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虚拟世界和哲学问题
Reality+: 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
作者:大卫·查尔默斯(David Chalmers,纽约大学哲学系;纽约大学心灵、大脑与意识中心)
译者:陈荣钢
1990年2月,我踏上了去圣达菲(Santa Fe)的公路之旅。当时我是印第安纳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专业的研究生,23岁。我和我的同学听闻人工生命(artificial life)的新领域,在那里,研究人员试图在计算机内创造(至少模拟)生命系统。我们一行十人,有哲学家、心理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我们租了一辆面包车,穿过堪萨斯州、俄克拉荷马州和德克萨斯州的大平原,驱车前往新墨西哥州。我们前去参加历史上第二次关于人工生命的会议,由久负盛名的圣达菲研究所(Santa Fe Institute)承办。第一次关于人工生命的会议由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LANL)承办,那是在三年前,当时已经有很多旨在创造计算机内生命的方法。最吸引我的方法来自计算机科学家前辈艾伦·凯(Alan Kay)。凯的项目叫“动物园”(“Vivarium”),它背后的理念是在计算机中模拟整个生态环境。“动物园”里有一个简单的物质环境,由二维网格组成。网格中的每个方块都可以放置一个物体,也可以由一个动物“居住”。动物有简单的身体,可以从一个方格到另一个方格,朝不同方向移动,还可以拿起物体。“动物园”有它自己的“物理定律”。简单的定律主宰着二维网格和一般物体。它也有自己的“心理机制”。动物们各有各的心理来掌管它们的行为。对我来说,物理定律和心理机制并不相同,这一点特别有趣。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物质世界和心理世界的分离都是虚拟世界的一贯做法。在代码中,有一套规则主宰世界环境中的一般物体,另一套规则主宰生物在世界中的行为。电子游戏中的非玩家角色就像“动物园”中的生物,行为由他们的特殊规则决定。我想知道,如果艾伦·凯升级了“动物园”,使生物体变得越来越聪明,并开始自己探索它们的世界,会发生什么?首先,它们将探索周遭环境,并弄清支配环境的“物理定律”。其次,它们将摸清“心理机制”如何在彼此之间运作。它们可能会假设,它们的大脑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由支配他们环境的相同法则驱动。它们会逐渐发现,这不是真的。这些生物永远不会在它们居住的环境中发展出大脑。它们的心灵(mind)外在于它们的物质世界。我突然想到,这些生物几乎肯定会成为“心灵—身体”的二元论者。我们知道,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是典型的二元论者,他认为心灵与物质过程完全不同。他认为思考和推理在一个独立的、非物质性的领域进行,并通过一种特殊的机制与大脑互动(interaction)。如今,笛卡尔的二元论被广泛摒弃。大多数人认为,我们的行为完全由大脑中的物质过程产生。人们认为,“物质和非物质过程之间进行互动”的见解毫无意义。对于“动物园”里的生物来说,情况不同。他们的物质环境,也就是他们的二维世界,根本不包含他们的心理过程。他们的心灵与他们的身体和物质世界不同。这些生物将成为二元论者,并且他们将一直是二元论者,没有任何证据反对他们的观点。他们成为二元论者是合情合理的事,毕竟在他们的世界里,精神和身体是截然分开的东西。
一个类似于艾伦·凯“动物园”的虚拟世界项目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动物园”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物质的(physical),只是控制这些生物行为的物理计算过程不同于控制它们环境的物理计算过程。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算得上是物质的东西只是他们的环境。他们的心灵与该环境是不同的东西。他们会假设,他们的心灵与他们的环境不同。让我着迷的是,人们可以从这样一种简单的设定中得出二元论。