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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诗16首

葡萄牙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年6月13日出生于里斯本,葡萄牙诗人,拥有多重身份,还是文学评论家和哲学家,1935年11月30日,四十七岁的佩索阿因肝病恶化去世。去世前一天,他在一张小纸片上用英文写下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明天将带来什么。”也许他已预感到,第二天带来的将是他一生中多次用诗歌描绘过的死神的拜访。

也许在诗歌领域乃至文学史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佩索阿那么“复杂”。在他的诗歌里,他一共为自己创造了“七十二个面具”,通过这些面具和诗歌,他抒写了灵魂中的每一个裂隙,心灵上的每一处褶皱。他的“异名者”写作名垂青史,他创造了许多“不存在的名人”,这些“名人”各有各的外形、个性、生平、思想和政治、美学以及宗教立场,而且写的诗风格也不一样。他们和佩索阿一样都是单身汉,也出版诗集。更为奇特的是这些“不存在的名人”之间还有书信往来,互相评论翻译对方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有三位,即卡埃罗、坎波斯、雷耶斯,这三个人在佩索阿的一本诗集《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里有介绍,也有他们的诗选。其实这些诗人都是佩索阿的化身,这些风格迥异的诗都是佩索阿的作品。而巧的是,“佩索阿”在葡萄牙语里就有“个人”、“面具”的意思。他的这个名字似乎宿命地定性了他的个性、思想与写作旨趣。



原罪


谁会写出可能发生却没发生的历史?

假如有人写出来,

那就是人类真正的历史。


真实存在的只有世界,没有我们,只有世界。

不存在处,才是我们,真理即在其中。


我是我没有成为的人。

我们都是对自己的愿想。

我们的现实是我们从没获得的东西。


我们的真理是什么——童年的窗口之梦?

我们的确定性是什么——桌上没完成的计划书?


我头靠交叠的双手,在阳台窗的

高台上一把椅子上坐着,我在沉思。


我的现实是什么,如果我全部的拥有只是生活?

我怎么了,为什么我只是我的存在?

我曾无数次是恺撒!


在灵魂中,若有一点真理,

在想象中,若有一点公平,

在理性上,如果稍微允许——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曾无数次是恺撒!

我曾无数次是恺撒!

我曾无数次是恺撒!




他们给我戴了一顶帽子——


他们给我戴了一顶帽子——

整个天空。

他们给我盖了一个盖子。


多么宏伟的野心!

多么强大的完满!

甚至还有一点点真理……

但在所有这一切之上

他们给我盖了一个盖子。

仿佛盖在旧便壶上的那种——

只有在偏僻的农场才能找到的——

盖子。



里斯本和它的房子


里斯本和它的

花花绿绿的房子,

里斯本和它的

花花绿绿的房子,

里斯本和它的

花花绿绿的房子……

如此多样,只可能是单调,

就像感觉太多导致我只能思考。


如果夜里躺着睡不着

处于无法入睡的毫无用处的清醒中,

我试图想象点什么,

但总是出现了别的东西(因为我

很困,人一困,就倾向于迷梦),

我试图扩大我想象的领域,

去那绵延壮观的棕榈林里,

但所有我能看到的

只是我的眼帘之后的

里斯本和它

花花绿绿的房子。

我微笑,因为躺在这里是另一回事。

如此单调,只可能是多样的。

我太我了,所以只能睡下,以忘记我的存在。


只有里斯本

和它五颜六色的房子,

没有我,因为睡着的我忘记了我。




我什么都没想


我什么都没想,

这是个什么都不是的重点,

对我来说如夏夜的凉风,

相比热烘烘的白天有一股鲜甜。


我什么都没想,多好!


