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阿诗16首
我们的真理是什么——童年的窗口之梦?
我们的确定性是什么——桌上没完成的计划书?
我头靠交叠的双手,在阳台窗的
高台上一把椅子上坐着,我在沉思。
我的现实是什么,如果我全部的拥有只是生活?
我怎么了,为什么我只是我的存在?
我曾无数次是恺撒!
在灵魂中,若有一点真理,
在想象中,若有一点公平,
在理性上,如果稍微允许——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曾无数次是恺撒!
我曾无数次是恺撒!
我曾无数次是恺撒!
多么宏伟的野心!
多么强大的完满!
甚至还有一点点真理……
但在所有这一切之上
他们给我盖了一个盖子。
仿佛盖在旧便壶上的那种——
只有在偏僻的农场才能找到的——
盖子。
里斯本和它的
花花绿绿的房子……
如此多样,只可能是单调,
就像感觉太多导致我只能思考。
如果夜里躺着睡不着
处于无法入睡的毫无用处的清醒中,
我试图想象点什么,
但总是出现了别的东西(因为我
很困,人一困,就倾向于迷梦),
我试图扩大我想象的领域,
去那绵延壮观的棕榈林里,
但所有我能看到的
只是我的眼帘之后的
里斯本和它
花花绿绿的房子。
我微笑,因为躺在这里是另一回事。
如此单调,只可能是多样的。
我太我了,所以只能睡下,以忘记我的存在。
只有里斯本
和它五颜六色的房子,
没有我,因为睡着的我忘记了我。
我什么都没想,多好!
什么都不想
就是完全占有灵魂。
什么都不想
就是全身心体验
生活的潮水涨落……
我什么都没想。
除了……仿佛是扭伤,
后背痛,或后背半边,
我精神的嘴巴涌上一股苦味,
因为,毕竟
我什么都没想,
不过真的,什么都没,
都没……
至少怀着给我
百合和玫瑰的
意愿。
意愿就够了,
你的意愿,如果有的话,
给我百合
还有玫瑰,
我就将有百合——
最好的百合——
最好的玫瑰,
虽然什么都没收到。
除了你给我百合
和玫瑰的
意愿。
二
你穿的裙子
对我的心
是一段回忆。
有人很久之前穿过,
我再也没见过她,
但我记得。
生活中的一切
都通过记忆进行。
某个女人的姿态
感动我们,让我们想起母亲。
某个女孩走起路
像姐妹,让我们幸福。
一个孩子把我们从失神状态拉回,
因为我们爱她那样的女人,
那时年轻,从没跟她说过话。
每件事都是如此,多多少少。
心颠簸着前行。
活着,意味着和你自己相左。
在一切结束之际,我累了,睡去。
但我想和你相会,
我想和你一起说说话。
我肯定你我会相处愉快。
若我们没有相遇,我会紧抓
我以为我们会相遇的那刻。
我保留一切——
所有我曾写过的信,
所有我不曾写过的信,
哦上帝,人们保留一切,不管想不想要,
你那件小蓝裙?我的上帝,如果我能借着它
把你拉近!
是,什么事都有可能……
你如此年轻——青春洋溢,理查多·雷耶斯会说——
我对你的幻视爆炸了,
我躺在砂砾上,笑得好像低等生物。
妈的,感觉让你疲惫,生活温暖,如果太阳高挂。
来自澳大利亚的晚安!