正如我们所见,人们从许多存在非玩家角色的虚拟世界中得出了同样的二元论。人们经常说二元论不合逻辑,但这里有一种简单且自然的方式,证明类似二元论的东西可能为真。如果我们在这样的世界中进化,我们都会是二元论者,而且确实如此。虚拟现实环境导致了一种更强烈的二元论。在这环境中,人类与虚拟世界互动。一个虚拟现实的人类用户在模拟世界中拥有一个虚拟的身体,但用户的大脑存在于虚拟世界之外。虚拟世界的物理定律和完全独立的心理机制相互分离。每当人类进入一个虚拟世界时,就会立即出现这种二元论(至少从虚拟世界的角度来看是这样)。我们可以想象,我们的整个物种在虚拟世界中进化。虚拟世界中的虚拟身体和虚拟世界外的大脑相互分离。大脑从虚拟世界接收一切输入,并在那里发送一切输出。我们的观察将始终是对虚拟世界的观察,我们将为虚拟世界发展出一套物理定律。然而,我们自己的行动将由虚拟世界中看不见的源头决定,这个源头就是我们的大脑。从虚拟世界的角度来看,我们的行为根本不由我们世界中的物理过程产生。这里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过程——支配世界上大多数物体的虚拟物理定律,以及支配用户在虚拟世界中的行为的心理机制。如果我们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笛卡尔就会得到平反。我们都会成为二元论者。笛卡尔的问题在于,心灵和身体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心灵是我们感知、感觉、思考和决定的场所。看到一个苹果、感到高兴、认为巴黎在法国、决定去看一场电影……这些都是我的一种心理状态。身体是我栖居的生物系统,我时常能控制它。这具身体有两条腿、两条胳膊、一个躯干、一个头和许多内部器官。身体的一个部分对心灵特别重要——大脑,它接收我们的感觉输入并产生行动。“心灵—身体”问题还在于,心灵和身体是一回事吗?或者换个更好问法——心灵和大脑是一回事吗?当我看到一个苹果时,一大群神经元在我的视觉皮层中跳动。但我看到的东西和苹果是一回事吗?二元论者认为,心灵和身体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东西。心灵是一种东西,而身体是另一种东西。“心灵—身体”二元论可以在许多不同的文化中找到。非洲的阿坎人(Akan)赞同某种二元论。波斯哲学家阿维森纳(Avicenna)用“漂浮的人”的思想实验来论证自我意识与任何身体状态都不一样。在欧洲传统中,笛卡尔阐述了二元论的经典形式。他认为,心灵的本质是思考,而身体的本质是延伸,是心灵占据的空间。笛卡尔为二元论辩护,认为我们可以完全脱离身体去想象我们的心灵。回想一下笛卡尔的“恶魔寓言”。在这个情景中,恶魔给我们的感觉就像来自外部世界一样。现在想象一下,我们根本没有大脑或身体。我们必须想象一个纯粹的心灵。笛卡尔认为他可以想象到这一点,他认为这表明他的心灵与他的身体并不完全相同。他的论点如下:1. 我可以想象没有身体的我的心灵。
2. 我无法想象没有身体的我的身体。
3. 所以,我的心灵不是我的身体。
类似的论证将确定我的心灵不是我的大脑,我的心灵根本不是任何物质性对象。这个论点一直存在争议。许多哲学家回应说,想象力并不能指导现实。尤其,我们经常可以想象两件不同的事,但它们实际上是一样的事。例如,我可以想象没有克拉克·肯特(Clark Kent)的超人,但超人依然是克拉克·肯特。然而,对许多人来说,从直觉上讲,心灵与大脑不同是合情合理的事。思考似乎并不是一个大脑过程(感觉到疼痛也不是一个大脑过程)。这里的部分问题归结为意识体验的特殊性。问题的另一部分来自于人类行为的复杂性。莎士比亚的戏剧怎么可能是由单纯的物质写成的?笛卡尔认为,非人类的动物——苍蝇、老鼠、鸟、猫、牛、猿是无意识的自动机器,它们的行为源于物质构成的机制。他认为,人类的一些行为本质上无意识,所以也可以用这个机制来解释。但他认为,有些人类行为不能这样解释。尤其,他认为创造性的语言使用是单纯的物质无法做到的事。只有非物质性的心灵才能像人类那样使用语言。这在17世纪并不是一种荒唐的见解,那时,人们还远不了解大脑的复杂性,也没有计算机。不过,即使在17世纪,人们还是意识到二元论有一些问题需要被克服。最大的挑战是“互动”的问题。一个非物质性的心灵和一个物质性的大脑如何能够互动?心灵似乎会影响身体。当我决定去散步时,我的身体就会开始行动——至少在某些时候是这样。身体似乎会影响心灵,当有东西划破我的皮肤时,我就会感到疼痛。表面上看,身体和心灵之间存在着持续的互动。但这是如何运作的呢?众所周知,笛卡尔认为,非物质性的心灵通过松果体与物质性大脑互动。