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性生活 | 论高素质钟点工之可遇而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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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性生活
论高素质钟点工之可遇而不可求
by 云也退
我从来不会看不起体力劳动者,
我知道,
要让岁月从静好滑落到一塌糊涂,
只需拿走一个钟点工。
有没有发现过一个现象?你如果跟一个人只有行业上的往来,那么即使你在生活中遇见他/她,也只会跟他/她讲有关行业的事。
举例说吧,你在足浴房捏脚的时候,突然发现旁边坐着的人是你公司老板的专职司机,那么接下来的对话大概是这样的:
你:“小郭晚上好啊,最近老板的脾气好像不太好?”
他:“是有一点,总部最近对他不满意,我好几次十万火急地送他过去,他出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好。”
你:“没有对你发火吧?”
他:“还好,不过我吃超速罚单的时候他都骂我家祖宗三代来着……”
你:“算了,别说这些了。”
他:“不说了,最近踩刹车踩得脚疼——师傅捏重一点!”
或者某天你在泡酒吧,突然看到吧台后边站着的是你孩子的幼儿园老师,那么你们的对话大概是这样的:
你:“朱老师晚上好——给我调一杯Bloody Mary?”
她:“……欢欢爸爸好,血腥玛丽有点辛辣哦,我给您下单了。”
你:“朱老师,最近欢欢撒尿之后会自己穿裤子了吗?”
她:“还不太会,你在家里还得多引导她一下,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早该学会自己穿裤子了。”
你:“是的,是的,不然将来怎么走上社会啊。”
她:(长叹一声)“是的……社会很复杂。”
其实你满可以跟他们聊聊家长里短,聊聊感情状况是否稳定,聊聊最近去哪里冶游,聊聊人生感悟。可你不会,你觉得聊这些都不太……自然。我有这一点体会,也是因为在菜市场偶遇了杨姨——我家长期雇用的钟点工,当时她正在一堆粗壮多毛的山药里挑挑拣拣,一抬头看见了我。
“先生!”她喊道,“这么巧,你也自己来买菜?”
“啊,你好!”我应道。
我本来有很多话可以接着说,但是一开口却偏偏是这句:“杨姨,上礼拜你用完洗衣机忘了晾出去,等我们晚上发现时,床单都发酸了。”
“那太对不起了,”杨姨羞赧地说,“我着急去下一家,给忘了。”
“还有五斗柜顶上好像没擦,有点灰。”
挑剔并不是我的本性,工作质量问题都是问题少女发现的,作为一个颇有洁癖的人,她总是要求我出面提醒杨姨,要对得起从我家拿的这份工资。我倒是不忌讳说点丑话,但是,杨姨接下去的话让我一怔:
“对不起……对了先生,我恐怕不能在你这里干了,三弟回来了,让我去他家继续带孩子。”
三弟是谁?我知道杨姨是一个社会关系比较复杂的人,家里亲戚在这边的也多,敢情之前还做过保姆。一时间,我有点不舍。
“孩子多大了,还用你带吗?”
“五岁吧,我以前带过他两年,他跟我可好了,后来跟着三弟回法国了,不过最近三弟的公司又派他回中国工作了。”
杨姨的弟弟在法国……我不免刮目相看。怎么说呢,我绝不是势利的人,跟那些家里有外国关系的人打交道从来是不卑不亢。不过,眼前是个大约六十岁、说话带点关中一带口音、正在给山药把脉的钟点工……
“你弟弟……咳,入籍了吗?”
“我弟弟?三弟就是法国人呀,他名字叫三弟,S—A—N—D—Y,大概是这么拼的吧。”
接下来的谈话就轻松很多。原来杨姨做过两年住家保姆,跟那家法国人相处甚欢,尤其得孩子的喜爱。法国人看来重感情,回来后指名希望她回去继续7×24小时地带孩子。问题是,我们中国雇主也不是在商言商的冷血动物呀!