我知道:有人说了真话……
我知道:有人说了真话……
甚至晾衣绳看上去都满怀忧虑。
客观性进来拜访,
而我们却留在外面,雨水浇湿的床单
忘在街道的晾衣绳上,所有窗户都关着。
我醉醺醺于世界上一切不公……
我醉醺醺于世界上一切不公……
——上帝的洪水,金发婴儿翻滚,
我,把别人的痛苦燃成心中怒火的人,
巨大的羞辱,只因一段沉默的爱——
我,只懂造句的抒情诗人,没有别的能耐,
我,我的补偿性欲望的鬼魂,冷雾——
我不知是否应该写诗、作词,因为灵魂——
那无穷无尽的别的灵魂受苦,在我之外。
我的诗就是我的无能。
那些我做不了的,我写;
那些多彩的韵律缓解了我的怯懦。
轻信的女裁缝被引诱、被强奸。
见习老鼠总是被抓住尾巴,
富有的生意人被他的财富奴役
——我不区分,无不赞美,我不[……]——
他们全是人类动物,愚蠢地受苦。
感觉到所有,思想这所有,胡言乱语,
我打碎了心,如镜子,这不祥的命运之兆,
世界上一切不公都成了我体内的世界。
我的棺材心,我的[……]心,我的绞架心——
所有犯罪都在我体内发生,并得到惩罚。
泪汪汪的眼,没有用处,人类的神经糨糊,
喝醉了利他主义的奴性,
戴卷发夹的声音,在旷野的第四楼左手……
今天我什么都缺,仿佛地板
今天我什么都缺,仿佛地板,
因为我对自己了解太他妈深了,因为所有我
用来把握自己的意识的手册
都失落了,像一块差劲的棒棒糖包装纸——
今天,我的灵魂类似神经死亡——
灵魂的坏死,
感觉的腐朽。
不管做了什么,我清楚地知道:一事无成。
不管梦了什么,和搬运工的梦没有什么不同。
不管爱了多少,即使今天记得,也早已消亡。
哦,我的小资童年的失乐园
哦伊甸园,夜里的茶壶保温套,
干净的童年针织床单!
命运对我结束了,如一本夭折的手稿。
不高也不低——从未拥有的意识……
老处女的卷发器——我的全部生活。
我肺里传来的却是胃痛。
我必须长呼吸以维持灵魂。
我意志的关节里有一连串悲哀的病痛。
我诗人的花环——你是纸花做的,
你假设的不朽,是你不曾拥有的生活。
我诗人的桂冠——彼特拉克式的梦,
没有斗篷,只有一点名声,
没有骰子,只有上帝——
最后的拐角酒吧里,假酒单子!
不,不是疲倦……
不,不是疲倦……
是一团幻灭
用某种思想捅了我一刀,
一个彻头彻尾
充满感伤的周日,
深渊里的假期……
不,不是疲倦……
是我存在的存在,
也是世界的存在,
还有它所涵盖的一切,
一切都折放起来,
最后,每样东西都有了复制品。
不:疲倦什么?
那是具体生活的
抽象感觉——
好像因为哭
而尖叫,
因为受苦
而痛,
或为了完全的受苦,
或为了受苦好像……
是的,受苦好像……
停,好像……
好像什么?
要是我知道,心里就不会有这虚假的疲倦。
(哦,街头的瞎子歌手,
多好的手风琴!
一个奏基特拉,另一个人弹吉他,一个女人唱歌!)
因为我听,我看。
我忏悔:那就是疲倦!……
哦,洗衣妇的烙铁划过
哦,洗衣妇的烙铁划过,
我的童年从那扇小窗边跃出!
衣服在盆里冲洗的声音!
所有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
都是我的一部分。
(哦去世的女仆,你白发的照料去了哪里?)
我的童年,和我的脸一般大,踮着脚尖够到桌面……
我胖乎乎的手放在桌布繁复的刺绣上。
我踮着脚尖,看着餐盘。
(今天的我如果踮脚尖,却只能抽象地踮。)
而我的桌子,没有桌布,也没人给它铺上一块……
我研究过在想象的魔鬼学中
发酵的破产……
我感觉晕眩
我感觉晕眩。
晕眩是因为睡得太多或想得太多,
或两者都是。
我只知道我感觉晕眩。
我不敢肯定要不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样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感觉晕眩——就这样吧。
我从生活中讨出了
什么样的生活?