松果体是一个位于大脑两个半球之间的微小结构,因此它有潜力成为意识的中心通道和会合的场所。笛卡尔认为,大脑接收感官输入并对其进行处理,然后通过松果体将信息发送给非物质性的心灵。心灵进行思考和推理,并决定要做什么。然后它通过松果体向大脑发送信号,大脑就会执行行动。即使在17世纪,这也是一种有点可疑的理论。鲜有证据表明,松果体在我们的大脑过程或行为中发挥了任何特殊作用。今天,大多数神经科学家认为,松果体只在情绪处理方面起到一丁点作用。此外,我们很难看到心灵和大脑如何通过松果体进行互动。大脑如何向心灵发送信号?心灵如何把信号送回来?一个非物质性的心灵如何影响物质性的大脑?互动的尖锐问题首先由波西米亚的伊丽莎白公主(Princess Elisabeth of Bohemia,1618-1680)提出(她是哲学家,和笛卡尔有来往)。笛卡尔曾被聘为伊丽莎白的导师,他们有长期而富有成效的书面通信。伊丽莎白有一个敏锐的哲学头脑。如果允许公主撰写哲学,也许她会写出属于自己的重要哲学著作。她对笛卡尔很恭敬,但她仍在最困难的问题上向笛卡尔施压。伊丽莎白公主
伊丽莎白问道,一个非物质性的心灵如何能移动物质?一个物体要推动另一个物体,需要它们有物质性的接触,或者至少需要一个物体有一个表面来做推力,但笛卡尔的非物质心灵无法满足这些要求。笛卡尔回答得支支吾吾,伊丽莎白追问:“确实,对我来说,承认物质和灵魂的延伸比承认一个非物质性东西可以移动和被移动更容易。”伊丽莎白否认一个在空间中没有位置的非物质心灵有可能影响一个物质的身体。那么,为什么不把心灵视为物质呢?笛卡尔没有完美解答关于互动的问题。他并没有提出人类心灵的最终理论,但他认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心灵是非物质性的东西。关于“非物理性心灵”的完整理论正在等待心灵科学的进步。然而,科学的进步恰恰抛弃了笛卡尔的二元论,尤其在他关于人类行为的论证方面。首先,计算机科学和神经科学使“物质系统可以导致一切人类行为”的说法看起来变得可信了。计算机的发展向我们展示了物质系统的信息处理有多么复杂。神经科学的发展揭示了大脑作为一个信息处理器有多么复杂,多么令人印象深刻。把这些发现放在一起,就更没有理由否认大脑可以产生人类行为了。第二,物理学提出,物理过程在世界中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网络。似乎,物理学中发生的一切都有一个物质起因。每当一个粒子移动时,都有物质的东西使它移动。有鉴于此,很难看到一个非物质性的心灵如何影响行为。我们假设,我的非物质心灵让我的运动神经元以一种让我的手臂移动的方式发挥作用。在某一时刻,粒子将不得不以一种不受其他物理系统影响的方式移动(比如在神经元中)。从物理学的观点来看,这是反常现象。这将违反标准物理定律,又违背了物理学单独支配物理实体(如粒子)行为的标准观点。包括匈牙利物理学家尤金·维格纳(Eugene Wigner,1902-1995)在内的一些二元论者推测,心灵可以在量子力学中发挥作用。粒子可以同时出现在许多地方,只有当它们被测量时才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如果我们从心灵的角度来理解测量,心灵将使物理系统进入明确的状态。我十分重视这种量子力学二元论,并试图让它发挥作用。在与新西兰物理哲学家凯尔文·麦奎恩(Kelvin McQueen)的共同研究中,我试图从数学角度阐明维格纳的观点。我们的研究结果是,这个观点值得认真对待,但它面临许多困难。在物理学家和更多哲学家中,量子力学二元论被广泛拒绝。因此,笛卡尔的二元论如今已不受欢迎。唯物主义(materialism)更受欢迎。但唯物主义也面临重大挑战,尤其当涉及到意识问题的时候。但是,来自人类行为的挑战已基本枯竭。原则上,大多数哲学家和科学家都没有强烈的理由去反对用物理术语解释人类行为。笛卡尔对我们生活的物质世界的理解可能不正确。但是,他对虚拟世界的许多见解是对的。举一举电子游戏的例子。大多数电子游戏都有一个物理引擎的核心,尤其是那些设定在一个或多或少现实的三维虚拟世界的游戏。这个物理引擎模拟了物理定律的关键维度,如运动、重力和身体碰撞时的互动方式。在电子游戏《愤怒的小鸟》(Angry Birds)中,圆形的小鸟被抛向猪,它使用一个简单的二维物理引擎来计算物体在重力作用下的轨迹,并模拟物体与之碰撞时结构的表现。太空模拟游戏《坎巴拉太空计划》(Kerbal Space Program)使用更细致的物理引擎来模拟三维物体在外太空的行为。