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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尔科夫斯基诗6首

Arseny Tarkovsky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阿尔谢尼· 塔尔科夫斯基(Arseny Tarkovsky,1907-1989),全名为阿尔谢尼·亚历山大洛维奇·塔可夫斯基,1907年6月25日出生于叶利扎维塔格勒,自小生活在一个具有高度文化和进步思想氛围的家庭中,父亲是一位民意党人,曾长期被流放于雅库茨克,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经常带着小阿尔谢尼参加“白银时代”的著名诗人谢维里亚宁、巴尔蒙特、索洛古勃等的诗歌聚会。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也非常热爱诗歌,特别是俄罗斯古典诗人的作品。诗人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便大量接触了普希金、莱蒙托夫、拜伦、巴拉廷斯基、费特、涅克拉索夫、斯鲁切夫斯基等诗人的作品。1925年至1929年在诗人协会下属的高级文学进修班学习,在此期间他为《汽笛》报撰写政论、杂文和讽刺短诗。1931年开始在苏联国家电台工作,开始写作长诗《玻璃》。其后曾在多家报刊担任编辑工作。 
塔尔科夫斯基在从事诗歌创作的同时,翻译了不少阿拉伯、中亚、外高加索民族的诗歌,他在这项工作中,与其它语言文化进行了创造性的对话,不仅追溯了东方诗歌的传统,而且丰富了自己的内心体验。对于塔尔科夫斯基而言,选择东方诗歌作为自己的翻译对象,是出于一种有意识的考虑,他自述道:“我喜欢从事那种与我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的工作,但是,随后显露的是,共同性依然存在。”就整体而论,俄罗斯诗歌属于西方诗歌传统,习惯在骚动、冲突、激情的氛围中以夸张、华丽的言语方式来处理艺术题材;相比之下,阿拉伯诗歌的伊斯兰背景,它所蕴含的哲理思索,中亚民族和外高加索民族因长期的游牧生活而形成的粗犷、豪放和率真的性格,各以其异质的特点为诗人提供了新鲜的写作资源。 
1940年塔尔科夫斯基加入苏联作家协会;在秋天与茨维塔耶娃相识。次年女诗人的自杀深深刺痛了他那颗敏感的心灵。卫国战争期间,塔尔科夫斯基以大尉军衔奔赴前线,在战斗中受重伤被截去右下肢。1946年在诗人申格里的家中,与阿赫玛托娃相识,引为诗歌上的知音。同年,在日丹诺夫代表联共中央宣读了《关于〈星〉和〈列宁格勒〉的决议》之后,原拟出版的诗集《历年诗选》未能通过书刊审查,已排定的纸版被销毁。自此塔尔科夫斯基的创作便失去了公开发表的渠道,他的诗歌主要在地下流传,由亲友们在口头记诵和传抄。这种缺乏掌声和鲜花的处境,促使诗人进入了一个更为自觉的写作状态,克服了很多苏联时代诗人身上隐秘的自恋主义倾向,打破了作为易碎的“陶罐” 的“自我”,离开僵硬、冷漠的灵魂,不再期待来自自身的信息,站在了“自我”之上,向“我”不再存在的一切致意:“你好,你好,我冰结的铠甲,/ 你好,无我的面包,无我的美酒;// 夜晚的梦幻和白昼的蝴蝶,/ 你们好,无我的一切,无我的大家!”直到1962年,五十五岁的诗人才正式出版了第一部诗集《降雪之前》。此后还出版有诗集《给大地以尘世之物》(1966)、《信使》(1969)、《魔山》(1978)和《冬日》(1980)等。1989年5月27日诗人在莫斯科逝世;该年因诗集《自青春至老年》被追授了国家文学奖。
阿尔谢尼·亚历山大洛维奇·塔可夫斯基,即使熟悉俄罗斯诗歌的家伙也不见得见识过这一个冗长又陌生的名字,在此引用一段关于这个遥远的名字的评价:“塔尔科夫斯基是个风格独特的诗人、翻译家,他直到晚年才享有诗人的荣誉。这种荣誉只能说是一种名气,而不是家喻户晓,因为他的诗过于高雅。但他的诗丰富的思想和简练精致的语言,能使读者产生无限的遐想,很快成为藏书家的珍品”。




小时候有一次我生病 


小时候有一次我生病 

带着饥饿与惶恐。我从唇上剥落 

一层硬皮,并舔舔嘴唇。犹记 

它的滋味。咸咸、冷冷。 

而我始终行行又行行又行行。 

于台阶前我歇坐取暖, 

恍恍忽忽我的步履仿若舞蹈 

循着捕鼠人的曲调,踱向河畔。蹲坐 

于台阶上取暖,浑身上下瑟瑟哆嗦。 

母亲伫立着频频召唤,视之仿若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我向她靠近。她离我七步伫立, 

