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杨斌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由于《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的传播,哪吒三太子是中国民间非常受欢迎的神灵,在华南地区尤其如此。在闽广地区、台湾以及东南亚华人居处,哪吒三太子声名赫赫。区区澳门半岛,就有两个哪吒庙,包括2005年登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的大三巴哪吒庙以及比大三巴哪吒庙历史更悠久的柿山哪吒庙。
“求医者起死回生”:澳门的哪吒三太子
在澳门,受众最广泛的神灵当然属于天后和观音;这两位在大中华民间信仰中,也属于等级最高的神祗,地位至高无上。除了天后和观音,哪吒三太子在澳门地区的影响力似乎紧随其后,值得关注。澳门哪吒信仰源自于大炮台下的柿山哪吒庙。柿山哪吒庙位于老饕巷的半坡上,华人称其为柿山,庙旁即有因庙得名的小巷哪吒庙斜巷。柿山哪咤古庙其实只是一座四方亭,实无庙宇。不过,亭内设有神龛、神台、香炉等,均有原石雕刻而成。柿山哪吒古庙的来源模糊不清。相传曾有一位打扮为丫髻兜肚童子常与孩童嬉戏,并予保护。一日,村民目睹此童子踏风火轮而去,故被认定为哪吒显灵,遂建庙以祀。1898年,古庙重建为现在的规模 (图一)。惟柿山古庙最早建于何年,已不可考。根据《澳门编年史》,1898年 “6月19日,柿山围的当年值事杨兆英等人将柿山哪吒古庙司祝一职开投。据称柿山哪吒古庙二百余年,一坊香火,阖澳拜参,地杰神灵。因年中神诞费用多金,难以筹措。经阖坊公议将本庙司祝开投,每年价银200元为底,连投三年为期,价高者得。”如果“二百余年”之说可靠,则古庙建于清初 (大致为顺治-康熙年间)无疑。故古庙石柱有一联云:二百余年赫声濯灵泽敷莲岛,数千万众报功崇德亭建柿山”,大概是基于此说。庙内一后立的匾额也直接称此庙建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
又,《澳门编年史》记载,1850年,“在大炮台下老饕巷兴建哪吒庙。该庙实际上是一座每边由三根石柱支撑的木式亭台,祭台上有一座供奉着哪吒的小神龛。据称,哪吒是澳门城区的保护神。”以此可见,柿山哪吒庙的兴建有一漫长过程。起初不过是一个亭台,甚至难以遮蔽风雨,后逐渐扩建成小屋,有了值事、司祝等职位,负责庙宇的管理。根据柿山哪吒古庙值理会向政府递交的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报告中说:最早在“其所立石上建庙供养,当时在古城墙水潭旁有麻石数块,遂于水潭上一块方圆数尺的麻石上构筑建庙,形如一座小屋,实为一座神龛,神龛内祀奉‘哪吒太子龙牌’, 而哪吒太子显圣所站立之麻石则以‘显灵石’纪念”。(图二)这符合上述《澳门编年史》摘引之外文记载。
根据柿山庙的碑文,“柿山古庙,倡自清初,建立以来,威灵日显。所以者熙来攘往,求医者起死回生,由是老幼沾恩,因而遐迩景仰。”因为年久失修,所以于光绪24年(1898年)重建。根据此碑记,我们大概可以得知,澳门的哪吒信仰大致在清代初年,原因是当地民众相传哪吒显灵,化身为丫髻兜肚童子,保佑儿童,所以民众建其庙崇祀。以后大家相信哪吒能够驱除病魔,所以来求医者熙来攘往;由于有求必应,所以香火很旺。据此,哪吒的关键功能就是庇护儿童,驱除病魔。因此,每当出现瘟疫的时候,当地民众便会向柿山古庙求助,这也就有了1898年再次扩建的因由。此年“4月,澳门开始流行鼠疫,拱北关关闸分卡三厂卡哨沿海一带,为埋葬患鼠疫去世者之尸体的坟场。