《第二人生》(Second Life)甚至允许用户直接控制物体的物理属性,并实验不同的物理定律。我们假设,伊丽莎白公主和笛卡尔出生在这些虚拟世界之中——比如某种《我的世界》(Minecraft)的终极版本,使他们完全沉浸于虚拟世界。伊丽莎白和笛卡尔戴上VR头盔,他们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来自头盔,也就是来自虚拟世界。假设他们从未见过、听过外面的世界。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虚拟世界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把虚拟世界里的替身当作自己的身体来体验,并在这个虚拟世界中移动。他们在虚拟世界中与物体和他人互动,建立起一种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伊丽莎白和笛卡尔就可以研究虚拟世界的物理定律。结合实验和理论,他们可以得出支配这个世界上一般物理行为的物理学原理,包括力学和重力的基本原理。有鉴于此,伊丽莎白可以问如下问题——人是否只是他们世界中的另一个物质性对象?心灵是否与身体相同?笛卡尔给出了他的行为论证,说没有一个物质性对象可以产生人类所产生的一切创造行为。他论证了二元论的结论,即心灵与任何物质性对象都不同。伊丽莎白反驳说,她看不出一个非物质性的心灵如何能与物质性对象互动。她认同唯物主义的观点,认为人类的心灵只是空间和时间中的另一个物质性对象。在这场辩论中,笛卡尔基本正确!《我的世界》是一个二元论的世界。主宰该世界的物理学原理并不支配人类行为。人类的心灵与虚拟世界中的物体根本不同,它根本不在虚拟世界的三维空间内。它位于另一个领域,受到不同法则主宰。你可能会反对,这里产生人类行为的是大脑,而大脑仍然是一个物质性对象——所以人的心灵是物质性的,不存在二元论。我认为正确的判断取决于我们从哪个角度思考,从“外部”世界的角度还是从“内部”虚拟世界的角度?一方面,我们从外部世界的角度来看。假设我们是在外部世界长大的生物,那么对我们来说,物质世界就是我们周遭的世界,有相对论、量子力学,等等。在我们的世界里,笛卡尔是一个“生物”,他被束缚在《我的世界》的头盔里。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笛卡尔的大脑是物质性的,他的大脑和虚拟世界之间的互动是一个物质性过程。这里不存在二元论。另一方面,我们从“内部”世界的角度看。假设我们是在《我的世界》的虚拟世界中长大的生物,那么对我们来说,物质世界就是我们周遭的世界,但该世界由更简单的、游戏物理引擎的物理定律支配。对我们来说,游戏中的笛卡尔是一个物质性对象,但他的大脑不是。他的大脑不受我们周遭的物理定律支配,他的大脑位于另一个世界。在此,我们有两个具有不同物理定律的世界,一个是外部世界的物理定律(有量子力学、相对论等),另一个是内部世界的物理定律(物理引擎)。谈到外部物理定律,笛卡尔的例子就不适用于二元论;谈到内部物理定律,它就适用于二元论。换言之,笛卡尔所说的“物理定律”在这里指《我的世界》中的内部物理定律。他所说的物质性对象是《我的世界》中的物体。他所说的空间是《我的世界》中的空间。对他来说,核心问题在于,他的心灵是否是另一个像这些物体一样的物质性对象,存在于相同的空间,受相同的原则支配。对他来说,他的心灵似乎位于他的空间之外,不受他空间的物理定律支配。对他来说,心灵是非物理性的东西。当然,笛卡尔很老练,他很可能承认他的世界以某种方式包含在一个不同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拥有自己的空间和物理定律。 在他看来,这些可能算作“元空间”(“metaspace”)和“元物理定律”(“meta-physics”,这里不等于“形而上学”)。他可以承认,他的心灵可以在“元空间”中找到,而且符合“元物理定律”。 尽管如此,这与在空间中被发现、在空间中以物质性存在是很不同的两件事。心灵和物质之间的互动在哪里发生?如何发生?在“元空间”内,答案相当直接——有一个外部的大脑和身体与计算机互动。但从笛卡尔空间的角度来看,它在哪里发生呢?笛卡尔的虚拟替身不存在任何类似大脑的东西,所以它不在那里发生。相反,笛卡尔的心灵直接影响他的虚拟替身,移动他的四肢,推动他的身体在虚拟世界里移动。从内部世界的角度来看,就好像我们有一种非物质性的意志(will),直接控制我们的身体。截至目前,我所说的虚拟世界好像只涉及一个物理引擎和一个或多个控制虚拟替身的人类玩家。在实践中,大多数虚拟世界更加复杂。