什么都不想

就是完全占有灵魂。

什么都不想

就是全身心体验

生活的潮水涨落……


我什么都没想。

除了……仿佛是扭伤,

后背痛,或后背半边,

我精神的嘴巴涌上一股苦味,

因为,毕竟

我什么都没想,

不过真的,什么都没,

都没……




诗,希望之歌



给我百合,百合

还有玫瑰,

但若你没有百合

或者玫瑰给我,

至少怀着给我

百合和玫瑰的

意愿。

意愿就够了,

你的意愿,如果有的话,

给我百合

还有玫瑰,

我就将有百合——

最好的百合——

最好的玫瑰,

虽然什么都没收到。

除了你给我百合

和玫瑰的

意愿。



你穿的裙子

对我的心

是一段回忆。

有人很久之前穿过,

我再也没见过她,

但我记得。

生活中的一切

都通过记忆进行。

某个女人的姿态

感动我们,让我们想起母亲。

某个女孩走起路

像姐妹,让我们幸福。

一个孩子把我们从失神状态拉回,

因为我们爱她那样的女人,

那时年轻,从没跟她说过话。

每件事都是如此,多多少少。

心颠簸着前行。

活着,意味着和你自己相左。

在一切结束之际,我累了,睡去。

但我想和你相会,

我想和你一起说说话。

我肯定你我会相处愉快。

若我们没有相遇,我会紧抓

我以为我们会相遇的那刻。

我保留一切——

所有我曾写过的信,

所有我不曾写过的信,

哦上帝,人们保留一切,不管想不想要,

你那件小蓝裙?我的上帝,如果我能借着它

把你拉近!

是,什么事都有可能……

你如此年轻——青春洋溢,理查多·雷耶斯会说——

我对你的幻视爆炸了,

我躺在砂砾上,笑得好像低等生物。

妈的,感觉让你疲惫,生活温暖,如果太阳高挂。

来自澳大利亚的晚安!




我知道:有人说了真话……


我知道:有人说了真话……

甚至晾衣绳看上去都满怀忧虑。

客观性进来拜访,

而我们却留在外面,雨水浇湿的床单

忘在街道的晾衣绳上,所有窗户都关着。




我醉醺醺于世界上一切不公……


我醉醺醺于世界上一切不公……

——上帝的洪水,金发婴儿翻滚,

我,把别人的痛苦燃成心中怒火的人,

巨大的羞辱,只因一段沉默的爱——

我,只懂造句的抒情诗人,没有别的能耐,

我,我的补偿性欲望的鬼魂,冷雾——


我不知是否应该写诗、作词,因为灵魂——

那无穷无尽的别的灵魂受苦,在我之外。


我的诗就是我的无能。

那些我做不了的,我写;

那些多彩的韵律缓解了我的怯懦。


轻信的女裁缝被引诱、被强奸。

见习老鼠总是被抓住尾巴,

富有的生意人被他的财富奴役

——我不区分,无不赞美,我不[……]——

他们全是人类动物,愚蠢地受苦。

感觉到所有,思想这所有,胡言乱语,

我打碎了心,如镜子,这不祥的命运之兆,

世界上一切不公都成了我体内的世界。


我的棺材心,我的[……]心,我的绞架心——

所有犯罪都在我体内发生,并得到惩罚。


泪汪汪的眼,没有用处,人类的神经糨糊,

喝醉了利他主义的奴性,

戴卷发夹的声音,在旷野的第四楼左手……




今天我什么都缺,仿佛地板


今天我什么都缺,仿佛地板,

因为我对自己了解太他妈深了,因为所有我

用来把握自己的意识的手册

都失落了,像一块差劲的棒棒糖包装纸——

今天,我的灵魂类似神经死亡——

灵魂的坏死,

感觉的腐朽。

不管做了什么,我清楚地知道:一事无成。

不管梦了什么,和搬运工的梦没有什么不同。

不管爱了多少,即使今天记得,也早已消亡。

哦,我的小资童年的失乐园

哦伊甸园,夜里的茶壶保温套,

干净的童年针织床单!

命运对我结束了,如一本夭折的手稿。

不高也不低——从未拥有的意识……

老处女的卷发器——我的全部生活。

我肺里传来的却是胃痛。

我必须长呼吸以维持灵魂。

我意志的关节里有一连串悲哀的病痛。

我诗人的花环——你是纸花做的,

你假设的不朽,是你不曾拥有的生活。

我诗人的桂冠——彼特拉克式的梦,

没有斗篷,只有一点名声,

没有骰子,只有上帝——

最后的拐角酒吧里,假酒单子!




不,不是疲倦……


不,不是疲倦……

是一团幻灭

用某种思想捅了我一刀,

一个彻头彻尾

充满感伤的周日,

深渊里的假期……


不,不是疲倦……

是我存在的存在,

也是世界的存在,

还有它所涵盖的一切,

一切都折放起来,

最后,每样东西都有了复制品。


不:疲倦什么?

