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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蒂斯诗4首

Odysseus Elytis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Odysseus Elytis, 1911~)希腊诗人。1979年诺贝尔奖获得者。 [1]  早年偶尔读到保尔·艾吕雅的诗作,即与超现实主义结下不解之缘。在超现实主义的影响下,诗人力图从大自然中,找到一种精神上的神秘的东西,从而跨越感觉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鸿沟,将感觉世界提高到一个“神圣的水平”。这些作品奠定了作者在诗坛的地位。他的初作有诗集—《方向》(1940年)和《第一个太阳》(1943年)。诗人以爱琴海和太阳为中心,开始朝追寻“光明和清澈”的方向发展,有“饮日诗人”之美称,还以“爱琴海歌手”闻名于世。




我们整天在田野行走


我们整天在田野行走

同我们的女人,太阳和狗

我们玩呀,唱呀,饮水呀

泉水清清来自古代的源头


午后我们静坐了片刻

彼此向对方的眼神深深注视

一只蝴蝶从我们的心中飞出

它那样雪白

胜过我们梦尖上那小小的嫩枝

我们知道它永远不会消失

它根本不记得养过什么虫子


晚上我们燃起一堆火

然后围着它唱歌

火啊,可爱的火,请不要怜惜木柴

火啊,可爱的火,请不要怜惜灰冷

火啊,可爱的火,请燃烧我们

为我们讲述生命


我们讲述生命,我们拉着它的双手

我们瞧着它的眼睛,它也报以凝眸

如果这使我们沉醉的是磁石,那我们认识

如果这使我们痛苦的是恶行,我们已感受


我们讲述生命,我们前行

同时告别它的正在移栖的鸟群

我们属于美好的一代人




英雄挽歌

——献给在阿尔巴尼亚战役中牺牲的陆军少尉



在太阳最早居留的地方

在时间像个处女的眼睛那样张开的地方

当大风吹得杏花如雪片般纷飞

当骑兵把草尖点燃之际


在一株豪迈的法国梧桐将枝叶轻轻敲响

一面军旗高高地向陆地与海洋招展的地方

那里从来没有人扛过枪

但是苍天的全部劳作

整个世界,像一颗露珠

在清晨,在山脚下闪烁


此刻,仿佛上帝在叹息,一个阴影延长了


此刻痛苦弯下了身子,以骨瘦的手

将鲜花一朵朵摘下,毁掉

在早已没有流水的沟里

各声因缺乏欢乐而死了

岛屿像一些头发冰凉的僧侣

在无声地切着荒野的面包


寒冬渗透到心里,某种不祥的意外

行将发生。山岳像匹马把鬃毛竖起来


兀鹰在上空分配苍天的面包屑




如今一股激情在浑浊的水中升起


风缠住树叶

呕吐它的遗骸

果实吐出它们的籽儿

泥土掩盖它的石块

恐惧在拼命的挖地道,像只老田鼠

当一片母狼似的乌云,嗥叫着

从天空的林纾中闯出

给平原的饿皮肤上撒播一场抽搐的暴雨

然后大雪纷飞,无情的大雪纷飞着

然后它嗡嗡地奔入饥饿的山谷

然后迫使人们回答:

火或者刀斧!


对于那些带着火或者刀子出发了的人

邪恶将在此降服。十字架毋须绝望

只要紫罗兰祈祷,在离它很远的地方




对于那些人,黑夜是个更加惨酷的白天

他们把钢铁熔化,把土地嚼碎

他们的上帝散发着硝烟和驴皮味


每一声霹雳都是驰骋天空的死亡

每一声霹雳都是一个笑对死亡的人

——让命运随意怎么说吧,让命运


突然枪没打响,精神沮丧

弹片就径直向太阳中飞射

望远镜,准星,迫击炮,都因恐怖而冻住了


那么容易,像狂风撕裂白布那么容易,像结石刺透肺肝

钢盔滚落到左边……

根部只在土里震颤了片刻

然后烟散了,白昼便怯生生地

前来蛊惑这地狱般的淤泥


可是黑夜升起来,像条被踩的毒蛇

死神在边沿停了些时候

然后用那苍白的爪子深深地抠




他躺倒在烧焦的斗篷上

让微风在寂静的头发间流连

一根无心的嫩枝搭着他的左耳

他像一所庭院,但是鸟儿已突然飞走

他像一支歌曲在黑暗中钳口无言

他像一座天使的时钟刚刚停摆

当眼睫毛说着“孩子们,再见”

