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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张建宇丨中唐至北宋《金刚经》扉画说法图考察

张建宇 兰台挥麈 2019-03-30

  一、引言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简称《金刚经》,是中国佛教史上一部广为人知的大乘经典,属般若部。历史上《金刚经》曾先后出现过六个汉译本,尤以5世纪初的鸠摩罗什(343—413)译本时代最早、流布最广[1]。至唐代,《金刚经》已相当流行,唐玄宗推行“三教并重”政策,从释、道、儒三家各选出一部经典,佛经所选的就是《金刚经》罗什译本,玄宗亲自为其注释,颁行天下,进一步推动了这部佛经的普及。随着经典的深入人心,中古之际出现大量《金刚经》写本或刻本,现存者多为敦煌藏经洞及新疆吐鲁番出土文书,据学者的粗略统计,“现知敦煌文献中的《金刚经》总数在2000号以上……以鸠摩罗什译本占绝大部分”[2],而菩提流支、真谛及玄奘译本总共仅有11个卷号,达摩笈多与义净译本则一无所见[3]。

在数以千计的唐代写、刻本《金刚经》中,最负盛名的当属敦煌藏经洞出土唐咸通九年(868)王玠造《金刚经》,现藏英国国家图书馆,编号Ch.ciii.014。这是全世界已知最早有确切纪年的木刻本书籍[4],同时也是现存最早的插图本《金刚经》,其卷首有一幅精美的释迦说法图扉画。尔后,另有一些具插图的《金刚经》刻本或写本相继出现,最常见的图像仍是释迦说法图。除咸通九年本外,已公布的唐至北宋带释迦说法图的《金刚经》还有如下四例:

1.Ch.xi.001-2《金刚经》册,五代(10世纪初),英国国家图书馆藏

2.吴守真印《金刚经》,北宋雍熙二年(985),日本京都清凉寺藏

3.江阴孙四娘子墓(1055)出土金银书《金刚经》,北宋至和元年(1054),苏州博物馆藏

4.北宋《金刚经》,无纪年,北京德宝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07年秋拍第277号

以上五件插图本《金刚经》,三件为印本,两件写本,其卷首或册中均附有释迦说法图,不仅内容相同,图像形式也颇为相似,有进行综合考察的必要。遗憾的是,除咸通九年王玠造《金刚经》屡被提及外,其他四件作品很少受人关注,更谈不上整体性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对如上现存最古的五件《金刚经》说法图进行综合性图像考察。

 二、作品描述  


(一)咸通九年王玠造《金刚经》(王玠本)

1900年发现于敦煌藏经洞,1907年被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骗购,现藏英国国家图书馆,编号Ch.ciii.014。经卷为卷轴装,用六块木板雕刻经文,印在六张纸上,每纸高26.67厘米,横75厘米[5],卷末有“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为二亲敬造普施”的刊记,加上卷首扉画一纸,另经末拖尾手书一纸,粘连成一个完整卷子,总长503.8厘米[6],另说5.25米[7]。此经卷极成熟,学者普遍认为它是雕版术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如科技史专家潘吉星认为:“当然它显然不是雕版印刷术初期的产物,而是这种新型复制技术在经历了一段发展之后的产物。”[8]宿白也指出:“从雕印文字整齐和扉画流畅推察,显然已不是雕印技术开始阶段的作品。”[9]

图1 Ch.ciii.014王玠本《金刚经》扉画,唐咸通九年(868),英国国家图书馆

卷首扉画释迦说法图(图1)[10],23.7×28.5厘米。居中的释迦呈半侧面角度,结跏趺坐于莲台上,背后有头光及身光,外穿田相袈裟,内着僧祇支,胸前万字,似在说法。其头顶宝盖两侧有两身飞天,释迦左侧(画面右侧)有一握拳力士、五弟子、二菩萨、一国王、二仕女及一大臣,释迦右侧(画面左侧)一持金刚力士、四弟子。除力士外,其他闻法众均双手合十,恭敬闻法。释迦前有长方形香案及二狮,香案上有香炉等供养具,画面左下角有一比丘,双手合十,胡跪于方毯上,目视佛陀,毯上有一双云头履,其左侧榜题书“长老须菩提”。画面其余部位满绘铺地花砖,均呈平行四边形状,扉画左上角榜题书“祇树给孤独园”字样。