那是具体生活的

抽象感觉——

好像因为哭

而尖叫,

因为受苦

而痛,

或为了完全的受苦,

或为了受苦好像……

是的,受苦好像……

停,好像……


好像什么?

要是我知道,心里就不会有这虚假的疲倦。


(哦,街头的瞎子歌手,

多好的手风琴!

一个奏基特拉,另一个人弹吉他,一个女人唱歌!)


因为我听,我看。

我忏悔:那就是疲倦!……




哦,洗衣妇的烙铁划过


哦,洗衣妇的烙铁划过,

我的童年从那扇小窗边跃出!

衣服在盆里冲洗的声音!

所有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

都是我的一部分。

(哦去世的女仆,你白发的照料去了哪里?)

我的童年,和我的脸一般大,踮着脚尖够到桌面……

我胖乎乎的手放在桌布繁复的刺绣上。

我踮着脚尖,看着餐盘。

(今天的我如果踮脚尖,却只能抽象地踮。)

而我的桌子,没有桌布,也没人给它铺上一块……

我研究过在想象的魔鬼学中

发酵的破产……




我感觉晕眩


我感觉晕眩。

晕眩是因为睡得太多或想得太多,

或两者都是。

我只知道我感觉晕眩。

我不敢肯定要不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样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感觉晕眩——就这样吧。


我从生活中讨出了

什么样的生活?

虚无。

全都是裂缝,

全都是近似,

全都是反常和荒诞的结果,

全都等于空无……

这就是为什么我晕眩。


现在

每天早晨我醒来

晕眩……

是的,如假包换地晕眩……

不确定自己的名字,

不确定身处何方,

不确定我是什么,

不确定一切。


但若事情如此,让它如此。

我照旧躺在椅子上。

我晕眩。

没错,我晕眩。

我照旧坐着,

晕眩。

是的,晕眩。

晕眩……

晕眩……




一根直线的诗


我从来不认识哪个人会自我贬低。

我认识的所有人,在一切事情上,都是最好的。


而我,经常是寒酸的、恶心的、卑劣的,

我,经常就是一个不可抵赖的寄生虫,

不可原谅地肮脏,

我,经常懒的连澡都不洗的人,

我,经常行事荒唐可笑的人,

被当众绊倒在礼仪的地毯上的人,

怪诞、狭隘、谄媚、傲慢的人,

被人羞辱却一句话不说的人,

当众说话时显得更加可笑的人,

我,被女服务员一直当作笑料的人,

我,总感觉门童在背后挤眉弄眼的人,

我,经济拮据,借钱从来还不起的人,

我,当拳头乱飞,总会躲在打击范围之外的人——

我,为了最琐屑之事也焦虑的人,

我确信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为可悲。


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做过任何可笑之事。

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被羞辱过。

他们全都是生活的王子,全都是……


但愿我能听到不同的人类的声音,

不是坦白认罪,而是承认可耻,

不是夸耀暴力,而是承认懦夫行为!

不,他们所有人,如果对我说话,都说自己是典范。

究竟他妈的有谁对我承认他的卑劣?

哦王子们,我的兄弟们,

妈的,我受够了半神!

世界他妈的为什么有人?


我是否世上唯一错误和卑劣之人?


他们也许没有被女人爱过,

他们也许被人骗过——可笑,从来没有!

而我,那个可笑之人却没有被人骗过——

我怎样冲比我优秀的人说话而不打结巴?

我,那个可鄙之人,全然可鄙,

在这个词最低级、最可恶的意义上的可鄙之人。




在那儿,我不知道在哪儿……


出发旅行前的一天,呲啦啦啦……

我不需要这样尖利的闹铃!


我想享受车站亦即我的灵魂的安宁,

在我看那决定性的火车,朝着我的方向

实施铁的来临之前,

在我感到胃部的咽喉里那实际的出发之前,

在我拖着从没学会在出发时控制感情的双脚

爬上车之前。


现在,我在今日的小站抽烟,

我感到还有点留恋过去的日子。

无用的生活,最好还是抛在身后,它不是牢房吗?