呼唤我;我向她靠近,她伫立 

离我七步并呼唤我。 


我觉得燠热, 

解开领口,我躺下, 

旋即号角齐吼,光辉四射 

直捣我的眼睑,众马奔腾,母亲 

飞翔于道路上方,召唤我 

旋即飞离…… 


而如今我梦见 

一家医院,冷白于苹果树下, 

以及白色床单在我颔下, 

以及白色医生向我俯瞰, 

以及白色护士立我足畔 

振摆其羽翼。而她们仍然伫立。 

而后母亲近来,呼唤我—— 

旋即又飞离…… 




邂逅 


每一刻我们相聚 

都是喜庆,像主显节, 

全世界只有你和我。 

你比飞鸟的羽翼更勇敢、轻盈, 

迷醉如眩飞奔下楼 

两阶一步,你带着我 

穿过潮湿的紫丁香,进入你的王国 

在另一边,镜子之后。 


夜幕降临,我蒙受恩宠, 

祭坛的门扉打开大敞 

黑暗中我们的裸裎光辉灿烂 

于缓缓倾身之际。醒来 

我要说:“赐福于你!” 

明白我祷祝里的猖狂: 

你熟睡,紫丁香舒展自桌缘 

轻抚你的眼睑以整个宇宙的湛蓝, 

而你领受轻轻抚落于眼睑 

它们静默,而你的手如是温热。 


颤动的河流躺卧于水晶球中, 

群山悠然浮出迷雾,海洋咆哮, 

而你双手捧着水晶球, 

端居宝座你依然沉沉睡着 

而——皇天在上——你属于我。 

你苏醒并且你转化 

人们终日使用的言语, 

而且语言满溢泛滥 

铿锵有力,而且那个“你”字 

惊见它的新意:其意为“王”。 

凡常事物立即幻化, 

当每样物件——瓦罐、水盆—— 

置放于你我之间,宛若哨兵 

伫立水湄,细薄而坚定。 


我们被引领,不知身往何处, 

犹如海市蜃楼于我们面前瓦解了 

奇迹所建构的城市, 

野薄荷匍匐于我们脚底, 

鸟雀沿着我们的路径飞行, 

而鱼儿溯溪逆游; 

而天空展延于我们的眼前。 


当命运尾随我们的行踪 

宛若剃刀握持于狂人手中。 




昨日我从清晨开始等待 


昨日我从清晨开始等待, 

他们知道你不会来,他们猜。 

你可记得那天有多可爱? 

假日!我不需要外套。 


今天你来,而它变成 

阴霾、沉闷的一天, 

雨下不停,而且有点晚, 

枝桠冷缩,雨珠滴不完。 


言语抚慰不了,手帕揩拭不掉。 




人生,人生 



我不相信预言,或者凶兆 

恐吓。我不逃避诽谤 

或者中伤。地球上并没有死亡。 

一切皆是永生,全然永生,毋庸 

恐惧死亡于年华十七 

或者七十。现实与光明 

常存,而非死亡与幽冥。 

如今我们全部都在海滨, 

我是拽网者之一 

在大群不朽涌入之际。 



住在那屋里——而那屋将挺立。 

我将召唤任一世纪, 

进入并建造一屋给自己。 

那就是为何你的孩子和我在一起 

以及你的妻妾,全部并坐同席, 

同桌共坐着曾祖和孙裔。 

未来成就于此时此地, 

倘若我轻轻举手向你 

将留给你完整的五道光束。 

肩胛骨仿若木质的支柱 

我擎起创造过往的每一日, 

以测量员的锚链丈量时间 

且穿渡它仿若横越乌拉尔山巅。 



我撷取一个身量和我相若的年龄。 

我们向南行,扬起草原沙尘滚滚。 

野草高挑蔓延;草蜢戏耍游玩, 

刷亮马蹄以它的触须,预言 

告诉我宛若一名僧侣我终将殒损。 

我接受命运并将它系于马鞍; 

而如今我已抵达未来却仍踯躅 

挺拔于马镫上宛若一名少男。 


我仅仅需要我的不朽 

好让血液循流年复一年 

我愿以身相许 

换取恒久温热安全的处所 

但愿人生不是飞行的穿针 

引我渡越世界一缕细索。 




奥瑞蒂斯 


一个人有一具躯体, 

独一无二,全靠自己, 

灵魂已然承受不了 

长久禁锢其中 

一个框框长着耳朵和眼睛 

大小恰似一枚五分硬币 

而皮肤——正是满目疮痍—— 

遮覆着骨骸一具。 


穿过眼角膜它飞出 

翳入如钵的天幕, 

穿越冰冷的轮辐, 

飞向轮滚飞舞的鸟群, 

透过嵌着铁条窗户 

的活动囚牢听到 

森林和玉米田的噼叭迸裂 

以及其大海洋的怒号。 


没有身躯的灵魂是罪恶 

然若未着衣褛的躯壳—— 

没有企图,没有成就, 

没有灵感,没有诗行。 

一道无解的谜; 

谁将归来 

舞罢之后 

自无人跳舞的舞池? 


