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是怎样回上海的(三)
第四章 不协
再见琴琴,她似乎过得还不错。她热心地为我介绍她的插友。
萝卜潭共有7个上海知青,四男三女。
女生除了琴琴,那个胖胖的叫阿雯,那个瘦小且不大讲话的叫珍珍。
男生除了一路上已经谈得很熟络的阿廉,我还见到了两位,戴眼镜的叫小弟,黑黑壮壮的那个,大家都叫他大模子。
“还有一个黑皮,”琴琴说,“还没来。”
“还在上海?他倒很笃定泰山嘛。”
“哪里,”阿廉解释道,“去年因为打群架,被县武装部抓去办学习班,听说下个月好放出来了,要春耕了嘛。”
小菜还是挺丰盛的。
阿廉带来的自家腌的酱油肉,问老表要些烟笋,炒起来特别香。
琴琴家的香肠,阿雯妈妈亲手炒的辣酱,当然还有炒鸡蛋和自留地里的新鲜蔬菜。
我两手空空,也不好意思坐吃白食,就帮他们去挑水,生火添柴。
一边忙,一边说的都是关于病退的事情。
原来这七个人里面,真正算是有点头绪的,只有小弟和珍珍。
珍珍是有备而来,连X光片也带来了。不过真正“脊椎侧弯”的不是她,而是她姐姐。
“家里急死了,”珍珍平时不响,说起话来也还利索,“人家都查出毛病来了,就我没有。我的脊椎笔笔直,根本没有侧弯。还是娘舅出主意,说你们家几姐妹都一般高,让她两个姐姐去查查看。一查,果然二姐有脊椎侧弯,我就把她的X光片带来了。”
“那在这里的县医院会不会穿帮?”
“不会,都问过调查过了,小小县医院根本没有拍X光的机器,他就是心有怀疑,也不敢轻易否认上海大医院的诊断结果啊。”
“那不是还要回上海复查的嘛?”
“到了上海,一切就好办了。哈哈哈哈。”
“珍珍,你家里路道很粗的嘛。”
“也不全是。娘舅说了,医生的同情心也会起很大的作用。这么多人插队,差不多每家人家都有,他医生护士家里就能逃得脱?”
“有道理有道理。”
我注意到,琴琴一听大家说这个,就走开去了。
未几,她的房间里就传出了小提琴声。
这次拉的不是欢快的《新疆之春》,而是《梁祝》了。
这里的谈话还在热烈地进行中。
“小弟,你讲呀,你也搞得差不多了吧。”
小弟就是戴眼镜的那个男生。他和我一样,都从小就是深度近视,小学四五年级就开始戴眼镜,一上来就是600多度。
“我在上海反复问过了,”小弟说了起来,“近视眼要800度才符合病退的政策。”
“那你现在多少?”
“我这次瑞金医院、五官科医院、第一人民医院都去查过了,800度还差一点,客气点也只帮我写了750度。”
“那你怎么办?县医院没有X光机,视力表还是有的。”
“视力表好对付,500度以上你都可以说看不见那个最大的E的……”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琴琴出现了,“饭菜都烧好了,我们还是先吃起来吧。”
大家举杯。
琴琴指着我一脸认真地说,“我这位朋友今天是第一次来萝卜潭,大家就算给我个面子吧,我们吃的时候就不再谈那些事了怎么样?”
大家自然同意的。
可是,不谈这个谈什么呢?
还有什么比病退更关乎个人的命运和前途的呢。
酒过三巡,终于有人摒不牢了。
“唉,明年开春,大家还会这样在一起么?珍珍肯定已经重做上海人了。”
“小弟也快了。唉,还是要想办法啊。”
琴琴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还听到了她摔宿舍门的声音,便跟了出去,她果然已经不在宿舍了。
“别理她,没关系的,”和她同屋的阿雯很镇定,“到河边拉琴去了,她经常这样。”
满桌人你看看他,他看看你,都一脸无奈。
我走出门外。
河边传来了小提琴声,还是《梁祝》。
第五章 不测
知青搞病退,说起来只是一股在暗中涌动的潜流,其实仔细观察的话,还是不难察觉的。
就拿这小小县城来说吧,今年春上,街上的上海知青明显要比往年多很多。大家都要来县医院复查的啊,当然,还有各种托人找关系,都要来县城。
我偶尔去县政府食堂吃饭,感觉到大院里的当地人也常常在议论知青病退的事。
很快就有风声传出,说当下最美的肥差就是县知青办主任这个位置了。说那黎主任以前就一农民,现在好了,浑身上下都是上海货。的确良卡其的中山装,上海牌手表,还有当时在上海也要凭专用券才能买到的价值18.60元的青年式牛皮皮鞋,擦得铮亮。
最荒唐的是,有人看到,黎主任的老婆也穿着崭新的男式皮鞋上街,家里的上海男式皮鞋是不是太多了?