拱北关为了防止传染,在三厂卡哨周围一带挖壕隔离。”澳门一地“仅柿山一带未被波及,善信认为是哪吒太子显灵,得到值事杨臣五、黄浩泉、黄雨村、罗成绚等动员捐助,于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重修古庙及扩建风雨亭,当时用去白银六百五十八元零毫, 正名为‘哪吒古庙’。”正是因为重建所费不菲,导致经费短缺,所以杨臣五等人“公议将本庙司祝开投,每年价银200元为底,连投三年为期,价高者得”,以解决经费问题。瘟疫流行不仅导致了柿山“哪吒古庙”的重建以及司祝投标这样重大的管理改革,也成为大三巴哪吒庙兴建的关键因素。大三巴的哪吒庙座落于大三巴牌坊后右侧,和柿山哪吒古庙其实同处于一座小山的两侧,距离很近。大三巴哪吒庙创建于1888年,改建于1901年,其兴建之来源也颇为模糊 (图三、图四)。目前认为,1888年从莫桑比克来的葡萄牙军舰“印度”号带来的霍乱是茨林围居民在大三巴建立哪吒庙的直接原因。在瘟疫期间,居住于大三巴地区的居民向柿山商请柿山哪吒庙的哪吒神像分身到大三巴,“建庙奉祀,但遭反对,屡恰不果,于是自行建庙。”
图四 大三巴哪吒庙大门
也有其它的传说。一说瘟疫流行时,有一民众梦到一儿童脚踏风火轮,向大炮台山上的溪水施法。脚踏风火轮的当然就是哪吒,于是大家都去取溪水饮用,果然疫病消除,遂在大三巴附近建庙崇祀哪吒三太子。这个传说是柿山古庙来源的翻版,只是突出了哪吒祛除病魔的法力。另有一说也提到了灵泉治病。也是哪吒托梦,让大家到大三巴圣保禄寺的一处泉眼取水,再加入草药熬制饮用,药到病除。民众照此办理,果然安然度过瘟疫,遂在灵泉旁仿照柿山建立哪吒庙。这两则传说大致类似,主题一是哪吒;二是水。无论溪水还是泉水,都体现了当时澳门淡水资源的宝贵,体现了人们对干净的水的渴望,也反映了当时朴素的卫生知识:干净的水可以防止瘟疫,肮脏的水可导致疾病瘟疫。而把水和祛禳联系在一起的便是哪吒。可见,大三巴哪吒庙的来源,是因为哪吒祛除病魔的威名在外。到了鼠疫流行的1898年,哪吒依旧大显神通。大三巴哪吒庙的两幅对联“庙貌宏开新气象,神灵庇护福无疆”和“厚泽宏施长流镜海,神恩庆播永被莲峰”,下署日期都是光绪二十四年,也就是1898年。可见,澳门的哪吒,无论在柿山还是大三巴,都在这次鼠疫中给了民众无限的信心。到了新世纪非典来袭,柿山哪吒庙于2003年2月9日举办了“癸未年祈福法会”,祈求澳门免受非典型侵袭;6月15日,大三巴哪吒庙鉴于非典困扰,澳门亦出现一宗病例,不甘人后,举办“辟瘟镇炎保平安建醮祈福法会”,祈求哪吒三太子庇护。综合上述,澳门哪吒的信仰最初来自其庇护儿童,随着辟瘟除病而影响渐广,随后成为一方的保护神,而其关键因素仍在辟瘟除病。澳门哪吒的辟瘟除病的信仰,在香港和台湾地区同样非常突出。1894年香港发生瘟疫,在深水埗聚居的客家人便从惠阳迎来哪吒三太子神像,其后瘟疫告止, 因而于1898年集资建三太子宫。深水埗的三太子宫大门有对联:“驱除疠疫何神也 功德生民则祀之”,当中上书“至圣至灵”,同样体现了哪吒信仰的本质是驱除疠疫。由此可见,香港的哪吒庙和澳门大三巴的哪吒庙都是在19世纪末瘟疫流行的背景下兴建的。哪吒三太子的信仰在台湾地区最为流行。建立于1862年的云林县南天宫崇祀哪吒太子 (也称中坛元帅)。同治初期,大陆迁台善士李尾者,“因斯时台岛尚荒芜人稀,筚路蓝缕以处草莽,又多瘟疫疾病,凡事惟神是赖,为求能沐神恩庇护计,随迎奉渡台。”可见,哪吒从大陆移到台湾,也是为了庇护大陆移民免遭“瘟疫疾病”。此后,“朝夕处奉香火”,“光阴荏苒,转瞬数代,其间神灵显赫事迹与日俱增,尤其伏魔降妖驱邪治病实迹,不胜枚举。”同样,云林哪吒的关键功能也是“驱邪治病”。这是港澳台地区的哪吒三太子,似乎专职司病;那么,中华文化中的哪吒,其本来面目如何呢?