而我梦想着一具不同的灵魂 

身着别人的衣服: 

且跑且燃烧 

从羞怯到期盼, 

神采奕奕,了无阴霾 

宛若火焰漫游于大地, 

将桌上的紫丁香遗弃 

留给记忆。 


那么跑下去吧,孩子,不要焦虑 

为了可怜的奥瑞蒂斯, 

滚着你的铜箍前进 

鞭笞着它横渡世界, 

长度恰如四分之一音符 

带着快乐的语调和冷酷 

呼应你跨出的每一脚步 

大地回荡于你的耳际。 




伊格那狄也佛森林 


最后叶片的余烬,以一种稠密的自我牺牲 

升入天空,循着你的路径 

整座森林就生存于这种愤懑 

如同你和我过去这一年的生活。 


道路反映于你噙泪的双眼 

恰似覆水原野的树丛向晚, 

你不许惊怪和威胁,让它顺其自然, 

切莫骚扰那静谧,在伏尔加林地。 


你可以闻到古老生命的气息: 

黏土覆盖着蘑菇生长于湿润的草地, 

蛞蝓已然凿穿直入核心, 

而腐蚀的潮湿正懊恼着表皮。 


我们的过去有如一种威胁: 

“当心,我要回来,看我是否宰了你!” 

天空瑟缩,擎着枫木,宛若一朵玫瑰—— 

让灼烧更加炽热——几乎扬至双眼的高度。


陈 丽 贵 / 译 




就风格而论,塔尔科夫斯基属于以丘特切夫、巴拉廷斯基、安年斯基的抒情哲理诗的传统,关于自然与人生的思索构成了他艺术世界的重要元素。在诗人的心目中,自然是横亘在人类面前的司芬克斯,高踞于人的想象力之上,人类可以不断地猜测它,不断地接近它,但不可能彻底地认识它,更遑论什么征服它。那么,人类应该如何与自然相处呢?塔尔科夫斯基选择的方式是,与自然进行对话,在对话中达到与自然的和谐。
因此,诗人自觉地激发自己童真的天性,“从一个小小的花盆中看到天空”,凭藉诗性的逻辑去超越理性的逻辑,以灵感的火焰去点燃生命的经验和生命的智慧,和星星、小草、玫瑰、蝴蝶、燕麦、土地、石头、鱼儿、云彩等自然界中的万物亲切地交谈,学会“聆听圆润苹果那圆润的语言”和“聆听白云的白色演说”;最终,生命之谜融入宇宙的大秘密,自然回归于自然。无疑,塔尔科夫斯基面对自然所流露的这种诗性关怀,对于人类在剥夺世界的过程中自身不断被剥夺的异化现象,可以起到某种警诫和疗治的作用。 
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塔尔科夫斯基的思考也极富启迪性,他认为,“只要我还没死,我便是不朽”。在茫茫尘世间,肉体的存在给灵魂划出了一条界限,人必有一死,任何人都无法在肉体的消亡以后还能保有鲜活的灵魂。体认到这一囿限,诗人并不企求生命以外的不朽,“我是人,我不需要什么不朽,非人间的命运是可怖的”。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意义之所以有意义,是在生命的过程以内。
事实上,没有了生命,不朽也并不存在;许诺在生命以外人可以获得不朽和永恒,只是一个虚妄的谎言。因此,诗人强调的是生命本身的意义:只要我活着,我便是不朽的同龄者;只要我活着,我便能冲破物理时间和空间的有限性;去扩张精神的空间,让个体的生命向无限性逼近;只要我活着,我便能以自身有限的经验去拥抱人类历史和文化的经验。他宣称,“尘世间不存在死亡。众生不朽。一切不朽。不需要害怕死亡,无论是十七岁,还是七十岁。……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死亡,没有黑暗”。
在人们普遍为死亡的恐怖而忧惧,盲目地追求不朽的时代,诗人以自己对现实的深刻理解,表现出了一种生存论意义上的乐观主义精神。一个人倘若没有对世界与人事的彻悟,没有坚强的生存勇气之支撑,是很难臻达如此境界的。“活着就是不朽”,这是一个热爱生活,并且真正生活过的人的信念,有着这样信念的人,堪称“不朽”的同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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