那又怎样?整个宇宙都是牢房,不管大小,牢房就是牢房。

我的烟如迫在眉睫的呕吐。火车已经从上一站出发……

再见,再见,再见,所有没来送行的人,

我那些抽象的、难以相处的家人……

再见今天!再见,今日小站!再见,生活,再见!

那件留下来,仿佛被人遗忘的、贴了标签的行李,

躺在铁轨对面的候客室的角落里,

在火车开出后被一个铁路员工发现——

“这?这不是刚走的那个家伙的行李?”


留下来,只在心里想一想离开,

留下来,做正确的事,

留下来,死也更少……


我去往未来如同参加一场很难的考试,

如果火车再也来不了,上帝会否垂怜于我?


我看到自己在迄今只是象征的车站里,

是个颇能拿得出手的人。

从我身上你能看出——他们说——国外生活的痕迹。

风度翩翩、教养不凡。

我抓起箱子,拒绝搬运工,如拒绝祸害,


提箱子的双手让箱子和我一同颤抖。


出发!

我将永不回返,

我将永不回返,因为没有回来的路。

一个人的回归之地永远不是同一个,

一个人回归的车站永远不是同一个。

人不一样、光不一样、哲学不一样。


出发!我的上帝,出发!我害怕出发!……




我们在里斯本闹市区偶遇,他走向我


我们在里斯本闹市区偶遇,他走向我,

衣服破破烂烂,满脸写着职业乞丐的字样,

让他走向我的亲近感,我对他也有,

我对他报以热情洋溢的欢迎之态

(当然,不包括我口袋里比他多的钱:

我不是傻瓜,也不是狂热的俄国小说家,

只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而且还很温和……)。


我同情像他那样的人,

特别是当他们不值得同情的时候。

是的,我也是乞丐、无赖,

同样地,不是别人,全是因为自己的错。

做一个乞丐和无赖,不一定意味着你就是乞丐和无赖:

只说明你没有和社会阶梯挂钩,

只说明你无法适应生活的规范,

生活真正的或煽情的规范——

只说明你不是高等法院的法官,朝九晚五的雇员,或妓女,

也不是被剥削的工人,穷得叮当响,

也不是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

也不是渴望公正,也不是骑兵军官,

也不属于,简而言之,小说家笔下的任何社会阶层,

那些小说家在纸上倾吐,他们有很好的理由流泪,

他们反对社会,因为觉得有足够理由成为反对者。


不:绝对不是有足够理由!

绝对不是关心人类!

绝对不是向人道主义投降!

感觉有什么用,如果必须有一个外部的理由?


是的,如我那般成为乞丐和无赖

不只是成为乞丐和无赖那么简单,那么平常;

而是通过灵魂孤立的方式成为无赖,

你必须乞求白天流逝,别去管你,才能成为无赖。


其他人都很愚蠢,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或高尔基。

其他人都缺吃少穿。

即使这事发生,也发生在太多人的身上,

不值得浪费精力到那些人身上,

我是一个最纯正意义上亦即比喻意义上的乞丐和无赖,

我在心底的自怜自爱之中打滚。


可怜的阿尔瓦罗·徳·冈波斯!

多么孤立的生活!多么压抑!

可怜的家伙,陷在感伤的扶手椅里!

可怜的家伙,就在今天,含着眼泪(真的),

做出一副明显的、自由主义者的、莫斯科人的姿态,

掏空口袋——虽然里面东西不多——

给了那个眼露职业感伤的、不穷的穷人。

可怜的阿尔瓦罗·徳·冈波斯,没有人关心!

可怜的阿尔瓦罗,自怜的人!


是的,那个贫穷的家伙!

比很多四处耍赖的无赖还要更穷,

比乞讨的乞丐还穷,

因为人类灵魂是深渊。


我应该知道的。可怜的家伙!


多么壮观啊,能在我的灵魂里集会造反!

但我不是傻瓜!