从佛教到道教:中华文化中的护法神
哪吒 (那吒), 是梵文Nalakūvara或 Nalakūbala 的音译简称,全称为那罗鸠婆、那罗鸠钵罗、那吒俱伐罗等。哪吒在中国,早在北凉时代(397-439年)就出现了。昙无谶在420年翻译的佛教经典《佛所行赞》首先记载,“毗沙门天王,生那罗鸠婆 ”。到了唐宋时期,有关哪吒的记录渐多,大致可以说哪吒信仰开始在民间流传。唐代笔记小说郑綮的《开天传信记》云,哪吒是“毗沙门天王子也”。毗沙门是北方天王,世俗称为托塔天王,所以后来民间指哪吒为托塔天王之子。毗沙门天王有五个儿子,哪吒排行第三,所以民间称其为三太子。而《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则称哪吒是毗沙门天王第三王子的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天王的孙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哪吒出生贵胄,是天王的后代,这是没有争议的。宋代记录哪吒的佛教著作就更多了,如《宋高僧传·道宣传》、《碧岩录》、《五灯会元》、《圆悟佛果禅师语录》、《佛说最上秘密那拏天经》等等,不一而足,可见哪吒逐渐深入民间。既然哪吒是佛经中记载,他当然就是佛教神灵,是天王之子,属于护法神。佛教的护法神,从印度传来时往往面目狰狞,现忿怒相,以镇妖魔,哪吒起初也是如此 (图五)。不过,由于他是太子,后来就开始以童子身份出现。在敦煌毗沙门天王赴哪吒会图中,哪吒均作童子形象。如图六敦煌毗沙门天王像所示,天王左侧白净粉红持宝花之童子,笔者以为即是儿童化了的哪吒。一般均以为天王旁边为二夜叉。不过,仔细观察此图,我们发现,此二人一人为儿童粉色白净,相对高大,面容呈现明显的华夏特征,几乎和后来哪吒“粉嘟嘟”的形象一致;而另一人成年,矮黑,面貌奇特,则两者之对比可知非为一类。据此可判断前者便是华化后的哪吒三太子,明清小说中哪吒童子的形象即可追溯至此。
民间哪吒形象的流播,当然要感谢明代形成的两部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在前者哪吒是佛教神祗;在后者哪吒摇身一变,称为道教护法。虽然教派不同,但哪吒的故事情节大致相同。让我们先看《西游记》的记载。《西游记》八十三回记载了哪吒的出身,说他是托塔天王李靖之子,被逼自杀。书中写到:“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这里,帮助哪吒起死回生的佛祖,佛祖“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哪吒遂重得性命。所以哪吒有莲花化身之说。《封神演义》中哪吒的故事与《西游记》如出一辙,只是《封神演义》用了更多笔墨展开。其第十四回《哪咤现莲花化身》写到,哪吒死后,建立了哪吒行宫,被其父李靖看到,李靖一鞭把“哪咤金身打的粉碎”,而且放火烧了庙宇。哪吒魂魄无处可去,找到了师傅太乙真人。太乙真人曰:“你不在行宫接受香火,你又来这里做甚么?”哪咤跪诉前情:“被父亲将泥身打碎,烧毁行宫。弟子无所依倚,只得来见师父,望祈怜救。”真人曰:“这就是李靖的不是。他既还了父母骨肉,他在翠屏山上,与你无干;今使他不受香火,如何成得身体。况姜子牙下山已快。也罢,既为你,就与你做件好事。”叫金霞童儿:“把五莲池中莲花摘二枝,荷叶摘三个来。”童子忙忙取了荷叶、莲花,放于地下。真人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咤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咤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韾一声,跳起一个人来,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身长一丈六尺,此乃哪咤莲花化身。