而惊愕即变成石头一片


他躺倒在烧焦的斗篷上

周围的岁月黑暗而凄冷

与瘦狗们一起向可怕的沉默发出吠声

而那些再次变得像石鸽的钟点

都来注意地倾听

但是笑声被烧掉,土地被震聋

也无人听到那最后的尖叫

整个世界随着那尖叫顿时虚空


在那五棵小松树下面

没有其他像蜡烛般的东西

他躺在烧焦的斗篷上

头盔空着,血染污泥,

身旁是打掉了半截的胳臂

他那双眉中间

有口苦味的小井,致命的印记

那儿记忆已经冻结

在那黑红色的小井里


不要细看啊,不要细看那地方那儿生命已经沧丧

不要细说啊,不要细说是怎么

梦的轻烟是怎么上升的

因为就是这样,那一顷刻,一顷刻

就这样啊,一顷刻将另一顷刻抛弃

而永恒的太阳就这样从世界走开了




太阳啊,你不是无所不能吗

鸟啊,你不是欢乐不息的时辰吗

光明啊,你不是云的闯将吗

而你,花园啊,难道不是花卉的表演地?

你,黑色的根,难道不是木兰花的长笛?

像一株树在雨中颤抖

像空虚的肉体被命运诅咒

像一个狂人用雪抽打着自己

而两眼被泪水淹没——

哎呀,山鹰问,那个年轻人哪里去了?

于是所有的小鹰都惊讶那个年轻人哪里去了

哎呀,母亲悲叹着问,我的儿子哪里去了?

于是所有的母亲都惊讶她们的孩子哪里去了

哎呀,朋友问,我的兄弟哪里去了?

于是所有的朋友都惊讶他们中的最小者哪里去了

他们摸摸雪,雪热得发烫

他们摸摸一只手,手却冻起来

他们咬一口面包,面包滴血

他们深深地凝望天空,天空变得苍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死亡不给人温暖

为什么有这样可怕的面包

为什么是这样的天空,那里本来有太阳高照




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他诞生那天色雷斯群山便弯下腰来

显示大地肩头那欣悦的麦穗

色雷斯群山俯身吐啐

一次在他头上,一次在他胸上,一次在他啼哭之际

希腊人来了,带者可怕的武器

将他在北风的襁褓里高高举起……

然后日月飞度,各显身手

他们弓身跃马纷纷地奔驰

然后斯垂蒙河在晨风中滚滚向前

直到吉卜赛银莲花的铃铛到处响起

而从地球两端带来了大海的牧者

他们将三角帆羊群向远方赶去

那儿大海的肺腑在深深呼吸

那儿有块大石头在叹息


他是个小伙子

身体很强壮

晚上躺在桔林姑娘们的怀中

他会把星星们宽大的长袍弄脏

他心中的爱情是那样深厚

以致他饮尽了大地所有的芬芳

然后与白衣新娘们一起跳舞

直到黎明听见,将阳光浇在他头上

张开双臂的黎明发现他在描绘花朵

在挠那小小树枝鞍上的太阳

或者又对那些通宵醒着的小猫头鹰

温存地把摇篮曲低唱

啊,他的呼吸像支百里香多么强烈

那袒露的胸膛多么像骄傲的地图一张

那里暴发着自由和海浪……


他是个小伙子,英姿矫矫

佩着手枪和暗淡的金纽扣

走路时一派大丈夫风度

那头盔却是个闪光的射击目标

(他们那样轻易地击穿了他的头颅,

他啊,却连什么叫罪恶也不知道!

他的士兵排列在他左右

在他面前报复了敌人的残暴

——以子弹回答不义的子弹!

你看鲜血沾满了他的眉毛

这时阿尔巴尼亚群山发出了咆哮

然后他们将冰雪融化,来洗刷

他那身躯,一只黎明时触礁的小船那样静悄悄

他的双手,两片宽阔的荒原

他的嘴,一只不唱歌的小鸟

阿尔巴尼亚群山发出雷鸣

可是他们并不哭号

它们为什么要哭呢?