我感到自己有义务说服杨姨留在岗位上,虽然她仅仅是个钟点工。
“杨姨,”我说,“我的意思你还是别去了,我要另外找人都不放心。”
杨姨很诚恳:“先生,我一星期就来这么三次,再说你们都是这么高文化的人,我也没什么文化,你看你家这么多书,每次我过来给你擦书架都觉得很紧张……怕它们突然倒下来。”
她太谦虚了。其实我们私下都把杨姨看作早稻田大学的毕业生:她跟我们说过,插队落户的时候,每天早晨在水稻田里弯腰干活,这段难忘的经历铸就了她朴实的性格和接地气的修养,相处起来很舒服。再者说,既然被法国人这么器重,她一定算得上中国家政服务界的明星了。
“三弟前几天给我打电话了,”杨姨说,“他那孩子还在电话里叫我呢,跟我太好了,我走哪儿他跟我到哪儿。”
“那带他来我家做做客呗,”我说,“你明天还来我家上班的,对吧?”
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了这个主意。按说我不是很好客的人,可我突然很想看看这个法国孩子。我把我书架上仅有的四五本法文书拿到了外侧,有一本还是米兰·昆德拉写的呢,好些年前淘的地摊货,书名可能是《慢》。
我去了一趟社区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包原产自山东莱芜、山西长治、湖南衡水、广西柳州等地的真空包装小食品:豆干,鱼干,鸡翅尖,龙虾片,鸭掌,素火腿,用万年青饼干改造的奥利奥……用它们来招待孩子。
他来了。大概一米出头的身高,有着一双虽然眼珠碧绿、但略显发直的眼神。他带给我一个预期之中的不一般的周三:我眼看着杨姨跟在孩子身后,把他搬倒在地的椅子扶起来,把一地花生壳扫进簸箕,把甩在墙角的袜子收在兜里。
他对我那几本法文书不屑一顾,却很喜欢拧水龙头。杨姨高度警觉,这边才把油烟机的网罩卸下来,转眼就出现在卫生间里。
“不行!水漫金山了!”
杨姨是多么有文化啊!张嘴就有典故呢。
等那孩子稍微安静下来,开始对问题少女买的一盏精致的贝壳形小夜灯发生兴趣时,杨姨放下活计,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哇哈,你又发现新大陆了?”
外国历史典故她也懂!
我越来越觉得必须挽留这样的钟点工,让她去照顾这么个智力明显一般、却有着浓重恋姥姥情结的外国小孩是一种浪费。我买的零食他吃得津津有味,差点把一个电蚊香片都给咽下去。后来我都想到是否可就近借一个宠物来,在那孩子胳膊上抓几道印子,让杨姨彻底不好交待——但对门邻居养的只不过是只乌龟。
做不厚道的事毕竟心里有愧。一个上午过去,杨姨解下围裙,精疲力竭地带着孩子去吃饭了。她要是不来就不来了吧,我想,反正我跟问题少女没准一两年内也要搬家。人生嘛,总是聚少离多,就像古人说的:且看明——月又有几时圆?
过了两天,杨姨来了电话。
“先生,我继续在你家干吧。”
哈,那小崽子真的闹病了?我心头一喜,却装出很焦急的样子:“天哪!是不是那天吃了什么零食坏肚子了?”
“不是,”杨姨说,都有点愤慨的样子,“是我自己跟三弟说了,我不想带他的孩子,两年没见路易变得太多了,啊,一点都不好玩了!你看他那么贪吃!把你家东西吃了这么多,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明智的抉择,太明智了。我暗暗庆幸,为自己的聪慧,也为杨姨量力而行的理性。
“那真的太谢谢杨姨了,”我浑身轻松地说,“噢对了,你以前在三弟家拿多少工资呀?我看看,说不定……”
“一开始我们都是一周一结,”杨姨说,“三百欧吧,后来他们稳定下来就改成人民币结算月薪,我想大概是……”
“啊不用算了……”我急忙打断,“我就是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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