虚无。
全都是裂缝,
全都是近似,
全都是反常和荒诞的结果,
全都等于空无……
这就是为什么我晕眩。
现在
每天早晨我醒来
晕眩……
是的,如假包换地晕眩……
不确定自己的名字,
不确定身处何方,
不确定我是什么,
不确定一切。
但若事情如此,让它如此。
我照旧躺在椅子上。
我晕眩。
没错,我晕眩。
我照旧坐着,
晕眩。
是的,晕眩。
晕眩……
晕眩……
一根直线的诗
我从来不认识哪个人会自我贬低。
我认识的所有人,在一切事情上,都是最好的。
而我,经常是寒酸的、恶心的、卑劣的,
我,经常就是一个不可抵赖的寄生虫,
不可原谅地肮脏,
我,经常懒的连澡都不洗的人,
我,经常行事荒唐可笑的人,
被当众绊倒在礼仪的地毯上的人,
怪诞、狭隘、谄媚、傲慢的人,
被人羞辱却一句话不说的人,
当众说话时显得更加可笑的人,
我,被女服务员一直当作笑料的人,
我,总感觉门童在背后挤眉弄眼的人,
我,经济拮据,借钱从来还不起的人,
我,当拳头乱飞,总会躲在打击范围之外的人——
我,为了最琐屑之事也焦虑的人,
我确信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为可悲。
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做过任何可笑之事。
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被羞辱过。
他们全都是生活的王子,全都是……
但愿我能听到不同的人类的声音,
不是坦白认罪,而是承认可耻,
不是夸耀暴力,而是承认懦夫行为!
不,他们所有人,如果对我说话,都说自己是典范。
究竟他妈的有谁对我承认他的卑劣?
哦王子们,我的兄弟们,
妈的,我受够了半神!
世界他妈的为什么有人?
我是否世上唯一错误和卑劣之人?
他们也许没有被女人爱过,
他们也许被人骗过——可笑,从来没有!
而我,那个可笑之人却没有被人骗过——
我怎样冲比我优秀的人说话而不打结巴?
我,那个可鄙之人,全然可鄙,
在这个词最低级、最可恶的意义上的可鄙之人。
在那儿,我不知道在哪儿……
出发旅行前的一天,呲啦啦啦……
我不需要这样尖利的闹铃!
我想享受车站亦即我的灵魂的安宁,
在我看那决定性的火车,朝着我的方向
实施铁的来临之前,
在我感到胃部的咽喉里那实际的出发之前,
在我拖着从没学会在出发时控制感情的双脚
爬上车之前。
现在,我在今日的小站抽烟,
我感到还有点留恋过去的日子。
无用的生活,最好还是抛在身后,它不是牢房吗?
那又怎样?整个宇宙都是牢房,不管大小,牢房就是牢房。
我的烟如迫在眉睫的呕吐。火车已经从上一站出发……
再见,再见,再见,所有没来送行的人,
我那些抽象的、难以相处的家人……
再见今天!再见,今日小站!再见,生活,再见!
那件留下来,仿佛被人遗忘的、贴了标签的行李,
躺在铁轨对面的候客室的角落里,
在火车开出后被一个铁路员工发现——
“这?这不是刚走的那个家伙的行李?”
留下来,只在心里想一想离开,
留下来,做正确的事,
留下来,死也更少……
我去往未来如同参加一场很难的考试,
如果火车再也来不了,上帝会否垂怜于我?
我看到自己在迄今只是象征的车站里,
是个颇能拿得出手的人。
从我身上你能看出——他们说——国外生活的痕迹。
风度翩翩、教养不凡。
我抓起箱子,拒绝搬运工,如拒绝祸害,
提箱子的双手让箱子和我一同颤抖。
出发!
我将永不回返,
我将永不回返,因为没有回来的路。
一个人的回归之地永远不是同一个,
一个人回归的车站永远不是同一个。
人不一样、光不一样、哲学不一样。
出发!我的上帝,出发!我害怕出发!……
我们在里斯本闹市区偶遇,他走向我
我们在里斯本闹市区偶遇,他走向我,
衣服破破烂烂,满脸写着职业乞丐的字样,
让他走向我的亲近感,我对他也有,
我对他报以热情洋溢的欢迎之态
(当然,不包括我口袋里比他多的钱:
我不是傻瓜,也不是狂热的俄国小说家,
只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而且还很温和……)。
我同情像他那样的人,
特别是当他们不值得同情的时候。
是的,我也是乞丐、无赖,
同样地,不是别人,全是因为自己的错。
做一个乞丐和无赖,不一定意味着你就是乞丐和无赖:
只说明你没有和社会阶梯挂钩,
只说明你无法适应生活的规范,
生活真正的或煽情的规范——
只说明你不是高等法院的法官,朝九晚五的雇员,或妓女,
也不是被剥削的工人,穷得叮当响,
也不是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
也不是渴望公正,也不是骑兵军官,
也不属于,简而言之,小说家笔下的任何社会阶层,
那些小说家在纸上倾吐,他们有很好的理由流泪,
他们反对社会,因为觉得有足够理由成为反对者。
不:绝对不是有足够理由!