以上可知,让哪吒起死回生的是道教神灵太乙真人,而非佛祖。而关于莲花化身,《封神演义》则写得更为详细,分别用了荷叶、莲花、莲梗,而且有具体步骤 (勒下花瓣,铺置莲花,荷叶梗折成三百骨节,铺置荷叶等等),同时有金丹,施法力,念咒语,使得哪吒乃莲花化身的情节令人难忘。顺便插一句,上世纪著名的文史大家杨联升先生,原名莲生,后以莲生为字,深得莲花化生这个中华文化的旨趣。道教把哪吒从佛教中借来,虽然以《封神演义》为完备,但封神一书基本抄袭明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一书。此书卷七记载:“哪吒本是玉皇大帝驾下大罗仙,身长六尺,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遂割肉刻骨还父,而抱真灵求全于世尊之侧。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遂折荷菱为骨、藕为肉、系为胫、叶为衣而生之。授以法轮密旨,亲受木长子三字,遂能大能小,透河入海,移星转斗; 吓一声,天颓地塌;呵一气,金光罩世;; 一响,龙顺虎从;枪一拨,乾旋坤转; 绣毬丢起,山崩海裂。故诸魔若牛魔王、狮子魔王、大象魔王、马头魔王、吞世界魔王、鬼子母魔王、九头魔王、多利魔王、番天魔王、五百夜叉、七十二火鸦,尽为所降,以至于击赤猴、降孽龙。盖魔有尽而帅之灵通广大、变化无穷。故灵山会上以为通天太师、威灵显赫大将军。玉帝即封为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天帅之领袖,永镇天门也”。这里,道教把哪吒安了一个高贵的出身,即玉皇大帝驾下大罗仙,企图和佛教争夺哪吒的法统。不过,哪吒莲花复活还得靠世尊(佛祖),体现了释、道还在糅合之中,这和《西游记》中的情形大略相同。当然,《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哪吒莲花化身的情节并非凭空而来。宋代佛教文献《五灯会元》卷二云,“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禅林僧宝传》亦有此记载。这里已经出现了“析肉还母,析骨还父”和“现本身”的情节,以及“莲花”等关键因素和情节。那么,哪吒当时的功能如何呢?我们知道,四大天王是佛教护法神,哪吒作为毗沙门天王的儿子同样也担负降魔除妖的职能。所以《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说“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为了起到威吓的作用,哪吒经常被描述成忿怒相,故《景德传灯录.善昭禅师》云“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那吒扑帝钟。”读者不免疑问,哪吒是护法神,降魔除妖是其本分,其武艺高强和对父母的孝反而没有在华南地区的大众信仰中体现出来,反而是《封神演义》没有提到的治病功能在民间信仰(如澳门)广受欢迎呢?或者说,护法神哪吒何以会有驱疫除病的本领呢?通俗而言,这是因为古代科学不昌明,人们认为疾病和瘟疫是恶鬼作祟,病魔作恶,所以降魔除妖的哪吒自然而然被请来镇病魔除恶鬼,从而祛除瘟疫,防治疾病。进一步分析,莲能够使哪吒复活,起死回生,那么,莲当然能够降伏病魔,驱除病祟。因此,作为莲花化身的哪吒理所当然地成为驱疫治病的神灵了。清代的地方志可以为证。雍正年间的《江油县志》“杂记”记载了哪吒治病的功能:“邑有供太子神者,不知何神也? 凡人户有疑难症,咸往请之。供神家先卜筮,以问神允否,否则不敢强。允则抬至病者家,席地设乩,焚香祷祝。……病者往往有验。若言此系何草,便不用而复往觅矣。此岂一方之习俗使然欤?”这样,民间从自己的需要出发,为哪吒增加了治病救人的神通,使得哪吒更加接地气,信众更为普遍。这也是澳门、香港、和台湾地区哪吒信仰传播的关键因素。既然哪吒最初是佛教护法神,我们自然而然要追查到佛教的发源地印度。
