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大世界，刘健和张献民

刘健导演的动画电影《大世界》已经上映了大半个月了。在观影中，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南京，里面的人物操着一口南京的方言，甚至有些场景都是南京当地的还原。如果你听不懂南京的方言、没有在南京生活过，可能有一些是点无法get到的。可以说这部电影和南京这座城是无法分开的。

那么今天，我们就来看看张献民老师，作为一个南京人，他来聊聊南京这座城与《大世界》。

《大世界》剧照

大世界小人物

文：张献民

南京这个地方，属北方方言。连常州这样刚刚进入吴语地界的城市，家中嫁女如果去南京，亲戚都会问一句“怎么嫁到江北去了”。吴语“江”念做“缸”，与韩国鸟叔的缸南style神曲一个发音。退回四十年去，上海人家女儿嫁到南京去的话，家里老人会争论“那里没有吃的吧”或“他们吃馒头的”。这就是歧视链。

再退回四十年，就是上海滩的年岁，上海是两班人厮杀，扬州帮和宁波帮。不只是黑帮，比如菜系，也曾厮杀，不少人认为胜利的是宁波菜，这才是本帮菜的根本，淮扬菜是另类。真去现在的宁波，吃完整的清蒸海鳗，不知上海菜里是否真有这道菜。当时电影界主要是广东帮与浙江帮的竞争，浙江人占了上风，半数是宁波人。

《大世界》里的南京城

从菜系的角度可以这样理解吴语地区对南京的歧视：南京粘着扬州、扬州粘着淮河、淮河两岸都是“捻子”。捻子是从旧上海的电影时代再往前推演六十年。按近年学术界的考据，淮河泛滥是比农民起义更严重的阻断漕运的原因，道光初年也就是鸦片战争之前清廷已经开始议论以海运代替漕运，并且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就实施了。所以几十年之后扬州帮再抢海运的码头，从历史角度是一个悲剧，也是南京在歧视链一端的一个宏观缘由。

在捻子起事之前，湘军打太平天国，俗语“纸糊的安庆、铁打的六合”。安庆一再易手，六合却一直在清军手中。六合经打。这两个城市都在江北。这些都在骨血当中。也要看百姓相信什么。更久远的有六合往西的安徽无为县百姓相信这地名是曹操起的，说这个地方荒凉。江浦有个卸甲坡，当地人传说是项羽下马、卸甲、自刎的地方。

这些都是说南京是一个“悲情城市”，不断被拉锯、不断被撕扯乃至被屠戮。虽然它的悲剧不是今天的歧视链的主要理由，但总归是相关的。虽然它名声穿越千年万里，我在贵州和青海都见过号称南京人后代的人，有一位在当地五代了。他们都是军人和罪犯的后代。

《大世界》剧照，疑似仙林的南师附中

中国第一悬案“南大碎尸案”。不多说了。很多资讯在网上也找不到了吧。

注：南大碎尸案，又称南京“1·19”碎尸案、刁爱青案，案发于1996年1月19日，地点为江苏省南京市，受害人为南京大学成人教育学院一年级女学生刁爱青。受害人遗体碎片在其失踪9天后，也就是当年1月19日清晨，被一名清洁工在南京华侨路发现。凶手为消灭作案痕迹，将其尸体加热至熟，并切割成2000片以上。案发后，南京市公安部门内运用警力进行大规模搜查，但至今仍未找到凶手。

2016年1月19日，网传是“南京大学碎尸案”20年追诉期的最后一天，但很快，在1月20日下午，公安部刑侦局在官方微博“辟谣”：“南大碎尸案”将依照刑法规定继续追查。

太平天国在南京内外损失人口百万以上。还有日本人制造的大屠杀。近现代中国历史中，没有别的城市遭遇过更大规模的灭绝。我在北京读本科时一个山东男生歧视我说“当年日本人怎么没把你们家杀光”。我与日本山形纪录片电影节的Haruka在合肥逍遥津坐着发呆，原意是请她去南京，她微笑着说：“我爷爷告诉我了，那个地方，有很多冤魂的吧，身为日本人，我还是不要去了吧。”

南京是一个出产了很多军人和罪犯的城市，被一轮轮血洗过。南京就应该出产暴力片。我中学文革期间都打死过人，中学生干的。我童年住上海路时我家左边邻居家的儿子打了半条街，他是个从乡下自己跑回城的知青，十个人拿着十字镐、改锥、铁锹没能拿住他。几年后另一个草根帮派派遣了四个人拿自制枪械堵门，那时他已经蹲过大狱、功力精进，凭一根扁担干死了对方两人，所以严打被枪毙了。

《大世界》剧照

除了暴力，南京还是一个非常荒诞的城市。有一年过年我在家，朋友们非要叫着去一个酒吧集体坐着，无聊吧，不许打扑克，因为大家都是无业人员，他们说“怎么打扑克、搞得像上班的人一样”。叫我去的吴宇清（外外）很快还撇下众人、撇下我呆坐在那里、走掉了。他一个小时之后回来了，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几个小兄弟叫去玄武湖放烟花，放完了，他就回来了。于是大家继续呆坐着。

吴宇清几个月前已经自杀了，自杀之前两年我们还见过一次。他做过一个只有两万元成本的电影的制片主任（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半生在税务部门做公务员，后来不用坐班了，他解释说因为巡视组从上面来的时候、会把他们几个骨干叫到宾馆集中查账，半个月不能出门不能对外联系的那种，所以平时可以向领导拿架子、愿意几点去就几点去。一个公务员、致力于证明自己是无业人员，我不知道别的城市是否也有、是否是这样来证明的。他一生最出名的是摇滚乐评论，主持了很多电台节目，去世之后友人们主要在读他的诗歌。

他是个非常有追求的人，希望一直活在年轻态吧。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起厌倦了重复交往20岁的女友：前半夜在酒吧看演出、后半夜去打台球；还是与友人们同坐发呆更好。

《大世界》海报

刘健的《大世界》基底是荒诞，表层是暴力，串联的是众人的临时起意、自以为有理想、随手拿一样工具就以为自己是职业罪犯了。它的理想放映场所是天堂电影院那样的地方或者严打期间的电影院，门口的黄牛见到情侣会说“我这两张联号的、给你们一个机会”，男青年四五个勾肩搭背去看，大波浪假睫毛女青年相亲看完之后会装小清新“太难看了下次你请我看战狼2前任3吧”。

作者简介

张献民，南京人。独立电影批评家、策展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出演电影《巫山云雨》、《颐和园》、《举自尘土》。著书《一个人的影像》、《看不见的影像》。2005年成立影弟工作室，联合制作剧情长片《街口》、《糖》、《鸟岛》、《金碧辉煌》、《孩子》、《大雾》、《青年》、《盒饭》、《老驴头》、《老狗》等，纪录片长片《风花雪月》，短片集《暂停》、《青国青城》。2010年创办画天青年电影扶持计划，每年支持三－四个项目。任香港、台北、釜山、云之南、中国纪录片交流周、广州纪录片大会、飞帕、克莱蒙费朗、西安、首尔数码、Ebs、鹿特丹、凤凰纪录片等电影节或大赛评委，任亚洲纪录片基金评委。在国内组织独立电影巡展、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等。在巴西、意大利、韩国、奥地利等国组织展映中国独立电影。2011年联合创办“齐放”和“艺术中心放映联盟”。2012和2013年任壹基金公益映像节评委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