪受!”她远远地,还在戳我的脊梁骨。
本来周日下午就可以回去,挨到周一,不是完全为了陪爸妈,我还想去看看周晋亚。他现在已经离婚了,我也尊重过他孩子的母亲。我想看看周於穆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并没有提前约他,我就等在他家小区外面的一个奶茶店门口。周晋亚下班就会立刻回家,雷打不动,就走这条路进小区。我不是对他仍然有感觉什么的,我就是作,想创作生活,但我生活里可供摆弄的角色也就这么几个。所以,我不是真的要玩火,只是要看看他目前的生活状态罢了,就像刘美丽会兴高采烈地跑来见我一样。
周晋亚走过来了,穿着一件灰格子夹克,眼里没有任何人。他从我面前径直走了过去,我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我跟在他身后,踌躇什么时候,以怎样的声调叫他。一个年轻女孩子推着一辆婴儿车,在小区花坛边举起娃娃的小胳膊朝他招手。
怎么我的孩子都三岁了,周於穆还是一个婴儿呢?
…………
这一次,我看到生活比我的创作要高明得多。
四
所以,在高中同学张初柳要开口跟我八卦之前,我就知道,周晋亚当初离婚,跟我应该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生活教会了我许多。
初柳现在在普隆的教育局上班,之前也是做老师的,教小学。这次是来昆明学习,回贵州前,顺便拐来银曲看我。
“他老婆太强势嘛,贵阳人,觉得自己是省城姑娘嘛。”
周晋亚就是爱找比他强势的女人。他以前也说过我强势,但我觉得我还真不强。
“其实结了婚的日子,大家不都差不多吗?”初柳幽怨地瞪着我,“还是不会过日子造成的,下面这些是我听说的哈,他老婆花钱特别大手大脚,周晋亚用钱倒是挺省,但他本来挣得也不多,结果两个人,日子常常过得入不敷出,能不吵嘛。”
的确,大家都差不多,差钱。
“两个人对账,对到晚上两点钟。对账有什么用,钱都已经花出去了。”
也许这一次,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会精打细算的老婆。我也想起了过去和他在一起时,时常爆发争吵的那些原因,说我乱买东西,周周都去看电影,吃西餐装小资,咖啡不屑喝速溶的。但最后他其实并不会剥夺我做这一切的权利,他就只是过过嘴瘾,勤俭节约惯了。唯独买避孕套的时候,他都是要买最好的,拿个糖果盒子装着,放在床头。
“他又结婚了,你知道吗?”我跟初柳说。
“知道啊,”初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先上车后补的票嘛,又生了个女孩儿。别人都说,长得帅的男人就是容易生女孩儿。”
我和张初柳生的都是男孩儿。
最后,初柳勉励我,为了孩子,还是要跟老公好好过下去。她跟我一样,都是通过相亲认识的现在的丈夫,之后短暂交往一阵,便迅速地把婚结了。所以,她自认为我们的婚后生活也是一样的。夫妻感情逐渐变淡,直到无话可谈。目前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孩子。
是这样吗?我和鲁培生的关系。
都结婚四年了,如果还把相处中的问题推给当初是相亲认识的,这就跟人到五六十了,还把自己的性格问题推给什么童年阴影,不过是一种赖皮。我的婚姻并不特别,但也不一定非要像别人那样惨淡收尾。
皮蛋瘦肉粥,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下,这个讲法还是鲁培生发明的,我是瘦肉他是粥。它最便宜,可它是皮蛋跟瘦肉的底儿。
不过我依然不会给鲁培生洗袜子。就算盆子里长出蛆来我也不洗。
我妈走后,我们也就不用撑场面了,除了皮蛋,我们吃随便一点东西打发肚子。工作像一块大石,压在我们的双人床上,任何一次翻身都能产生巨大的动静。
但就在不知不觉之中,晚上给皮蛋洗澡这件事,逐渐就落在鲁培生身上。是我从贵州回来后开始的,不,应该是从我回贵州那天开始。之后,就一直由他来洗,洗完再把他拎出来擦干,浑身涂上柔润的婴儿油。他说,公司里请的老师给保姆做培训,他也站在门口听。涂完油,还会给孩子做一套按摩。皮蛋尖起嗓子大叫,是高兴地叫。
也许冷战已经结束了,不说话只是因为对许多事无能为力。所有人都曾以为,只要结了婚,从此就一劳永逸地告别孤独。他打开手机里的喜马拉雅电台,我想都不用想,他一定是在听郭德纲的相声。我哪有郭德纲那么容易给他带来快乐。
掀开被子,我去楼下花园走了走。在假山附近,我给自己藏了一包烟。
抽烟这件事,最早是刘美丽倡议的。她说,搞文学的女人不抽烟说不过去。那个暑假,她在晚报的文娱口做实习记者,她又说,也基本没有一个女演员不抽烟。但抽烟在视觉上仿佛只适合面容深刻或者过分美丽的女人,比如作家和演员。其余人则很容易表演出一种被生活打垮的气质。比如我现在,穿着碎花纯棉睡衣睡裤,蹲在假山边上,深夜遛狗的人搞不好会以为我在那里大便。
我的烟瘾并不大,只喜欢抽一些矫情的蓝莓或者薄荷口味的烟。二十分钟后上楼躺回双人床,皮肤和发丝上应该还带着点淡淡的烟草味。鲁培生没有睡,但也从来没有追问。