三太子自印度来
Meir Shahar(夏维明) 专门研究了中国哪吒的前生后世。他一方面着手于哪吒的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也译作“伊底帕斯情结”或“俄狄浦斯情结”),是指儿子恋母仇父的复合情结;另一方面强调哪吒佛教中夜叉/护法神的角色,也就是印度的起源。他明确指出:中国的哪吒是印度神话中两位神的合体,其一是《罗摩衍那》中的夜叉,哪吒俱伐罗;另一个原型是克利西那(Kṛṣṇa)。克利西那与哪吒都是力量强大的以儿童形象呈现的神(Child God),都有打败巨蛇的事迹。打败巨蛇便成为哪吒驯龙的原型。中国的哪吒起初是父子相杀,而后佛祖或太乙真人成为替代的父亲,并且调和父子矛盾;而哪吒的析骨剔肉,则体现了中国文化对印度原型的改造,彰显了孝道,调和了哪吒的叛逆精神,符合儒家的价值观念。哪吒在佛教中作为毗沙门天王的第三个儿子,密教说他是毗沙门天王手下夜叉 (yakṣa)的统领 (大夜叉将或夜叉大将),法力无边,前已述及,不再赘论。而Kṛṣṇa(英文 Krishna),又译为奎师那,即黑天神,其字面意思是黑色,黑暗,或深蓝色。他最早出现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是婆罗门教和印度教最重要的神祇之一,被很多印度教派別认为是至高无上的神。按印度教的说法,他是主神毗湿奴或那罗延 (毗湿奴的一个化身)的化身。奎师那往往以小孩的形象出现,常常是一个穿黄色布裤,头上戴着孔雀羽毛,吹着牧笛的牧童。他的皮肤呈黑色或蓝色,曾经消灭了许多凶残的怪物,如那伽 (大蛇)之王迦梨耶等。夏维明到印度追溯哪吒的来源,提出了哪吒是二神合一的说法,值得称许。可惜的是,他居然忽视了莲花和哪吒莲化的关键情节。哪吒的原型当然是佛教的护法神;哪吒传说中引人注目的几个情节,也可在佛经找到原始出处。比如最令惊心动魄的剔骨剜肉一节,也可在《杂宝藏经》中见到类似记载。至于莲花化身之情节,在汉译佛经中更为常见。以释迦牟尼诞生为例,其中就隐含着莲花化身的情节。《佛本行集经》卷十有描述:“童子初生,无人扶持,住立于地,各行七步,凡所履处,皆生莲花,顾视四方,目不曾瞬,不畏不惊。”如图七释迦牟尼诞生佛所示,释迦牟尼显童子像,指天立地,但实际是在莲座上,仿佛自莲花中来。莲的信仰,在古印度是非常普遍深入的,故被佛教广泛吸收。佛与莲,以及佛教与莲花从一开始就密不可分。在艺术化的释迦牟尼诞生佛中,作为童子的释迦牟尼直接站在莲台(莲座)上,给人以他是从莲花中诞生的视觉效果,传递了佛自莲生、佛自佛化的信息。在佛本生故事当中,佛就有乘象入胎的传奇。在艺术化的这个故事情节时,乘象入胎的佛祖往往是坐在莲座上,如图八所示。这可以看做是哪吒莲花化身的先导。佛教传到中国落地生根后,原来在中国文化中并不见好的莲花,自宋代取代了陶渊明的菊,成为士大夫的象征。澳门本岛有莲岛之称,岛上又有莲峰、莲溪,实则拜唐宋以来佛教本地化之赐。
释迦牟尼和莲伴生的情节,其实可以从古印度的主神梵天(Brahmā)找到源泉。梵天是公元前七世纪左右形成的婆罗门教的主神之一,是宇宙间的造物主,人类以及万物皆由他而生。梵天自身的来历也很神奇。 据《提婆菩萨师楞经·外道小乘涅槃论》:“从那罗延天脐中生大莲华,从莲华生梵天祖公。”这是根据印度的创世纪神话而来。在宇宙将要从最初的宇宙水体中被创造时,一朵莲花从盘坐在大蟒阿难达(Ananta)上的毗湿奴的肚脐中伸出;莲花盛开便生下了创造者梵天;梵天随即从混沌中创造了一个有序的宇宙。莲花与梵天的联系在印度文化和生活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梵天之莲被称作“世界的最高形式和内容”。莲在印度也是太阳的符号,代表印度教万神殿的太阳神苏利耶(Surya)。苏利耶是梵语的“太阳”,被称作“莲之主、父、王”,而印度教的另一主神毗湿奴(Vishnu)则看作是太阳的人格化身;或者反过来说,太阳是毗湿奴的化身。图九莲座上的毗湿奴(或黑天Kṛṣṇa)则可谓是莲座上的佛的前身,体现了莲生、莲化的概念。