我不用找关心社会的借口。

我根本没有借口:我很清醒。


不要企图劝我回头:我是清醒的。

正如我说的:我是清醒的。

不要跟我掏心挖肺地谈美学:我是清醒的。

操!我是清醒的。




所有的情书都是


所有的情书都是

荒谬的。

不荒谬的话就不是

情书了。


我自己也写情书,

同样,不可避免地

全都荒谬。


情书,如果有爱,

也必然是

荒谬的。


但实际上

只有那些从没写过

情书的人

才是

荒谬的。

我多想能回到

写情书

却不会想到

荒谬的时候。


事实上今天

我对那些情书的

记忆本身正是

荒谬所在。


(所有奢侈复杂的词,

连同道不明的感觉,

天生就是

荒谬的。)




乡间度假


夜晚的寂静,在山间度假……

寂静被夜里的看门狗

此起彼伏的叫声加强,

寂静,被黑暗中什么东西

嗡嗡或沙沙的声音加重……

哦,多么压抑啊!

跟幸福一样压抑!

对别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

在嵌了星星的天空下,

一成不变的无来处的嗡嗡声和沙沙声,

巨大的寂静不时被狗吠打断!


我来这里为了休息,

但却忘了把自己留在家里。

我随身携带意识那根本的荆棘,

模糊的恶心感,自我意识那难明的痛苦。

总是这种反复咀嚼的焦虑,

如干瘪的黑面包碎成屑掉下。

总是这种小口抿下的苦味的不安,

如醉鬼的酒,恶心也无法把他劝阻。

总是、总是、总是

这种灵魂中的循环不畅,

这种感觉的一暗,

这种……


那天,你纤细的手有点苍白,

有点像我的,无比沉静地放在腿上,

仿佛另一个女孩的剪刀和顶针。

你坐在那里,陷入沉思,视线绕过我进入空气。

(我回忆此事,为的是有所想却不用思想。)

忽然,你轻叹一声,打断了你的状态,

有意识地看着我说:

“太遗憾了,不能天天如此。”

如此,像那天一样无聊……


哦,你不知道,

幸运的是你不知道

遗憾的是,所有的日子都像那天,那天……

遗憾的是,不管幸福与否,

灵魂必须忍受或欣赏万事万物深邃的乏味,

有意或者无意,

想也罢,还没想也罢……

这才是遗憾……

我照相般的记忆呈现你无精打采的手

躺在那里,静静不动。

此刻,在我记忆里它们比你更为清晰。

你后来怎样了?

我知道,在生活宏大的别处

你结婚了。我设想你应该当了母亲。你也许幸福。

你为什么不呢?


除非因为什么不公正,

是的,不公平……

不公平?


(那是乡下晴朗的白天,我在打盹,微笑)

………………………………………………………………

生活……

白葡萄酒或红葡萄酒,都是为了呕吐。

杨 铁 军 译




佩 索 阿:
艺 术 在 另 一 间 房 里

一、

就像我许多的知识源头一样,认识佩索阿也可以追溯到那本薄薄的《那些忧伤的年轻人》。许知远在那篇《小职员》里面把生活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会计师佩索阿,布宜诺斯艾利斯图书馆官员博尔赫斯,瑞士联邦专利局三级技术专家爱因斯坦,布拉格波希米亚王国工人意外事故保险所职员卡夫卡放在一起考察,小职员的身份给他们蒙上一层面纱,让他们可以用自己锐利的眼睛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个世界喧嚣与骚动。我是在宁波天一新华一排排密集的书架中溜达,无意中在某一排的底层上发现了韩少功翻译的《惶然录》,我蹲下来,拿起书,急冲冲的跑去付钱,我空白头脑里就只想着把书抱回寝室打开来看。就如同其他许多被我买回来书的命运,《惶然录》被我躺在床头翻完一遍以后就堆积在那堆面貌各异命运相同的书堆中去了。那时候的我喜欢的是那些可以激起我廉价的虚荣心的书,对命运的拷问追求内心的永恒对于我实在显得那么遥远,孤寂的生活在其乐融融的寝室生活对比之下显得那么苍白而不能让我体会。拿书本观照自身也许才会有最大的感慨。