生活会好起来的吧?鲁培生重新找到一个钱别太少的工作,我能顺利评上讲师,皮蛋能少生几次病,不用老抱着他凌晨两点跑医院。靠自己的能力买房子,星期天的下午在书房弹会儿琴,学习一首新曲子。
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而幸福,真正的幸福,恐怕永远不会在人生中显山露水。你只是不停地看见,知道并确认存在着某种更差的可能。但只要认真去生活,就绝对不至于不幸福。把狗血剧情留给作家们。
五
舅舅这几天来银曲了,跑到我家坐了会儿。我以为是我妈派他来说服我们买房子的。
他把皮蛋放到他的膝盖上:“鲁培生现在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我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继续往茶壶里冲热水。
“我手头有个比较大的工程项目,做弱电方面的,你让鲁培生来帮我的忙算了,自己人我要放心一些。”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大项目!现在钢铁厂还有哪家景气的?死待在里头干什么。”
“好,回头我跟他说说。”
鲁培生回来,我跟他说了,他倒是有些高兴。
“但项目在海南那边,几个酒店项目。”我最后才说。
鲁培生不去,“孩子还这么小,跑那么远,不像话。”
“如果你想去做,就不要管我跟皮蛋,大不了我再找个住家保姆或者把我妈叫来。”
“不去!”
“你总得挣钱吧,又不是要你上前线打仗生离死别。”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考虑,你不要瞎操心!”他喝了一口我舅舅剩在那里的茶水,“尚香,你是不是觉得我对这个家庭的付出不够多?其实男人都是在你看不见的时候还有地方拼命努力着。男人有时候不是单纯在为钱而工作,有自己的理想主义,朋友义气。”他突然慨当以慷起来,“不过,老婆孩子是永远摆在我心中第一位的。我是个有家庭的人,不单单是个挣钱机器。”
挣钱机器?哈哈哈哈哈。
“去把袜子洗了。”
最后,鲁培生决定去海南。我希望不是他的袜子把他逼走的。
收拾行李的时候,鲁培生的眼睛头一次覆上了一层看似不争气的泪膜。微微一眨,就又变得清晰了。他什么都没再对我说。
我想,男人们,恐怕也都是带着一种自我鄙夷走入婚姻与家庭的吧。
如果我偶尔愤世嫉俗,内心充满了毫不实用的纠结,也只不过是想利用它们阻碍我成为这个小城市里的随便某个女人。一个在超级城市生活过的人,已经注定在内心某处保持住了他的一点不同,何况我还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我终生都在以此为荣。因为那是我一生不断证明自己,为自己取得确凿身份的最高峰。
而男人,我相信他们即使再普通,对女人,内心深处都是有所保留的,他们觉得女人永远也别想了解他们的全部。哪怕他一本书也不读,只爱听相声。
鲁培生走以后,家里安静了许多,连皮蛋都变得安静了。他总是问我,爸爸怎么还不下班?
许多天后打扫卫生,偶然翻开钢琴的琴盖,我看见里头有一张鲁培生留给我的字条。应该是他去海南前一天留下的。他在纸上发誓,要带给他的女人和孩子更好的生活条件,幸福首先是有自己的房子,老婆有新衣服穿,早餐桌上摆满有营养的食物,孩子喝上安全的奶粉。
尽管我们家庭的经济还远远没有到达岌岌可危的地步,如果有需要,双方父母应该也能给予一些支持。但是,之前鲁培生因家庭所承受的压力,可能要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他纵然有千百个供我挑剔的毛病,但鲁培生的确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尽管责任感有一部分来源于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面子。
也许一直,是我在内心夸大了我与鲁培生之间的差异。作为普通市民阶层出身的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始终是先生存下来,其余的都不是生活必需。哪怕我以后再接受文学的熏陶,注重各种各样的趣味跟情调,追求所谓的精神共鸣,但当我真正重返自己的客观条件,我知道,我和鲁培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他所许下的,难道不就是我在内心隐隐渴望的?在中国西南地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城市,努力生活,尽其所能地幸福,就是我为今后的人生所许下的愿望。虽然我从来就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
它之于每个人的定义都是那么的不一样。
……
——摘自中篇小说《随便某个女人》,作者半岛璞,原刊《山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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