古印度莲的崇高地位以及其象征意义,几乎是古埃及的翻版。上述印度宇宙起源或创世纪的神话,除了所提及的神祗名字之外,与古埃及几乎相同。
莲生埃及
埃及本地出产两个莲花物种,白莲(Nymphaea lotus)与蓝莲(Nymphaea caerulea)。白莲与蓝莲被古埃及人统称为“莲”,但事实上它们并非莲,而是属于睡莲科。蓝莲花在较早期的埃及最常使用。白莲花在夜晚开放,因此被与月亮联系起来,而蓝莲花在夜晚闭合并潜入水面以下,早晨却从水底升起向着太阳盛开。很自然地,蓝莲花被理解为太阳的符号,并被与创世以及生命的延续相关联。在赫尔墨斯城(Hermopolis),一座位于上下埃及界线附近的古典时期主要城市,有人认为一朵巨大的莲花是生命形式从努恩河(Nun)中诞生的原初表达。正是从这朵莲花中,太阳神拉(Ra)诞生了。
莲在古埃及人的生活中有自己的神——涅斐尔图姆(Nefertum)(特别与蓝莲有关)。他的名字被翻译作“完美性”、“美丽的生物”、“小泰姆(Tem)”,或“美丽的开端”,表明他是泰姆或阿图姆(Atum)的首次化身。涅斐尔图姆一般被展示为一朵盛开的莲花形成的王冠,或带着莲冠的青少年(图十)。涅斐尔图姆展示的莲与青少年 (儿童)的结合,如前所述,在亚洲相当流行,儿童可以是王子、毗湿奴、释迦牟尼或者哪吒。与哪吒信仰更为重要的是,古埃及人相信莲花可以治病,而放置于金字塔内木乃伊旁边的莲可以帮助死去的法老(木乃伊)复活。也就是说,莲有起死回生(复活)的功能,因此,莲也是埃及的“治愈之神”。
图十 Statue of Nefertum
作为诞生与复活的象征,莲和奥赛里斯(Osiris,埃及关于往生、地下世界与死者的神)崇拜有着密切关联。荷鲁斯 (Horus)的四个儿子经常被描绘为站在奥赛里斯面前的一朵莲花上,如图十一“莲上的荷鲁斯四子”。古埃及的《亡灵书》中记载了“将自己转变为一朵莲花”,以实现复活的咒语。这个咒语的背后就是莲花可以使人复活的概念。这种复活的概念后来也传入印度和东亚,重生可以通过莲花达成(如哪吒)。这就是为什么莲花被用作死者佩戴的花卉项圈的一部分,因为人们相信闻嗅莲花可以帮助病人恢复健康,帮助死人复活。丹达腊(Denderah)古墓文献中写道:“太阳,源自初始,如鹰一般从莲蕾中升起。当莲叶之门在蓝宝石般的光芒中开启是,它就分开了日与夜。”关于荷鲁斯,我们也了解到他有从莲花中现身(诞生)的影子。“他睁开眼睛照亮世界。诸神自他眼中、人类由他口中,万物都通过他(出现),当他从莲花中光辉地升起的时候。”
二十世纪初埃及图坦卡蒙墓的发现进一步证明了莲的重要性。蓝莲被发现散置于图坦卡蒙的尸体上,与墓中其他形式的莲花一起非常引人注目。其中之一是一尊作为孩童(或神祗)从莲花中出现的图坦卡蒙(约前1332—前1323)头像,这尊雕像是儿童时期的图坦卡蒙半身像(图十二)。在这里,我们发现了莲的三个重要的象征意义:王权、复活、儿童。笔者正是看到莲上的儿童图坦卡蒙才意识到哪吒莲花化身的惊人的相似。