他是个小伙子,英姿矫矫




树林是黑夜没有点燃的木炭

风猛扑着,捶它的胸坎,风又在捶它的胸坎

毫无结果,山岳跪在霜里

在寻找着避难所。而深渊吼叫着

爬上悬崖,从死者的骷髅……

连悲哀也不再哭泣。像个疯女人

丧失了孩子,在转来转去,胸前佩着个嫩枝般的十字

她不哭泣,只是,束着黑色的埃庇诺斯山脉的带子

她巍巍升起,装上一个新月形的银徽

免得行星旋转时会看到它们的阴影

会遮蔽它们的光辉

并且停步不前

在混乱中疯狂地喘息……


风猛扑着,捶它的胸坎,风又在捶它的胸坎

寂寞紧紧抓着她那黑色的披肩

躬着身子在月形的云朵后倾听

她倾听什么,是云一般的岁月,那么遥远?


她肩上披着褴褛一般的头发——哎,由她去吧——

一个母亲在悲愤地哭泣——由她去吧——

让她在那冰冻的空房里彷徨

因为命运不是谁的寡妇

而母亲们生来是为了哭泣,男人们是为了打仗

花园是为了在一个少女胸上开花

海涛是为了咆哮,鲜血为了流淌

而自由是为了不息地闪光




既然他的祖国在地球上暗淡了

请告诉太阳另找一条航道

如果他想要保持他的骄傲

或者用土壤和水

让他在别处碧空中造一个小小的希腊姐妹

告诉太阳另找一条路

好避免碰上哪怕只一朵雏菊

告诉雏菊以一种新的童贞绽开

这样她才不致为外来的手指所玷污


把野鸽从那些手指里解放吧

也别让任何海峡谈起水流的苦恼

当风轻柔地吹如一个空的贝壳

不向任何地方发送绝望的信号

但要从骑士团的花园里

带来他的灵魂在鼓动之处的玫瑰

在那里,他的呼吸在逗弄

阳光下一只小小的处女般的蝶蛹

像缎子改变光泽那样时常更换衣裳的蝶蛹

当小甲虫在金粉上醉了

而小鸟从树上轻巧地飞来打听

通过什么种子的萌芽这着名的世界才得以诞生




带来新的双手吧,因为此刻他要上升

去给星星的孩子们唱催眠曲

带来新的两腿吧,因为此刻

他要头一个参加天使们的跳舞

新的眼睛——天哪——因为此刻

他要俯身看看爱人的百合

新的血液,因为它们将因愉快的欢迎而狂热

还有嘴,青铜和不凋之花的鲜嫩的嘴

因为此刻他要向云霞道别


白天,他将面对桃树

夜晚他将驯养麦田

他将给平原遍撒绿色的蜡烛

或者冲着太阳勇敢地叫喊

给自己披上风暴,跨着刀枪不入的战马奔驰

成为那些船坞的阿奚里士

他将到那神话般的黑色岛屿去

去吻那些小小的圆石

然后他将睡下

穿过那些梦的海湾

去寻找新的两手,两腿和两眼

血液和语言

去重新站立在大理石的打谷场上

并以他的神圣去搏击——哎,这一次——

与死神搏击




太阳,青铜声,以及神圣的季风

在他的胸脯上发誓要给他生命

任何再阴险的势力也无法得逞了

只有从桂树枝桠间漏出的光波

和露珠发出的银辉,只有十字架

在那里闪耀,仿佛高尚开始显形

而慈善手持利剑站了起来

凭他的眼睛和它们的旗帜宣告:“我活着”