(二)五代写本《金刚经》册(Ch.xi.001)

敦煌藏经洞出土,册装本,现藏英国国家图书馆,编号Ch.xi.001-2。本图册是《金刚经》绘本,画面四角呈圆形[11],纸张下部略残。该经册有两页插图,第一页(Ch.xi.001)是释迦说法图(图2)[12],14.2×21.2厘米。图中佛陀位于画面中心偏右位置,其左右两侧共有二弟子、四菩萨,均合掌恭敬闻法。佛、菩萨都有头光和身光,两位弟子则仅有头光。佛陀面前设有香案,上置香炉。在画面左下角绘一比丘,跪在毯上,面对佛陀,双手合十,这是请法的须菩提。第二页(Ch.xi.002)绘一身金刚像(图3)[13],双目圆睁,目视其左侧,左手上举过顶,手持金刚杵,右手握拳,垂于体侧。金刚右侧榜题书“奉请第八大神金刚”字样,其对页上书写“持经梵音”四字,然后书写“云何得长寿,金刚不坏身?复以何因缘,得大坚固力?云何于此经,究竟到彼岸?愿佛开微密,广为众生说”等字样,该偈语出自北凉昙无谶(385—433)所译《大般涅槃经》卷三《寿命品》。英国艺术史家韦陀(Roderick Whitefield)将这件作品的时代定为10世纪初[14]。

图2 Ch.xi.001《金刚经》扉画,五代,英国国家图书馆


图3 Ch.xi.002《金刚经》扉画,五代,英国国家图书馆


(三)雍熙二年吴守真印《金刚经》(清凉寺本)

京都清凉寺有一尊北宋栴檀佛像,是日本僧人奝然(938—1016)自宋请回日本的。1954年维修佛像时,在栴檀像腹内发现四幅北宋雍熙年间(984—987)版画,其中一幅是《金刚经》扉画。该经卷为梵筴装,纸本,15.7×81.9厘米,卷末有北宋雍熙二年(985)发愿文:

高邮军弟子吴守真舍净财,开此版印施,上答四恩三友,下酬生身父母,然保自身。雍熙二年六月日纪。

图4 吴守真本《金刚经》扉画,北宋雍熙二年(985),日本京都清凉寺

卷首扉画释迦说法图(图4)[15],图像自右向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位于画面右侧,图像以释迦为中心。释迦呈半侧面,似在说法,头顶宝盖,后有头光及身光,面前置香案。释迦左侧(画面右侧)有一位年长的弟子和五身金刚,最前面绘出二菩萨,释迦右侧有一年轻弟子,弟子身后有三身金刚,前面有二菩萨。第一组图像中所绘人物非常密集,上端左、右两角分书写“四菩萨众”与“八金刚众”榜题。第二部分为画面中段及左侧下半部,这部分图像的核心是香案前的请法者,他跪在释迦面前,双手合十,面带恭敬,其右侧榜题书“须菩提”字样。须菩提左侧(画面上面)有两块方毯,方毯上分别跪着五位比丘及五位宰官,均在合掌闻法,榜题书“比丘众”及“人天众”。他们上方又绘一身飞天,面对释迦,双手托盘,正在供养。须菩提身后(画面左侧)绘出一国王,合掌跪在方毯上,榜题书“舍卫国王”,其身后站着两位侍从,各持一长柄障扇。舍卫国王身后有一老一少,似在交谈,通过榜题可知是“给孤独长者”与“祇陁(陀)太子”,祇陀太子身后有两位侍从。第三部分是画面左上端,与第二部分之间以山峦隔开,暗示所绘的是另一时空场景。画面中绘半侧面释迦立像,右手托钵,足踏莲座。释迦面对着一个城门,榜题书“舍卫大城”字样。这幅扉画最显著的特征是多榜题,宿白评价其“人物众多并附有榜题。构图繁缛和多标榜题的作法,应是北宋初佛经扉画的新发展”[16]。