2005年7月份我来到洞头县当一个志愿者,行李里面除了衣服就是几本书,除了《光荣与梦想》、《纳斯达克一代》还有就是《惶然录》。我的工作是财政局的一个文秘,干的是将局里面堆积经年蒙满尘垢的档案整理归档以恭候省里面的大驾,司汤达说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工作和无聊,那我的工作索性就是无聊,从高举毛泽东思想一直到高举三个代表理论,就这么一直举着,把这些思想汇报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整理好,然后八荣八耻。我每天诅咒这狗娘样的生活,心里叫苦悔不当初,上了贼船。岛上有一个新华书店,卖的都是教科书,有一两个报刊摊,报纸杂志总要滞后一两天,遇上台风暴雨,也许一个星期都不一定能买到新一期的报纸。在网上买过一次书,过了一个月才收到,我等的天天望穿秋水心急如焚,这种滋味实在不是很好受。在一遍又一遍的翻完《光荣与梦想》之后,我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惶然录》。

二、

“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短短的两句话就迅速把我击倒了,许多时候,我也觉得我再也逃不出这个海岛,面对轮廓无垠的大海我都感觉不到海阔天空,我被拥挤噪杂的宿舍和办公室的琐碎挤压的灵魂空间越来越逼仄。也许刚步入社会残存一点理想主义的大学生也许比那些曾经沧海的油滑而的中年人更加能体会“异化”之痛,他们早已经麻木了,忘记了自己也曾经切身体味“异化”的挣扎,才会厚颜无耻的说:“不是社会来适应你,而是你要主动去适应社会。”《惶然录》里的索阿雷斯先生是处在从古典社会刚刚转入现代社会生活的人,对现代社会的庸常感觉更加敏锐,昆德拉说“一个社会现象的存在并非在它普及时,而是在它肇始时,才可以让人以最大的敏锐感知到。”所以“尼采发现,在16世纪,教会在德国,比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腐败些,正因如此,宗教改革恰恰就在那里发生,因为只有腐败的初始阶段才被认为是不可忍受的。卡夫卡时期的官僚主义跟今天相比,简直是个无辜的孩子,然而正是卡夫卡发现了它的可怕,到后来它就很平凡了,不再让任何人感兴趣。在20世纪的60年代,一些杰出的哲学家对消费社会进行批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批评已经如此可笑地被现实超越,以至于人们今天都羞于提起它”

索阿雷斯先生清醒的认识到了现实的乏味,现实只不过是意外之物,是生活的残余,但是他从来没有试图去否认他,证明自己比它更强大,他认清这个社会剥削的本质,既然每个人都是被剥削的,还有必要在去分辩那种剥削高贵吗?既然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律,他就大大方方的承认公司那位经理“V先生就是生活。生活,单调而必须的生活,威严而不可知的生活。”但是“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对于我来说代表了我的生活,那么在同一街上我就寝的第二层楼房间就代表了艺术。”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所以单调、琐碎、郁闷、烦躁、无聊这些都统统击不到他,无所谓信心、希望、失望、乐观,也并不期望着荣誉,爱情,幸福等常人相信的字眼,也绝不是苦闷,颓丧,绝望的代表,生活对于他来说永远是现在时。卡夫卡说:“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他与卡夫卡不同就在于他不觉得生活道路上的障碍会粉碎他,甚至有没有障碍都是一个问题,生活就是生活。在虚无的世界本质中,他就是一个小职员,不会引人注目,也不关心他人的小职员。他在自己的灵魂里旅行,创造自己的景观。甚至爱情,对于他来说也是虚无的,“我们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我们只爱自己的观念。。。我们职员与一个姑娘外出以后体验到的失望爱情,无非来自于爱情事务报道的习惯套语。”

现实中的佩索阿先生一直爱着一个名叫奥菲莉娅·凯洛兹的打字小姐,却终生未娶。在害怕孤独煎熬的同时,他又害怕陪伴带来的压抑。他需要自由的思想,需要自己的空间。在十年的书信交往后,他又主动割断了这段书信情缘。

“我永远生活于现在。未来怎样我不知道,而过去已非我所有。前者具有一切可能性,使我感到压力,后者是虚无的现实。”