首先,许多虚拟世界都包含非玩家角色。典型的非玩家角色是一个表面上不受外部世界人类控制的人类生物,这些生物的行为方式有点像人类。他们可能会说话,使用武器,并在世界各地移动以实现具体的目标。其他非玩家角色包括动物、怪物、外星人和机器人,它们表现出类似复杂的、以目标为导向的行为。当附近有侵略性的怪物发现你时,它会朝你移动。非玩家角色不由外部世界的大脑控制,而是由外部世界的计算机内部的算法控制。这些算法与掌管虚拟物体动态的物理引擎算法完全不同。从内部世界的角度来看,非玩家角色的行动并不受内部世界物理定律支配,而是受心理机制支配,例如目标导向行为的原则。从内部世界的角度来看,这些人物是物质性的吗?他们的身体当然是物质性的,但他们的心灵呢?让我们假设这些非玩家角色最终有一套和我们一样复杂的心理机制。再多来自内部世界的神经科学也不能直接揭示内部世界的认知机制,因为那里没有认知系统。诚然,外部世界的居民可以通过计算机中的算法来找到机制,但内部世界的居民却不能。内部世界居民所能做的就是通过观察这些生物的行为来推断出一些潜在的心理机制。与人类玩家一样,非玩家角色的心灵也存在于内部空间之外。从内部世界的角度来看,这些心灵是非物质性的东西。此外,非玩家角色的心灵与人类玩家不同。前者的心灵完全存在于运行虚拟世界的计算机中。后者的心灵来自一个与运行虚拟世界的计算机分离的生物有机体。虚拟世界中至少有三种实体,每种实体都有自己的法则——物理对象、非玩家角色和人类玩家。这不是二元论的某种形式,而是一种“三元论”(trialism)。其实,事情要复杂得多。我们已经看到,在大多数虚拟世界中,许多特殊的虚拟对象都有自己特殊的因果力量。例如,枪支可能具有特殊的动力学,允许用户拿起它并开火。汽车可能有一些特殊的功能,可以让用户控制它。在我们的日常世界中,枪支或汽车的行为源于汽车引擎或枪支射击机制的基本物理定律。但在大多数电子游戏中,这些复杂的机制并不存在。相反,汽车移动和枪支射击基于控制这些物体的特殊算法进行。这些特殊的因果能力表明了什么哲学观点?二元论、“三元论”、“四元论”?也许一个更好的类比是万物有灵论(animism,或译作“泛灵论”)——认为物质“世界”中的物体不仅有自己的生命力,甚至还有自己的能动性(agency)。万物有灵论在非洲、美洲、亚洲、澳大利亚和欧洲的本土传统中广泛存在。这些文化普遍认为,至少生物体(植物和动物)都有这些“生命之力”。许多人还把它扩展到非生物体,如岩石和云。在当代科学中,万物有灵论被普遍否决。但是,如果我们在《我的世界》这样的虚拟世界中长大,我们可能会合理地猜测万物有灵论是真事,而且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并非所有虚拟世界都需要对物质性对象和非玩家角色进行特殊处理。一些虚拟世界可能是纯物质世界,是对每个对象的物理定律的模拟。鉴于目前的技术,纯物质模拟尚不足以模拟哪怕简单的生物体,如细胞,更不用说模拟人类和动物等智能实体,但以后无疑会改变。不过,如果我们的生物与模拟的虚拟世界互动,总会有二元论的元素。 我们自己不受模拟法则的支配,而是受外部宇宙法则的支配。 当我们与模拟世界互动时,会有一种模拟世界是笛卡尔式世界的感觉——外部世界的心灵与内心世界的身体互动了。《黑客帝国》(The Matrix)的例子很好。尼奥(Neo)的生物大脑存在于模拟世界之外的舱内,但它不断与模拟世界互动。在大多数情况下,《黑客帝国》的虚拟世界看起来非常像我们的世界,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个纯物质世界的模拟。我们可以假设,有一些“母体”(或直译作“矩阵”)科学家研究这个世界的物理定律,也有“母体”的外科医生,他们打开“母体”身体,发现里面有生物器官。甚至还有“母体”的神经外科医生,他们打开“母体”的头骨,发现了里面的大脑,对大脑进行实验,将这些大脑与行为联系起来。尼奥在“母体”中拥有一个虚拟的身体,其中包含一个虚拟的大脑。他在“母体”之外也有一个生物大脑。两者如何互动?其中一个是多余的吗?也许生物大脑做了所有的工作,而虚拟大脑只是为了展示——虚拟大脑就必须与虚拟身体断开连接,以避免影响它,但这样一来,虚拟神经科学家难道不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吗?或者,也许虚拟大脑做了所有的工作,而生物大脑只是一个被动的观察者——但这样一来,当生物尼奥试图做某件事,而他的虚拟大脑让他做另一件事时,他难道不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吗?