祝你健康,古老的河流,你在黎明时分

看到这样一个上帝之子,嘴里咬着一支

石榴树枝条,熏沐在你的水波中

祝你健康,乡村的枸杞树,你打扮好自己

当安德罗索斯企图偷走他的梦

也祝你,正午的流泉,你触摸了他的脚

还有你,姑娘,你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小鸟,他的圣母玛利亚,他的七曜星

因为只要一生中有那么一次

一个人的爱情会反射,会点燃

一颗又一颗形体,那神秘的苍穹

那个神圣的声音就会大出占领

用鸟儿小小的心脏装饰着树林

用茉莉的七弦琴装饰诗人的情蕴


然后让它一经发现就把隐藏的邪恶铲除——

一经发现就用火将隐藏的邪恶烧净



十一


那些被悲伤偷走了眼睛而犯罪的人

由于恐惧逃避了不幸而正在挣扎的人

他们迷失在乌云中

回来了,前额上没有了羽冠

回来了,脚上已没有利爪

回到海涛在冲洗葡萄藤和火山的地段

回到以月亮当犁铧的故乡田野

回到有扎龙戈的曼陀铃的故乡小岛

回拉了,回到猎犬的爪子散发着

血腥味的地区。回到暴风雨

像女人收获期的白素馨那样持久之处


那些犯罪者被背后一阵乌云逮住饿

他们生活中没有棕榈或清凉的雨露

没有羊羔,美酒和来复枪,没有钓竿和葡萄树

他们没有古老的橡木和愤怒的风

睁着严厉的双眼

在那里守望十八个晨昏

一阵乌云把他们逮住了——在他们背后

他们没有虚张声势的大叔,没有装子弹的父亲

没有亲手屠杀过的母亲

或者袒露胸脯跳舞

让自己被任意屠杀的外祖母


那些犯了罪的人被一阵乌云逮住了

但是他,在天空大道上面对着乌云的人

如今却在孤独而光荣地上升



十二


在茂盛的芳草上迈着清晨的步履

他独自上升,满脸霞光熠熠


采花的顽皮姑娘们偷偷向他挥手

向他高声说话,声音在空中化为雾气

甚至树木也爱抚地向他低首

将枝头的鸟巢撩入两掖

枝叶浸泡在太阳的油彩里

奇迹——怎样的奇迹啊,下雨的大地上

白种人用天蓝色的犁头切开田野

山脉如电光在远方闪耀,而更远处

是春天的群山那不可接近的梦寐


满脸霞光熠熠,他独自上升

喝醉了阳光,亮透了一颗心

以致在云中也能看见真的奥林匹斯山

而朋友们的和散那在周围浮沉

现在梦比血液跳得更快饿

动物在羊肠道两旁聚集成群

它们像蟋蟀般叫唤

仿佛说整个世界实在庞大无垠

是一个逗弄自己孩子们的举人


水晶之钟在远处长鸣不歇

明天,明天,他们说,是天上复活节!



十三


远处响起水晶般的钟声


它们谈论他这个在世间被烧死的人

像一只蜜蜂烧死在百里香的酵素中

谈论着窒息于泥土胸中的拂晓

经管它答应有个光辉的明朝

谈论着那片雪花。它在心中闪耀又衰败

当听到一声远方的枪响

当阿尔巴尼亚的鹧鸪在高空惨叫着飞开


它们说他甚至来不及哭泣

为他那上升名之爱的凄切情景

那时风在远处吹的更紧了

而小鸟在坍坏了的磨房梁柱上啾啾地哀鸣

为那些饮着烈性音乐的妇女


她们站在窗口紧紧拧着她们的头巾

为那些从绝望奔向绝望的饿妇女

她们在等待草地边的一个不祥的音信

于是得得的马蹄声来到了门口

谈他那温暖而无人爱抚过的头

谈他的大眼睛,那儿生命已经渗透

渗得那么深那么深,它再也出不来了



十四


如今梦想在血液中跳得更快了

世界最真实的时刻发出信号

自由

希腊人在黑暗中指出道路

自由

为了你,太阳将因欢喜而啼哭


斑斓如虹的海岬掉进了水了

满帆的船只杂草地一游弋

那些最天真的姑娘

赤裸着在男人面前奔跑

而羞怯在栅栏后面高叫:

朋友们,哪儿也不如这里好……

世界最真实的时刻发出信号


当黎明在广阔的绿原上行进

他愈来愈高地上升

这时那些渴望发光了

它们曾一度在罪恶的孤寂中消隐

如今又来到他周围熠熠飞腾

他心灵的渴望是白热的

小鸟在欢迎他,好象是他的伴侣

“鸟儿,幸福的鸟儿,死亡在这里消失”

“朋友们,亲爱的朋友们,生命在这里开始。”

一个天国之光的晕轮在他的头发里大放清辉


水晶般的种声在远处震荡,低回

明天明天,明天是上帝复活节!




海伦


第一滴雨淹死了夏季,

那些诞生过星光的言语全被淋湿

所有那些以你为唯一对象的言语。

我们的手还伸向哪里,既然气候已不再对我们重视

我们的眼睛还瞧着哪里,既然阴云已遮住遥远的天际

既然你已闭眼不看我们的风景

而且——仿佛迷雾已浸透了我们——

我们被遗弃了,完全遗弃了,为你那死寂的意象所围困?