(四)孙四娘子墓出土至和二年《金刚经》(孙四娘子墓本)

1980年12月,江苏省江阴县发现一座北宋墓葬,出土了经卷、买地券、牒文、墓俑、家具、藤奁盒、铜镜等大批北宋文物。据经卷和买地券题记,可知是“故瑞昌县君”孙四娘子墓,墓主人卒于至和二年(1055)[17]。墓中出土八件经卷,共十一卷,包括卷轴装和梵筴装两式,写经和刻经两种。这批经卷出土后藏苏州博物馆。

图5 金银书《金刚经》扉画,北宋至和元年(1054),江阴孙四娘子墓出土,苏州博物馆

其中有一件至和元年(1054)金银书《金刚经》,卷轴装,卷长780厘米,高22.8厘米[18],2010年入选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名录号07167。该经卷之经题,以及“佛”、“菩萨”、“须菩提”诸字皆用金书,其余银书。引首有释迦说法图(图5),长27.1厘米,高16.3厘米,用金线绘释迦,端坐莲座上,四周诸菩萨、弟子等闻法众及须菩提,皆用银线描绘。居中说法者,图像漫溢不清,孙四娘子墓发掘简报称,扉画“图中用金线勾出观世音端坐莲台”[19],尔后《苏州博物馆藏古籍善本》一书中延续了该说法。卷尾有墨书题记:“瑞昌县君孙氏四娘子谨舍挣财权赎此经,永世供养,至和元年十一月”[20]。

(五)北宋刻本《金刚经》册(德宝本)

北京德宝2007年秋拍第277号,册装本,麻纸,305×11.8cm。卷首释迦说法图版画(图6)[21],占两折面。释迦居中,结跏趺坐于莲座上,着田相袈裟,眉间放白毫相光,举右手,背后有头光及身光,头顶宝盖。释迦身旁及身后围绕着二弟子、四菩萨、八金刚,画面右侧迦叶脚旁有一狮。画面左上角绘一身飞天,左下角有一弟子,双手合十,面佛而跪,其身旁刊刻“须菩提”字样,这是画面中唯一的题记。说法图之后是八金刚立像、四菩萨坐像与十二幅金刚经灵验感应故事,共计二十四幅(图7)。其中金刚像与菩萨像占每折面上栏位置,金刚经感应故事刻在下栏。

图6 刻本《金刚经》扉画,北宋,北京德宝2007年秋拍第277号


图7 刻本《金刚经》扉画,北宋,北京德宝2007年秋拍第277号

  三、图像分析 


尽管从类型学角度,如上五件插图本经卷存在着刊印本与绘本,卷轴装、梵筴装与册装,乃至扉画幅面横竖等显著差异,然而其图像模式却有着内在一致性。以下从说法者、闻法众、请法者、说法处所这四个方面稍作分析,并与现存敦煌金刚经变壁画略加比较。

首先是“说法者”释迦,他是《金刚经》的“经主”[22],其基本特征是位于图像中部或偏右位置,呈半侧面角度,面向画面左侧。这种表现方式和壁画金刚经变明显不同。敦煌莫高窟,今存18铺金刚经变壁画[23],时代从盛唐晚期至晚唐,持续约一个世纪。其主尊无论是释迦,还是偶尔出现的卢舍那佛(盛唐31窟),都以正面角度加以描绘,此外主尊周围的闻法众也采用对称处理,“这和《净土变》以及其它变相中的法会图没有根本的区别”[24]。与壁画不同,经卷中的《金刚经》说法图具有配合经文的功能要求,释迦以半侧面角度面向画面左方,这样扉画后面的经文,犹如其亲口宣讲的一般。