他生活的如此的透彻,他的强悍以致我所有的慌乱都显得矫揉造作。

三、
索阿雷斯的“惶然”和“不安”构成了一本大书,中译本韩少功的《惶然录》和陈实的《不安之书》都只是各自节选了一部分,韩译更加学者化、书斋化一点,阅读更加流畅,可我觉得陈译的口语化、梦呓式的碎片更加能反应原著的风格,不过这些都有什么要紧的呢?佩索阿本身就是由很多不同的“他”我所构成,两本不同的翻译,也许只是另两个不同的“他”我呢?佩索阿一生共有75个不同的“他”构成,坎波斯这个花花公子式的工程师写惠特曼式的自由诗,而雷耶斯这位医生、古典主义者、君主专制的拥护者被称为“用葡萄牙语写作的希腊式贺拉斯”,塑造卡埃罗成为影响佩索阿自己以及坎波斯和雷耶斯的大师,又用Thomas Crosse将卡埃罗的作品引介到英语世界,哦,他还有一个女性异名叫Maria José,这是一个驼背 ,跛脚,受肺结核的折磨,写着一部悲惨的爱情长信的可怜女人;而我们这本“惶然”和“不安”大书的作者索阿雷斯先生是1928年才被佩索阿确定为最终的著者。够了,还需要在这样一一列举下去吗?,你是不是觉得佩索阿先生很有趣吗?一个人在玩起过家家?“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谁是谁的谁?让我们看看佩索阿先生自己是怎么说的:

“无数人活在我们中间,

我思索或感觉却不知道

谁在思索,谁在感觉。

我只是一个停放

思索或感觉的场所。

我有更多的灵魂,不止一个。

也有更多的“我”,多过我本人。

我还存在

对万物我都是中性的。

我让他们安静:而我开口。

混乱闯入

我感觉到或不曾感觉到的

在此刻的我身上争辩不休的事务。

无知无觉。它们并没有对我认识的那个我

口述过什么。而我记录。”

他幻化成无数个“我”记录下人类的各种假面,这种记录有时候也让他不安,“为了钉十字架的光荣而把生活变得长期难以忍受,值得吗?”一个个体支撑起人类灵魂的重量,那种孤独无助让他觉得不安,活得像个苍白的影子。可这种不安不就像每个人会患感冒一样,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不安吗?事实上佩索阿不正是我们每一个现代人的化身吗?单调、货真价实的单调、日常、琐碎、郁闷。。。。。他描述的不是一个现代人的困境吗?他的自省不是和韦伯对现代性的批判相符合吗?他的困境不是每一个现代社会个体心理学很好的样本吗?换另外一个人来写有什么不同吗?是的,佩索阿在命定的定命只给我两种东西:账簿和做梦的天分之外比我们普罗大众能更好的抓住那停落在头上的蝴蝶:诗歌和文学。“我是艺术家,所以我给诉苦加上音乐性,又按照自己对美的看法安排美丽的梦境,藉此娱乐自己。”

四、

1935年11月29日,费尔南多·佩索阿因肝病严重恶化被送进医院,当天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明天将会带来什么。”也许,他真的是“厌倦了一切假设。”第二天,他离开了人世。离开人世的8年以后生前籍籍无名的他开始出版了一本又一本诗集,而这种生前死后巨大反差情况他早就料到了,“正确的生活方式,只能传授给死人。”所以“荣耀的感觉也许像死亡和一无所得,胜利的气味也许是腐臭。”他的一生都是在“惶然”和“不安”的思考之中度过的,对于死后的身名他却坦然。萨拉戈马说没有人追去像佩索阿那种伟大。佩索阿生前也从来没有追去过那种永恒的伟大,未来对于他来说是虚无的。他的伟大就是存在于虚无之中。

五、

一年以后我在羽戈的回忆宁波一年生活的文章中《于人生有度》看到了亚当米尼奇克的“六戒”,现在让我再次恭恭敬敬的抄一遍,

第一,“不要担心未来——在当代这是惟一可行的生活策略。”

第二,“让自己沉溺于无邪的深入内心的沉静工作——这是惟一可以帮助我们对抗当前噩梦的事情。”在“动乱、政变、威胁”之中,平静和坚持不懈地从事自己的创造性工作。

第三,“在没有其他路标时,自己做自己的路标。”

第四,“知道如何去‘等待和容忍’”,知道在“悲惨、该诅咒的和无可抵抗的时代”里,如何从事正当的工作。

第五,“保持勇敢与耐心”——叔本华如此出色地将它们和勇气相连。

第六,大喊“根基、扎根”。

在这个虚无的时代这是清醒和智慧的“六戒”。他保留了佩索阿先生那种遵循自己内心生活的意愿,却又多了那么一点点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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