我们把前额贴在窗玻璃上,提防着新的杀机

只要你还在,死亡就无法把我们打翻在地

只要别处还有风在充分欣赏你

从身边将你掩护,有如我们的希望从远方当你的风衣

只要别处还存在一片绿原,越过你的笑声直到太阳身边

悄悄地告诉太阳我们要再次相逢在一起

不,我们面对的不是死亡

而是秋天最小的雨滴

一个模糊的感觉

在相隔更远处我们那继续生长的灵魂中的湿土气息。


而且如果你的手不是握在我们的手中

如果我们的血液不是在你梦的脉管中流动,

洁净的碧空中的光明

和我们体内从未见过的音乐

仍然把我们这些悲哀的行旅者和世界捆紧

那是潮湿的风,秋天的时刻,分离,

肘部搁在记忆上的酸痛的支撑

它在黑夜开始把我们从光明割开时苏醒

在面对悲伤的方窗背后什么也不泄露

因为它已经变成看不见的音乐,壁炉里的火苗,

墙上巨钟的嘀嗒声

因为它已经变为

一首诗,一行接一行合拍地应和着雨滴、泪珠和言语——

那不象别的而只象这些也有着唯一目的的言语:你。




我不再认识黑夜……


我不再认识黑夜,死亡的可怕匿名

一只星星的船队已在我灵魂的深处下碇

于是长庚,哨兵啊,你才可以闪耀

在梦见我的小岛上那幸福的微风附近

宣告黎明的到来,从它高高的巉岩上

而我的两眼拥抱你,驶着你前进

凭这真诚的心灵之星:我不再认识夜神。


我不再认识那个否认我的世界的名字

我清晰地读着贝壳,草叶,星辰

在天空的大路上我的对抗无用了

除非那含着泪珠又盯住我的还是梦幻

当我横渡不朽的海洋时,哦,长庚,

那黑夜只不过是黑夜,如今我不再相认。


李 野 光 / 译




佩索阿是一个极为敏感的人。这种敏感不是对外部刺激的过于敏锐的感受,而是对内心生活的极其细微的觉知,是对自己感觉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种对感觉极度敏锐的感觉,一种对感受特别深入的意识”。
“感觉”大概是在佩索阿那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他甚至说,“除了我们的感觉以外,我们一无所有。”而且这还是他的自信的主要来源。“如果我别无所长, 我起码还存有自由感觉中无穷无尽的新奇。”这多半来源于他引的孔狄亚克的语录,但后者的口吻却是悲观的:“无论我们爬得多高,也无论我们跌得多深,我们都无法逃出自己的感觉。”
这也很像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我们只须稍微更改两个字便可:“除了我们的意识之外,我们一无所有。”事实上佩索阿的“感觉”和胡塞尔的“意识”之间的差别也只是术语上的。佩索阿说:“我们从来不能从自己体内抽身而去。我们从来不能成为另外的人,除非运用我们对自己的想象性感觉,我们才能他变。真正的景观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因为我们是它们的上帝。它们在我们眼里实际的样子,恰恰就是它们被造就的样子。”在这些话的下面,胡塞尔可以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在自己著作和手稿中何止说了一千遍。
佩索阿的“感觉”,意义相当宽泛,连“想象”也可以被他称作“想象性的感觉”。“感觉”中还包含外部感觉与内心感觉,直至可以“感觉到自己并不真正存在”。他感叹,“描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了。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人类词语可以用来界定这种感觉。”
然而佩索阿还是深信会有一种“感觉的学问”,或者说,他深信未来能够建立一门“有关我们自己意识的地理学”。在他眼里,感觉,“这就是我的道德、我的形而上学,或者是我自己”。这也是与胡塞尔现象学相近的意向。事实上类似的相近意向还有许多:佩索阿在“倾听”一文中对半睡半醒状态的描述,与胡塞尔对入睡状态、意识与无意识之分界点的现象学分析如出一辙;佩索阿在“动物的快乐”一文中关于知觉与快乐相互排斥的论断,也与布伦塔诺、胡塞尔的见解基本吻合;佩索阿对“无所谓的美学”的歌颂,与胡塞尔对“无兴趣的旁观”主张大同小异。——佩索阿是一个天生的现象学者。
我们再回到感觉上来!“感觉”既是佩索阿的强项也是他的弱项。世间的事情总是如此。感觉并不总是可爱的,它也会带来问题,它通常不但无助于解决问题,甚至往往就是问题的来源。仅仅诉诸于自己感觉的人,会随感觉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心境。他们时而会像佩索阿那样说,“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迷醉于各各不同的事情。有一件事足以迷醉我,那就是活着。我豪饮自己流动的感受但决不会迷路。”时而也会像他一样感叹:“我所有的感觉都是疲倦,疲倦,完全的疲倦!”“所有的感觉都使人疲惫。生活意味着不要思考。”“我对生活的无聊有一种迅速的敏感。”——存在的不可承受的轻或重在这里都无蔽地敞开自己。