其次是围绕在释迦身旁的“闻法众”。与《法华经》、《阿弥陀经》等不同,《金刚经》文本中并没有详举闻法众的姓名。这几件作品中闻法者数量差异显著,比如最早的王玠本中,释迦身旁绘出九位弟子立像,连同面释迦而跪的须菩提,构成了十大弟子。而在藏经洞五代绘本和北宋刻本中,弟子则仅有两位。尽管如此,闻法众的图像并非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所有作品都呈现出弟子、菩萨和金刚的组合,其中二弟子、四菩萨加八金刚的组合最常见。敦煌五代绘本最早出现这种组合,稍有不同的是,金刚绘于说法图后面的第二页(Ch.xi.002)上,且仅有一身,图像右侧榜题书“奉请第八大神金刚”字样,以最后一位金刚代表全部八金刚。此后清凉寺本和德宝本沿袭了这种图像组合,区别是弟子、菩萨和金刚都环绕在释迦身旁,且八金刚悉数绘出。孙四娘子墓本或许也运用了这种组合,但因图像漫溢,难以确认。

接下来是“请法者”须菩提。在释迦十大弟子中,须菩提有“解空第一”之誉,在般若部经典中多次出现。这五件作品,须菩提均位于释迦面前,双手合十,跪在方毯上。其中王玠本、清凉寺本和德宝本都刊刻出了“须菩提”或“长老须菩提”字样的榜题,说明他在《金刚经》说法图中的重要性。与此构成鲜明对比的是金刚经变壁画,敦煌现存十余铺金刚经变壁画,无一例出现须菩提,而流行在佛陀面前绘乐舞形象。许绢惠曾推测,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否因为金刚经变所处石窟内,尚有其他经变的存在,因此产生互动而导致的变化”[25],但并未进行具体解释。笔者同意此推测,并略作申述。在敦煌莫高窟,金刚经变壁画出现比较晚,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早已流行的净土式经变的影响,如正面角度的主尊佛像、对称式闻法众,以乐舞人物替代请法者等特征,都与净土式经变相同。在《阿弥陀经》、《药师经》或《弥勒下生经》等经典中,均有两个“经主”:一是说法者释迦牟尼,二是被说的阿弥陀佛、药师佛或弥勒,二者是“能说”和“所说”的关系。敦煌净土式经变均以后者——即“所说”者为主尊,如西方净土变绘阿弥陀佛、药师经变绘药师佛等,因此图像中无须描绘请法者舍利弗(《阿弥陀经》)、文殊菩萨(《药师经》)或阿难(《弥勒下生经》)。金刚经变壁画以释迦为主尊,与净土图中以所说者为主尊不同,但又沿袭了净土式经变无请法者的形式,因此略去须菩提。相比之下,如上五件《金刚经》说法图全都绘出须菩提,与《金刚经》文本更相符。

莫高窟144窟南壁金刚经变,中唐


最后是“说法处所”,即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经文未对此处进行具体描述,只有如下简单记述:“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作为佛教圣地,祇树给孤独园的知名度颇高,包括《金刚经》在内的多种佛经注疏,以及《法显传》(416)和《大唐西域记》(646)都对此地有过详细描述,因此它对于中古佛教徒而言必定不会陌生。在王玠本中,匠师同时运用了三个手段,来提示观者说法的地点。一是榜题,在画面左上角刊刻出“祇树给孤独园”字样。二是画面空白处满绘花砖,并在释迦头顶部位刻出树叶,暗示出这是由给孤独长者黄金铺地、祇陀太子供养树木,因此而成的一处道场。这种图像表现渊源甚久,可上溯至约公元前2世纪的巴尔胡特大塔栏楯“祇园布施”浮雕(加尔各达印度博物馆)[26]。三是供养人中有王者形象,最合理的解释是舍卫国王。清凉寺本说法图运用了另一种表现方式,这幅作品没有表现园中金砖和树木,而是通过人物来暗示祇树给孤独园。画面右半部绘出“舍卫国王”、“给孤独长者”以及“祇陁(陀)太子”形象,左上角还描绘了释迦在“舍卫大城”乞食的场景。此外孙四娘子墓本人物众多,很可能描绘了舍卫国王、给孤独长者或祇陀太子,但该图漫溢不清,难以确认。综上,唐王玠本运用三种方式表现祇树给孤独园,晚出的清凉寺本(或许还包括孙四娘子墓本)进一步发展了以人物表现处所的方式,而敦煌五代绘本和德宝本《金刚经》未对场景加以有意描绘。再来看金刚经经变壁画,其说法图的场景表现沿袭了更早出现的经变图样式,大致有三种类型:第一种背景以宫殿、宝台为主,类似于西方净土变,如莫高唐中唐144窟南壁(图8);第二种以山峦为背景,典型实例见于中唐112窟南壁(图9)、154窟东壁,与法华经变的灵鹫山说法图相似;此外还有前两种类型的结合,如中唐359南壁、晚唐156窟南壁。总之,唐代的金刚经经变壁画仅沿袭了既有经变的场景描绘方式,而《金刚经》经卷本说法图则发展出表现祇树给孤独园的独特方式。