因为莲的象征意义,所以古埃及封泥中经常出现莲的形象,戴莲花王冠的男性半身像是封泥的一个普遍的主题,此图案应当是被理解为权力与王室的象征。在加拿大多伦多博物馆馆藏的一组埃及封泥中,有些带有一男性或女性的半身像,并附有国王或女王的名字,比如托勒密二世“与姐姐恋爱者”、托勒密四世“为其父所爱者”、克利奥帕特拉七世、托勒密十二世等等。众所周知,印章与封泥的一大功能便是展示君主的权力与所有权。因此,在这种语境下,莲花便成为王室的象征。而莲花与王冠的联系揭示了古埃及的政教结盟,也即世俗权力(王权)与宗教权力(神权)的结合。这批黏土封泥(17枚)均发掘于埃德富(Edfu,旧称Behdet),一座联系尼罗河上下游地区的极其重要的古埃及城镇。从2001年起来,由芝加哥大学东方学院Nadine Moeller指导的埃德富遗址项目对埃德富进行了挖掘。在埃德富一项最有意义的重大发现便是数量庞大的黏土封泥。考古学家发现了超过1400个与这个中王国晚期管理建筑群有关的黏土封泥,其中许多与莲花有关。其中最常发现的封泥图案与莲花直接有关:即手持一朵硕大莲花的直立男子 (图十三)。这类图案描绘的男子或女子手持莲花,似乎在吸入花朵的香气。根据埃及宗教信仰,闻嗅莲花能够帮助病人恢复健康。看到持莲男子的图案,笔者立刻想起了亚洲的持莲观音,如图十四。
总之,在埃及莲印与莲纹封泥中的莲花图案有三个主要模式:持莲男子、莲上儿童,及与第二样式有关的莲座、莲台或王座。第一个模式传递了治病的概念,第二个传递了出生与重生,而第三个则象征王权和王室(但也表达了诞生或复活)。这些艺术形式以及附身的观念便从埃及传到了印度。
莲上男童:从埃及到印度
莲花符号从埃及扩散到近东、地中海世界、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学者们早已注意到了亚洲的莲花同埃及的关联。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威廉·E·沃德便指出,莲花作为太阳、生命、永生与复活的符号多半起源于古埃及。在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发现的莲纹印章与封泥说明了这种文化扩散和联系。在伊拉克的尼姆鲁德(Nimrud)发现一枚极具趣味的椭圆印记(年代大约在公元前第七世纪末前)。印记是一名裸体儿童蹲踞在一朵莲花上,也可看做儿童从莲花上雀跃而出(图十五)。学者们注意到了这个形象的埃及来源,认为“最有可能来源于在叙利亚象牙制品中常见的荷鲁斯诞生的意象”。这个图案似乎与在尼尼微(Nineveh)发现的一块泥版文书上的莲上男童相同。但在尼尼微发现亚述人崇拜的版本,说明“婴儿荷鲁斯已被纳入刻印者的知识范畴,这无疑受到了叙利亚元素的影响”。而这些叙利亚元素,毫无疑问,其源泉来自埃及。前述莲上荷鲁斯四子以及莲上的幼童图坦卡蒙,就是两个原型,它们从形式到内涵都被各地的后来者模仿。因此,莲上男童描述了莲文化在宗教领域的影响,源自埃及,通过叙利亚,然后到达伊拉克。
从两河流域,莲上男童一路蹦蹦跳跳到了印度。佛教兴起前的梵天、黑天和毗湿奴,都有莲座上的形象。而莲座上的佛陀形象始见公元二世纪以后,最早在阿玛拉瓦蒂(Amaravati)和犍陀罗(Gandara)出现。在前佛陀时代位于中亚和北印度的贵霜帝国,统治者的坐像早在公元前一百年就开始在钱币上出现,而到了公元一、二世纪,出现莲上佛陀替换钱币上男子(国王)的趋势。事实上,莲花在早期佛教艺术中无处不在,或作为装饰,或在崇拜场景中作为祭品,或被放置在祭坛式的佛座上,或直接被是为佛祖的化身。常见的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佛陀,或者佛陀登基于莲座,这类图案都展示了莲花、王权、神权之间的内在联系,因而同样表现了埃及的影响。印度的封泥中莲花也见于菩萨诞生的图案(吉祥天灌顶,Laksmi-abhiseka)。在这种图案中,一个站立或端坐的女性(通常认为是吉祥天女,Lakshmi或Laksmi),被两头象按照灌顶仪式浇沃。灌顶(abhiseka rite)是一种洗礼、启蒙和仪式性的沐浴,经常在国王登基时举行,佛本生经常常记载。因此,灌顶本身就有王室和王权的象征。吉祥天灌顶的图案所刻画的女性身旁则有一或两头象,代表了释迦牟尼(Gautama Buddha)的诞生。这种表现常可辅以一个盛水器和莲花,或仅限于一株容器中的莲花。需要澄清的是,这类图案是否确切就代表菩萨诞生尚存争议,但印度代表生育和好运的古代符号——女性神祗、母神、象、莲花、容器、圣水——很有可能代表一种神圣的诞生仪式,如图十六吉祥天灌顶所示。
