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一个类似“马孔多”的海边小城,在小学以前我在这里居住。“自有清末叶迄乎今兹,倡议兴筑者屡矣。”小城里的一座筑港纪念碑上这么写道。许多年前人们为了筑港造船来到这里,到了我这一辈成为了出走的一代。从市区来的道路在一个路口处一分为二,一条通向了造船厂;另一条通向造船厂工人居住的社区。沿着路往里走房屋愈发老旧,路口处是最新的叫“百万庄”的小区,一直向里到一片“赫鲁晓夫式”楼房,然后是这里曾经唯一的市场、医院、小学和中学;一片悬崖下面,是海边,三面环着的海和路口共同组成了故乡的边缘。海边山上有寺,小城也因寺得名。
小时候我从来不好奇在海的边缘之外是什么,小学就建在那片悬崖之上,上课的时候向外望去,这片海一成不变,平静到无聊,有的时候会让我觉得很刺眼。相反我对路口之外的世界更感兴趣,最终我也从这个路口走出,和故乡渐行渐远。
后来我们家搬离了这里,搬到一个叫做“新区”的地方,从此我成为了这个小城的观察者。每次回到这里,我都会观察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在外面呆久了,我都感觉这里的时间变得很慢,时间似乎在这也不起什么作用,今天与昨天和明天并没有什么分别。可是在谁也不在意的地方,就像黑发里钻出一两根白发一样,就像肌肤日益松弛一样:连接居民区和造船厂、曾经供工人通勤之用的火车停运了;火车站的岗楼一块玻璃碎了,下次再经过,又有几块玻璃碎掉;小城边缘的小山,为了填海造陆被炸出了一个立面;曾经上下学路上路过的一个雕塑,不知道哪天开始变成了一地理石碎块。这种变化并非“日新月异”的变化,一切都在缓慢地熵增,更像是一块标本,正在经历风化。
这个春节我在家的时间格外长,没有亲朋往来,我有充足的时间呆在家里,呆在自己成长的卧室里,或者和父母出去走走,拿着相机随便拍点什么。之前我对于故乡的回忆总有一种割裂感,当我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时,我并非在回忆,更像是想起了一件我知道的事,仿佛这件事情并非我亲身经历,而是从书上看到或者围观过。然而拍摄会让我走得更慢、看得更细。记忆这种东西有时候藏得很深,而故乡、家、家庭就好像是电子游戏中的地图模型,随着走近,隐藏的记忆才会不断加载出来。
当我爬上海边的小山,看见小学还站在悬崖之上,可底下目之所及的海滩,向外延伸几百米之远都已经被改造成陆地。我不禁感叹,在二十年日复一日看似一成不变的时间里,我们确实经历了一次沧海桑田。这里像极了马孔多,只是我知道它不会被风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