图9 莫高窟112窟南壁金刚经变,中唐

研究王玠本说法图时,沙武田认为“Ch.ciii.0014插图本《祇树给孤独园》对敦煌洞窟壁画金刚经变的影响不大,并没有形成画样画稿的意义”[27]。本文进一步考察了王玠本之后的几件《金刚经》说法图,并逐一分析了这些说法图的主要图像要素特征,其中半侧面式的“主尊”及“闻法众”,以及强调“请法者”须菩提是这五件作品所共有的特征,与金刚经变壁画形式完全不同,此外对“说法处所”的描绘也差异很大,因此可以认为《金刚经》扉画说法图和金刚经变壁画之间不是谁影响谁的问题,而是分属两个不同的图像系统,尽管二者所依据的文本相同。

附表:唐至北宋《金刚经》说法图简表


 四、问题辨析  



最后讨论这几件《金刚经》说法图的三个问题。

(一)孙四娘子墓本的主尊尊格问题

江阴孙四娘子墓所出至和元年(1054)金银书《金刚经》,出土时扉画图像已漫溢不清。该发掘简报将主尊认定为观音,称“图中用金线勾出观世音端坐莲台”[28],尔后《苏州博物馆藏古籍善本》延续了这种观点,然而都没有说明判断尊格的具体依据。

图10 P.2265《金刚经》扉画,唐代,法国国家图书馆

按确知的唐宋《金刚经》说法图,从未出现过以观音作为主尊的实例,而且这种做法与《金刚经》文本不符。在法藏敦煌文书中,有一件《金刚经》唐代写本,编号P.2265,其卷首扉画的主尊为正面角度的六臂观音,之后又以上下分栏的形式绘出八金刚(图10)[29]。目前无法解释为何此件作品以六臂观音作为扉画主尊,但是P.2265仅描绘了独立的六臂观音尊像,其性质显然不是说法图。说法图中描绘有请法者须菩提,以及弟子、菩萨等闻法众,因此说法者应该是《金刚经》中所记述的“世尊”,即释迦。

再回到孙四娘子墓出土金银书《金刚经》,笔者没能亲见这件作品原迹,仔细观察出版物中主尊残存的金线,也找不出任何与观音相关的图像特征。结合其他《金刚经》扉画综合判断,笔者认为其主尊仍是释迦。孙四娘子墓同时出土的还有北宋写本《心经》(珍贵古籍07165号)[30]及《佛说观世音经》(珍贵古籍07193号)[31],其扉画均以观音为主尊。或许出于这个缘故,导致发掘者在辨识这幅漫溢不清的图像时误认其为观音。

(二)北宋以前插图本《金刚经》的分布与传播

尽管这仅存的五件作品是唐宋插图本《金刚经》中极小的一部分,但仍可从其中窥见一些端倪。

关于王玠本《金刚经》的印、刻地点,有学者推测长安或成都(益州)。美国学者卡特认为造于四川成都[32],其依据主要是宋叶梦得(1077—1148)《石林燕语》、朱翌(1097—1167)《猗觉寮杂记》等文献史料。中国科技史专家潘吉星则更倾向于出自唐都长安:

无论从纸或印刷质量来看,都使我们相信此《金刚经》不是在敦煌就地所刻印,而是在内地,很可能是在长安完成的。……之所以认为它刊于长安,因为我们在敦煌写经中看到一些有明确年代及施主姓名的精美佛经,多载明施主是在长安任职的高级官员,如不列颠博物馆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编号S36)写本……写本如此,刊本也应如此,他们在京内制成佛经后,再通过一定渠道送到佛教圣地敦煌千佛洞供奉。《金刚经》刊本也有可能在四川成都刊印,再经过长安到达敦煌。总之,不外这两种可能。[33]

藏经洞所出Ch.xi.001-2《金刚经》册,属五代时期,此时敦煌正处于曹氏归义军统治,和中原的关系不如此前紧密。这件扉画是绘本,不必出自版刻中心,此外其绘、写风格较为简拙,很可能是敦煌本地工匠所为。

日本京都清凉寺藏雍熙二年《金刚经》,据卷尾发愿文,乃“高邮军弟子吴守真”所造。吴守真于正史无载,高邮军设于北宋开宝四年(971),治所在今之江苏省高邮市,属淮南路统辖。此经卷发现于京都清凉寺栴檀佛像腹内,该像制作于浙江台州,佛像背面盖板内侧刻有台州工匠张延皎、延袭兄弟的名字[34]。栴檀佛像腹内,还有另外三幅北宋版画,其中雍熙元年(984)《弥勒菩萨像》上[35],刊有“越州僧知礼雕”字样。越州,即浙江绍兴。知礼(960—1028),天台宗僧人,四明(浙江鄞县)人,雍熙年间住天台山螺溪传教院。据印刷史专家张秀民的研究,北宋可考的刻书地点有三十余处[36],高邮和越州(绍兴)都是刻书之地,综合上述诸多信息,应刊于江浙地区,其中高邮的可能较大。

江阴出土孙四娘子墓本扉画,是继Ch.xi.001之后又一件《金刚经》绘本。据蔡襄(1012—1067)《蔡忠惠公文集》卷35《瑞昌县君孙氏墓志铭》记载,孙四娘子是葛宫(992—1072)之妻,葛宫曾任南剑州(今福建南平)知州,孙四娘子随往,至和二年(1055)任满后“从还京师(汴梁)”[37]。这件《金刚经》写本卷尾有“至和元年十一月”墨书题记,可知其制于福建南平。

最后是德宝本《金刚经》。在五件经卷中,这是唯一来源不清楚的作品,德宝拍卖公司笼统的推测其出自北方地区:“图中版画表现出的明快、劲健风格,虽然不如唐咸通九年刻《金刚经》扉画细致,但其中刀刻技法运用,具有宋及宋以前北方的佛教版画特征”[38]。

综上可知,唐宋插图本《金刚经》的分布区域非常广阔,从北方到东南沿海,从西陲敦煌到东瀛日本,都有实物存世。此外还有文物流动、传播的问题。王玠本自长安(或成都)向西传到敦煌,清凉寺本由日本僧人从中国江浙地区带到日本京都,孙四娘子墓本则被其主人从福建南平带到都城开封,最终陪葬于其在江阴的墓中,这三则实例充分显示出,唐宋之际插图本佛经的流动性很强。

(三)佛经卷首“说法图”的定型问题

1959年,宿白先生调查西藏萨迦寺所藏汉文卷子装印本佛经之后,在《赵城金藏、弘法藏和萨迦寺发现的汉文大藏残本》一文中推测:

佛经扉画作说法图,似从元世祖起,始为永式。念常《佛祖历代通载》卷二二引(世祖)《弘教集》有云:“帝命写金字藏经,卷轴前图像未定,帝云:此经是释迦佛说,止画说主,庶看读者知有所自。”[39]