如此看来,感觉的变化常常会令人迷惘。但迷惘还不是矛盾。迷惘是主观的,矛盾是客观的。这里的迷惘,仅仅来自不同感觉的差异,即所谓外感觉和内感觉:对单调平庸的外部世界的感觉使人疲惫,对富足而新奇的内心世界的感觉给人以抚慰。佩索阿式的个体伦理学者把内感觉视为财富,把外感觉视为负担。“我的内心是一支隐形的交响乐队。”但“世界属于麻木不仁。”
由于注重内感觉,个体伦理学的倡导者和施行者往往是自爱的、自足的。或许这就是个体伦理学的主旨。可以用舍勒的概念把这些人标识为“私密人格”。他们与“公共知识分子”的头衔无缘。他们疏离而孤闭,与他人、与社会、与外界不是格格不入,就是貌合神离。他们寓居于自身之中,寓居于自身的感觉之中。也正因为被自身的感觉所缠绕、所充塞,他们在社会中属于不善务实的一类,多半是白日的梦游者。他们习惯独处,厌恶交往。“另一个人的在场——一个人就足够了——立刻慢慢毁灭我的思想”,佩索阿这样说,“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妙语连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无人能及,智慧碰撞的火花面壁而生;但只要我面对另一个人, 这一切就统统消失。我会丧失自己所有的才智,丧失自己说话的力气,再过一会,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就只剩下睡觉。”
但在佩索阿这里,他人并不像在几十年后的萨特那里一样成为“地狱”,而只是遭到漠视而已:“我猜测,没有人会真正接纳他人的存在。”甚至可能更进一步:根本就不存在着他人:“不,他人并不存在……太阳扬起沉重的光翼,泛出刺目而斑斓的色彩,只是为了我一人而升起。”这是典型的个体伦理学者的自得与自足。
他自称没有朋友,因为友谊是不可靠的。至于对他人的爱,佩索阿承认,“我从来没有爱过谁。我最爱的东西一直是感觉。”在他看来,“爱仅仅是对独处的逐渐厌倦:于是,爱就是我们对自己的怯懦,再加上我们对自己的背叛。”说到底,怯懦是因为害怕得不到爱的回报,背叛则是因为放弃了诉诸自己的原则。
因此,个体伦理学依据的是个体,更确切地说,是个体的感觉。个体伦理学者的生活有可能是非常充实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整整一个社会。”佩索阿看起来对自己也很满意,“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能胜过我在这个世界喜欢的角色:教育别人越来越多地感受自己,越来越少地遵从集群的力学法则。”
其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他们对外在的东西索求很少,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充沛感觉中得到自身的充实。他们是孤独而幸福的灰姑娘,宁愿静默地呆在家里。所以佩索阿说,“我对世界七大洲的任何地方既没有兴趣,也没有真正去看过。我游历我自己的第八大洲。”他显然把自己看作是“聪明的人”的一类,他“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伟大的意义”,他“能够从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官感觉,还有一颗灵魂里纯正的悲哀”。因而个体伦理学者可以是非常自信的。这种自信最突出地体现着现代人的基本特征:“只有我尚能思考!只有我尚能感受!”
但事情常常也会走向另一极。这也几乎成了现代人的宿命:他们一再地诉诸自身,但并不总能在自身找到确然的本体意义。可能这就是个体伦理学最大的惶然所在。 佩索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我先是投身于形而上的冥思,然后是科学观念,最后转向社会学理论。但是,在我追求真理的各种台阶上,我发现没有任何一处可以使自己感到安全或者释然轻松。”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除了生命,一切事物对于我来说都变得不可承受。”
佩索阿所做的自身反省,因而可以适用于对任何现代人的描述:“我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信仰,没有希望,也没有上帝的悲悯。我没有感受到别的什么,只是反感和厌恶那些各种类型的真诚及其真诚的信徒,还有各种类型的神秘主义及其神秘的盟友,或许更不可接受的,是所有真诚者的真诚,还有所有神秘者的神秘。”