绝对不是关心人类!
绝对不是向人道主义投降!
感觉有什么用,如果必须有一个外部的理由?
是的,如我那般成为乞丐和无赖
不只是成为乞丐和无赖那么简单,那么平常;
而是通过灵魂孤立的方式成为无赖,
你必须乞求白天流逝,别去管你,才能成为无赖。
其他人都很愚蠢,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或高尔基。
其他人都缺吃少穿。
即使这事发生,也发生在太多人的身上,
不值得浪费精力到那些人身上,
我是一个最纯正意义上亦即比喻意义上的乞丐和无赖,
我在心底的自怜自爱之中打滚。
可怜的阿尔瓦罗·徳·冈波斯!
多么孤立的生活!多么压抑!
可怜的家伙,陷在感伤的扶手椅里!
可怜的家伙,就在今天,含着眼泪(真的),
做出一副明显的、自由主义者的、莫斯科人的姿态,
掏空口袋——虽然里面东西不多——
给了那个眼露职业感伤的、不穷的穷人。
可怜的阿尔瓦罗·徳·冈波斯,没有人关心!
可怜的阿尔瓦罗,自怜的人!
是的,那个贫穷的家伙!
比很多四处耍赖的无赖还要更穷,
比乞讨的乞丐还穷,
因为人类灵魂是深渊。
我应该知道的。可怜的家伙!
多么壮观啊,能在我的灵魂里集会造反!
但我不是傻瓜!
我不用找关心社会的借口。
我根本没有借口:我很清醒。
不要企图劝我回头:我是清醒的。
正如我说的:我是清醒的。
不要跟我掏心挖肺地谈美学:我是清醒的。
操!我是清醒的。
所有的情书都是
所有的情书都是
荒谬的。
不荒谬的话就不是
情书了。
我自己也写情书,
同样,不可避免地
全都荒谬。
情书,如果有爱,
也必然是
荒谬的。
但实际上
只有那些从没写过
情书的人
才是
荒谬的。
我多想能回到
写情书
却不会想到
荒谬的时候。
事实上今天
我对那些情书的
记忆本身正是
荒谬所在。
(所有奢侈复杂的词,
连同道不明的感觉,
天生就是
荒谬的。)
乡间度假
夜晚的寂静,在山间度假……
寂静被夜里的看门狗
此起彼伏的叫声加强,
寂静,被黑暗中什么东西
嗡嗡或沙沙的声音加重……
哦,多么压抑啊!
跟幸福一样压抑!
对别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
在嵌了星星的天空下,
一成不变的无来处的嗡嗡声和沙沙声,
巨大的寂静不时被狗吠打断!
我来这里为了休息,
但却忘了把自己留在家里。
我随身携带意识那根本的荆棘,
模糊的恶心感,自我意识那难明的痛苦。
总是这种反复咀嚼的焦虑,
如干瘪的黑面包碎成屑掉下。
总是这种小口抿下的苦味的不安,
如醉鬼的酒,恶心也无法把他劝阻。
总是、总是、总是
这种灵魂中的循环不畅,
这种感觉的一暗,
这种……
那天,你纤细的手有点苍白,
有点像我的,无比沉静地放在腿上,
仿佛另一个女孩的剪刀和顶针。
你坐在那里,陷入沉思,视线绕过我进入空气。
(我回忆此事,为的是有所想却不用思想。)
忽然,你轻叹一声,打断了你的状态,
有意识地看着我说:
“太遗憾了,不能天天如此。”
如此,像那天一样无聊……
哦,你不知道,
幸运的是你不知道
遗憾的是,所有的日子都像那天,那天……
遗憾的是,不管幸福与否,
灵魂必须忍受或欣赏万事万物深邃的乏味,
有意或者无意,
想也罢,还没想也罢……
这才是遗憾……
我照相般的记忆呈现你无精打采的手
躺在那里,静静不动。
此刻,在我记忆里它们比你更为清晰。
你后来怎样了?
我知道,在生活宏大的别处
你结婚了。我设想你应该当了母亲。你也许幸福。
你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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