宿白立论的依据来自两个证据,分属两类材料:一是西藏萨迦寺所藏13世纪汉文佛经《大般若经》卷首扉画护法神王像,属雕版印本;二是元代杨岐派禅僧念常(1282—1341)所编《佛祖历代通载》,书中记载的是“金字藏经”,属于写本,因此相应的卷首扉画也应是绘本。然而元以前的佛经扉画,无论是绘本还是刻本,均以说法图为大宗,在卷首雕印或绘制护法神王像的则较为罕见。通过考察上述几件唐至北宋的《金刚经》扉画,尽管风格和图像繁简有相当差异,但深入分析则发现其图像模式存在着内在一致性,且与同题材壁画分属两个不同系统,因此可以说此时的《金刚经》扉画说法图业已基本定型。

图11 刻本《宝箧印陀罗尼经》扉画,五代吴越乙丑岁(965),绍兴铁阿育王塔出土,浙江省博物馆

图12 刻本《佛说观世音经》扉画,北宋政和六年(1116),丽水碧湖宋塔出土,浙江省博物馆

进一步扩大视野,考察同时期《金刚经》以外的经卷说法图扉画,可分为正面式和半侧面式两大类,其中后者更为常见。譬如五代吴越国流行《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简称《宝箧印陀罗尼经》),吴越国王钱(弘)俶(948—978在位)曾多次主持雕印,其卷首扉画最右侧均有说法图(图11),形式虽简,皆取侧面式,与《金刚经》扉画相似[40]。再如,浙江省博物馆藏丽水碧湖宋塔出土政和六年(1116)刻本《佛说观世音经》扉画(图12)和乾道八年(1172)刻本《佛顶心陀罗尼经》扉画,也都出现了与壁画迥然不同的说法主题图像[41],说明侧面式说法图的流行。更为典型的实例是《妙法莲华经》,这是五代两宋出现扉画最多的一部佛经。《法华经》插图的问题较复杂,其中有几种类型,笔者将另文详述。简单地说,五代宋的《法华经》扉画说法图有正面、侧面两类,其中正面式说法图较少见(图13),多为绘本(绘本通常不如刻本流行),且数量呈趋减之势,到南宋仅出现一例。而侧面式说法图明显更加流行(图14),刻本、绘本都有,后一种图像模式一直流行至元代。

图13 临安贾官人经书铺《妙法莲华经》扉画,北宋大观年间(1107-1110),国家图书馆图14 王仪等雕《妙法莲华经》卷二扉画,南宋,台北故宫博物院

根据以上分析,本文认为:《金刚经》是最早在卷首绘说法图的佛经,自唐咸通本以后的一系列经卷,无论是绘本还是刻本,都附有大体相似的说法图像。尔后《宝箧印陀罗尼经》、《法华经》等出现了类似的说法图扉画,因而佛经扉画作说法图的形式,定型期是唐至北宋。


[1]其余五个汉译本分别是:北魏菩提流支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509);陈真谛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562);隋达摩笈多译《金刚能断般若波罗蜜经》(590),略称《金刚能断经》;唐玄奘译《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663),即《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577《能断金刚分》;唐义净译《佛说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703),略称《能断金刚经》。关于《金刚经》六个汉译本的特点、评价及比较,参阅史原朋:《〈金刚经〉及其不同译本研究》,《中国宗教》,2009年第2期,第29—31页。

[2]方广锠:《敦煌文献中的〈金刚经〉及其注疏》,方广锠:《敦煌学佛教学论丛》上册,香港:中国佛教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第370页。

[3]杨富学、王书庆:《〈金刚经〉与南宗禅——以敦煌文献为中心》,《敦煌研究》,2009年第1期,第79页。

[4]钱存训指出:“从字体上看,刻印技艺均极高超,比上述日本、朝鲜文物及谷腾堡以前欧洲的刻工和印工都要精致。……这是现存最早明确注明印刷年、月、日的整本书籍。”[英]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第一分册《纸和印刷》(钱存训执笔该册),刘祖慰译,北京: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36页。

[5]潘吉星:《中国科学技术史·造纸与印刷卷》,北京: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52页。