那么个体伦理学的倡导者和施行者的行为根据究竟何在?佩索阿“对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的道德观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何在?
他的道德原则似乎还是从自身中产生出来的。虽然很奇怪,我在佩索阿那里始终没有找到“良知”或“良心”这个词。在个体伦理学倡导者和施行者那里,这种情况是罕见的。但他诉诸自身的基本取向仍然是明晰可见的。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个自身根据看作是一种在人的本性中与生俱来的自然美德,亦即我们所说的“同情”或“恻隐”。佩索阿自己说,“一种无法确定结论而且远虑阙如的纯粹博爱主义席卷而来,使我困于恻隐,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众生。以一种仅仅对于意识性活物的同情,我关注着每一个人。”类似的表述还可以在他那里找到许多:“我对一切人,对一切事,对一切处于幼儿期的人类,对过着梦游一般生活的人们,体验到一片巨大无边的恻隐。”并且,“在对他们的恻隐里,有一种对无限存在性的宽厚”。
这样一种同情或恻隐之心,使得一种个体伦理学的观点成为可能。在我看来,笛卡尔之后,哲学中的康德,便是文学中的佩索阿了。
既然个体自己不愿成为别人行善和作恶的对象,那么个体自己也不应对他人行善和作恶。同情和恻隐,在这里发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准绳。因此在佩索阿这里,不作恶,“不仅是因为认识到别人也拥有我裁判自己的同样权利,有权不被别人妨碍,而且还因为我认为世界上已经有足够的自然之恶,无须再由我来添加什么”;而不行善,则是因为“我更愿意相信,帮助或者慈善,在某种情况下也是干涉他人生活的一种恶行。”
当然,在这个推导中还隐含着一个条件,即:将他人看作是与自己同类的人。即是说,在“己”和“人”之间不存在原则的差异。这样,己所愿也是人之所愿,己所不愿也是人所不愿。
事实上这个条件并不是佩索阿所能认可的条件,他只是无意识地默认了它。他更多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根本差异性,以至于他总是带着惊愕在观察和审视他人,看“他们的灵魂是如何不同于我,他们似乎独一无二的意识如何不同于我”。佩索阿说,“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他也许从未将自己视作天才,但他始终带有这样的向往:“我有永不满足的、不可测量的渴望,即渴望成为自己的一个同者又是自己的一个异者。”
无论如何,佩索阿是现代人的缩影,在他这里和在整个现代人这里一样,要想寻找最终答案,结果每每是徒劳。佩索阿对自己的反省,与阿尔弗雷德·韦伯与对现代伦理的批判几近一致:“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全无缘故,感觉全无根由。我正在一脚踩空,毫无方向地空空跌落,通过无限之域而落入无限。”于是 他们会突然失去赖以生存的自信:“不管我自己如何不愿意,我也不得不突然想到:太阳不是为我升起的……”。
当佩索阿喊出“一切都是荒诞”时,情况显得有些无望。唯一的遁途或出路似乎便是再回到自身,回到对自身感觉的记录。于是,除了用写作来“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的访问”以外,“我”别无事事。这也是佩索阿的自画像:“因为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拜访,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书可读, 所以每天晚饭以后,他总是回到他那间租来的房间,用写作来打发漫漫长夜。”
舍勒曾诅咒说,“伦理学最终是一个‘该死的血腥的事情’”,他问自己,“如果它不能给我以指示,即指示‘我’现在‘应当’如何在这个社会的和历史的联系中存在和生活——那么它又是什么呢?”
是的,除了是笛卡尔时代精神的产物之外,个体伦理学究竟还是什么呢?近代之后的人类,究竟用什么来打发今后的漫漫长夜呢?海德格尔会说,用无所期待的等待:“既不等待某个东西,也不什么也不等待,但却依然等待,这是奇异不凡的。”
佩索阿或许也这样想。我们还是用他诗一般的文字来结束这篇短文:
就这样,我在桥上凭栏,等待着真实流过,这样我就可以重新得到我的零,我的虚构,我的智慧和自然的我。( 倪 梁 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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