因此,莲花在随之而来的重要场景“佛陀的诞生”中,以一种飞跃形式进入母亲的子宫,这并不让人感到吃惊。佛本生故事就有释迦牟尼前生投胎为王子,成为莲花王子,登基后称莲花王;而可爱的婴儿则有“莲花瓣一样的儿子”这样的赞美。“莲花瓣一样的儿子”既可形容出生时的释迦摩尼,又预言了未来的哪吒。在这种情形下,哪吒莲花化身的故事也就喷薄欲出,万事俱备,只欠中国的土壤了。
古埃及的莲信仰和中国明清以来的哪吒信仰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哪吒信仰带有非常明显的古埃及文化中莲信仰的根本性特征。第一,王室和王权。哪吒是李靖的三太子,李靖生前是陈唐关总兵,死后是托塔李天王,因此,哪吒的贵族/王室的身份是显而易见的,他不是一般武艺出众法术高强但出身卑微的神,如孙悟空;他有显贵的出身。第二,创始、诞生和复活。这几个特点虽然有些差别,但是它们是密切相关的,其中关键隐含的因素便是埃及的莲所代表的原始生命力。埃及的莲,在创世的神话中代表诞生和复活。如霍鲁斯的四个儿子,就在莲花上亭亭玉立;而图坦卡蒙墓中发现的莲上图坦卡蒙,简直就是埃及的哪吒。哪吒的复活,便是佛祖(或太乙真人)用莲花、莲叶作为他肉体的替代品,在法术的魔力下,莲成为哪吒起死回生的肉身。从这点看,莲可以帮助复活的观念,就在哪吒的故事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或者说,莲花乃是最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可以延绵不断。第三,和复活密切联系的便是莲的另一个功能,治病。埃及的莲,本身就被古埃及人用来治病,而莲神就是治愈之神。澳门的哪吒三太子信仰之普遍,关键来源于其治病的功效;哪吒能治病防疫的信仰,和他是莲花化身是密不可分的。第四,儿童(童神)的形象。如莲神涅斐尔图姆、霍鲁斯的儿子、图坦卡蒙、尼尼微的莲上儿童、黑天、释迦牟尼的诞生等等,都是儿童。哪吒也是如此。特别是作为佛教护法神的哪吒,经历了从面目狰狞的大汉到活泼可爱的儿童形象的转变。藏传佛教的开创人之一莲花生(Padmasambhava,活跃于公元八世纪后期),相传以莲花池内坐在莲花之上的八岁儿童出现而被国王发现并认为王子。这是另外一个莲花与童神以及王室三合一的故事,可以说是密宗版的佛祖或哪吒。事实上,后世称莲花生为“第二佛陀”。回顾这几个特征,我们可以发现,古埃及的莲信仰和中国明清以来的哪吒信仰有着内在的高度相似性,其演变有着内在逻辑的支撑。因此,笔者认为,中国哪吒的信仰有着古埃及文化的因素。以此而论,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研究,很多时候,需要放在世界历史和文化的场景中考察。当然,本文以“哪吒的埃及来源”为题,并不是说哪吒这个形象是从埃及传到中国的;而是强调,哪吒携带、象征的几个关键因素如复活、治病、莲化(莲生)在古埃及和古印度就可以发现,而且它们在时空上又有传递性和承续性。当然,古埃及人相信的莲花可以治病,和澳门、香港、台湾哪吒三太子驱疫除病的信仰,不宜混为一谈。我们谈到古埃及文化对于哪吒信仰在中华地区的流行,并不是否认中华文化的独创性;相反,在吸收古埃及以及古印度的文化因素时,中华文化在创造哪吒的形象过程中,充分显示了其主体性、包容性和开放性,正如“孝”这一核心在哪吒形象中贯彻始终可以明示。(作者授权刊发,原载澳门《文化杂志》2019年第2期,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