《黑客帝国》中的身体容器
为了避免觉得不对劲,生物大脑和虚拟大脑最好同步工作。虚拟大脑收到的每一次输入都会复制到生物大脑中,而且它们对输入的反应完全相同。如果我们希望生物大脑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观察者,我们可以把它与虚拟身体的行动系统联系起来。也许当生物大脑中的运动神经元启动时,它的输出会转移到虚拟大脑中相应的运动神经元上,从而控制虚拟身体的行动。但如果模拟功能良好,该神经元会像它单独受虚拟大脑控制时那样起作用。这幅图景涉及若干问题。第一个问题在于,这算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从表面上看,尼奥的生物大脑以类似正常的方式支撑着一个有意识的主体。他的虚拟大脑也可能支撑着一个有意识的主体,如果计算机程序能够支持有意识的主体的话。这些主体算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们很想得出结论,这里有两个人——就像完全同步的同卵双胞胎,但他们仍然是不同的人。在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的故事《我在哪里》(Where Am I)中,一个生物大脑和一个备用硅脑彼此保持同步。两者都用来控制同一个身体,偶尔会切换。有一天,这两个大脑的思维出现了分歧。那时,很明显两个不同的人连接到同一个身体。是他们两个一直在那里,还是只有一个大脑分成两半?很难确定。人们总会争辩说,使两个大脑保持同步的机制实际上使它们成为一个人,而不是两个。这给《黑客帝国》带来了全新的讨论。一直以来都有两个尼奥吗?生理上的尼奥在服用红色药丸后就与“母体”断开了联系。虚拟的尼奥——包括他的虚拟身体和虚拟大脑会发生什么呢?也许被完全蒸发掉了?尼奥每次重新进入“母体”时,都会重新创建一个新的虚拟尼奥,并始终与生物尼奥保持同步。这可能有助于解释《黑客帝国》中的一个巨大谜团。当有人在虚拟世界中死亡时,为什么这个人在外部世界也会死亡?答案可能在于两个大脑始终保持同步。当一个(虚拟)大脑死亡时,另一个大脑也会死亡。如果我们想与基于物理定律的虚拟世界互动而不遇到这样的问题,我们就需要一个虚拟身体,它控制着缺乏完全自主的虚拟大脑。虚拟身体可能有一个最基本的虚拟大脑和神经系统,只是用于感觉和运动处理。非虚拟大脑的信号将控制虚拟大脑和虚拟身体的行为,也许是通过一个“虚拟松果体”。所有这些都离不开外部世界的心灵和内部世界的身体之间复杂的二元互动。尽管如此,该系统在基本层面上不一定符合二元论。内部世界的物理定律和外部世界的心理机制都可能来自一套单一的外部世界的物理定律。如果是这样,我们将在基本层面上有一种一元论(一种东西)而不是二元论(两种东西)。外部世界的居民会把这种“一元论”看作一种唯物主义,内部世界的居民则不会,因为外部世界的物质不是内部世界的物质。从内部世界的角度来看,真理可以被描述为一种中立的“一元论”。在我们的世界中,有一种更基本的东西支撑着头脑和身体。这种中立的东西是外部世界的物理定律,它不是物理的东西,而是“元物理”的东西。本章论点可以帮助我们清楚地思考模拟假说的问题。这个假说可以分为纯模拟假说和不纯模拟假说,前者认为我们的认知系统是模拟的一部分,后者则不是。传统的“缸中之脑”(brain-in-a-vat)是一种不纯的模拟,就像《黑客帝国》中的情况一样。我们在这里主要关注的是不纯模拟,其中认知系统和虚拟世界的物理定律是不同的。如果我接受不纯模拟的假设,我就应该接受笛卡尔的二元论假设——我的认知系统是非物质性的,并与物质系统互动。我的心灵在我的虚拟世界的物质空间之外,与我的身体互动,而我的身体则在这个空间之内。我的物质世界完全来自计算机中的字节,但我的心灵却与“缸中之脑”联系在一起,它根本不需要字节。【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