[6]刘冰:《唐咸通本金刚经卷及元刻朱墨本金刚经复制本出版印刷追忆》,《出版史料》,2006年第3期,第39页。

[7]前揭潘吉星《中国科学技术史·造纸与印刷卷》,第352页。

[8]同上注,第353页。

[9]宿白:《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191页。

[10][英] 韦陀(Roderick Whitefield)《西域美术》(Art of Central Asia)第2卷,东京:讲谈社,1982年,Fig. 144。

[11]据研究,藏经洞小册子,边角通常被处理成圆形。前揭《西域美术》第2卷,第346页。

[12]《西域美术》第2卷,Fig. 67。

[13]《西域美术》第2卷,Fig. 98。

[14]《西域美术》第2卷,第346页。

[15]奈良国立博物馆:《聖地寧波:日本仏教1300年の源流》,奈良国立博物馆,2009年,第36页,图24-3。

[16]前揭宿白《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第83页。

[17]苏州博物馆、江阴县文化馆:《江阴北宋“瑞昌县君”孙四娘子墓》,《文物》,1982年第12期,第29页。

[18]苏州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藏古籍善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36页。

[19]苏州博物馆、江阴县文化馆:《江阴北宋“瑞昌县君”孙四娘子墓》,《文物》,1982年第12期,第29页。

[20]同上注。另据苏州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藏古籍善本》(文物出版社,2012年)第36页,卷尾题记为“瑞昌县君孙氏四娘子谨舍净财收赎此经永充供养至和元年十一月□日”。

[21]李之檀:《中国版画全集·佛教版画》,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图五六。

[22]在佛教文献中,“经主”一词有不同所指。最常见的用法是指某部佛经主要记述之佛,唐代对《金刚经》的诠释性著述诸如道氤(668—740)集《御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宣演》、昙旷撰《金刚般若经旨赞》,均以“经主”指称释迦牟尼。此外该词还有时指某部佛经的译者,或施钱造经的供养人。本文取“经主”的第一种含义。

[23]详阅贺世哲:《敦煌壁画中的金刚经变研究》,《敦煌研究》,2006年第6期,第35-42页;贺世哲:《敦煌壁画中的金刚经变研究(续)》,《敦煌研究》,2007年第4期,第16-28页。

[24]杨雄:《金刚经、金刚经变及金刚经变文的比较》,《敦煌研究》,1986年第4期,第61页。

[25]许绢惠:《唐代敦煌金刚经变研究——兼论“禅淨融合”思想的发展》,南华大学美学与艺术管理研究所硕士论文,2006年,第165页。

[26]宫治昭、肥塚隆主编:《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第13卷·印度1》,东京:小学馆,2000年,第34页,图三二。

[27]沙武田:《敦煌画稿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450页。

[28]苏州博物馆、江阴县文化馆:《江阴北宋“瑞昌县君”孙四娘子墓》,《文物》,1982年第12期,第29页。

[29]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53页。

[30]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国家古籍保护中心编:《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2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第40、41页;苏州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藏古籍善本》,第40-41页。

[31]苏州博物馆:《苏州博物馆藏古籍善本》,第42-43页。

[32][美]卡特:《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吴泽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57—59页。

[33]前揭潘吉星《中国科学技术史·造纸与印刷卷》,第353页。

[34]奈良国立博物馆:《聖地寧波:日本仏教1300年の源流》,第280页。

[35]叔英:《北宋刻印的一幅木刻画》,《文物》,1962年第1期,第29—30页。

[36]张秀民著,韩琦增订:《中国印刷史》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4页。

[37]朱瑞熙:《关于江阴北宋墓的墓主孙四娘子》,《文物》,1984年第9期,第85、86页。

[38]http://www.dbpm.cn/auction/sdetail.asp?id=10485&cid=71(阅读时间:2014年4月17日)。前揭李之檀《中国版画全集·佛教版画》,图五六。

[39]宿白:《藏传寺院佛教考古》,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232页,注8。

[40]黎毓馨:《吴越胜览——唐宋之间的东南乐国》,北京:中国书店,2011年,第158-176页。

[41]金志超:《浙江碧湖宋塔出土文物》,《文物》,1963年第3期,第24—29页。


*原文发表于《世界宗教研究》2018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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