萝卜潭的同学们来县城也来得很勤。
珍珍的X光片已经给了县医院,县医院的答复是,我们会给上海拍片的医院发一份公函,等接到上海方面的公函,确认那片子是他们为你拍的以后,他们就会放行。
完全是抓阶级斗争内查外调的那一套。
小弟也已来过两次,但都没有正式复查视力,他说这种事情必须一次成功才行,所以目前还在“火力侦察”阶段。
阿雯则脚踏实地,从零开始,积累病史。每个星期都来,每次都先喝了热开水再进诊室量体温,每次都是37度5上下。
她说,家里叫她先积累半年的“长期低烧”的病史,然后再回上海拿这个症状“说事”。
大模子跟阿雯学,他积累的病史就是胃疼。他十天半个月就得来一次,做各种痛苦状,医生按他腹部,按哪哪疼,开的药当然都不配不吃。
有趣的是,萝卜潭的人不管谁来县医院,阿廉总是陪着,反正他有钱,有时帮买个车票,有时一起吃顿饭,都是他会钞。
但他钱再多,却从不住店。他嫌脏。所以,他就来我这儿挤挤。也正因为如此,我对萝卜潭的动静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有时候,我也问他,“你怎么样?”
他还是很稳得住:“先看看,多看看有好处的。”
三月底的时候,周团长把我找去,告诉我,关于推荐琴琴报考的事,他在省歌舞剧院的老朋友有了回音,说是要先看看人。
我赶紧叫阿廉把口信带回萝卜潭去。
但是,阿廉再来县城时,琴琴却并没有一起来。
阿廉说,“她这两天好像有什么心事,告诉她消息,她不但没表现出高兴,还露出惊恐的表情。大家都吃不准。”
阿廉劝我二进萝卜潭。
我又坐在了琴琴的对面。
阿廉很快就识相地躲了出去。
我亲口把这个消息对琴琴再说了一遍。
她一动不动。
良久,她才说:“谢谢你的热心,但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这么好的小提琴天赋难道非要这样自我埋葬不可么?
她突然别过身去,抽搐了几下。
然后又很猛烈地回转身来,近乎粗暴地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了我。
“妈妈来信说,我表姐做了人流。”声音低到无法听清。
什么,是我们说起过的那个谭亭薇么?那个漂亮的女高中生?
不易察觉的点头。
谭亭薇比我更早调到公社,在农科站工作,说起来,我们共事好像还不到一年。
平时只是打个招呼,只有不多的几次团日活动,我们好像在一起抱怨过苏联小说里的人名太长了什么的。
经琴琴那么一说,我倒想起了那段往事。
保送知青上大学的名额当然是先分配到公社的,我们几个在公社上班的知青最早开始猜测,这次的幸运会落到谁的头上。
后来听说是谭亭薇中了头彩,我们当然替她高兴了。
我是公社的“大秘”,那个好消息还是由我来通知谭亭薇的。当年的老规矩,知青保送或上调之前,公社书记要进行一番单独的语重心长的谈话。
那晚本来我值班,没成想临时来了个朋友,我就陪着去喝酒了。
是公社知青办主任老刘替我顶的班。
第二天早上,老刘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告诉我,“昨晚的谈话好长好长哟。”
“怎么了?”
“除了他俩在二楼谈话,就我在一楼办公室。我先是打了个盹,醒来我以为小谭已经走了,就关门落闩回屋睡觉去了。没想到刚睡下去不久,小谭就来敲门,说她被锁在楼里出不去了。”
“那有什么?”
“看倒是看不出什么,但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你还不知道我们书记是何等样人。”
短短两年后,那个书记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免职,这是后话。
我拿不出任何话来劝慰琴琴。
我们这一代知青其实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假世界里,对生活的真实和残酷太不了解。
“天下乌鸦一般黑,”琴琴幽幽地说,“这边要谈心,那边要先看看人。我不想去了,我害怕。”
“那你怎么办?你又不想一辈子在这里,要么也随大流?”
“求你了,千万别跟我提那个事,我做不来。”
“总要有条出路呢。”
“路总归有的,实在没路了不还有个死嘛。”她说到死的时候居然还能挤出一个微笑来。
我也只能陪着苦笑笑,并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句笑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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