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村的都市游牧 | 黑桥艺术村
如果艺术家是牧民
他们的作品是畜群
低廉的工作室是天然牧草
那么艺术区的迁徙便可以看作是
在资本和政策运作的城市环境中的
游牧现象
然而天然牧草总有一天会被吃光
工作室永远都会涨房租
艺术家也不可避免地要前往下一片草地
【采访|田野】
艺术村的都市游牧 | 远离都市
作者:王小武
编辑:小城与小乡
特别感谢: 曹太平 黄敏 刘影 彭海涛 武志一 C.Bessard
摘要:北京周边艺术村的迁徙是在政策、地产和创作的欲望下自发产生的城市现象,它在出生之时的不确定性就注定其一生的游牧状态。本文将分三期从城市的角度来讨论艺术村的游牧现象,演化过程以及暧昧不清的未来。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测试它可以走多远的实验”,建筑师徐甜甜说。
从首都机场辅路路过草场地,拐进南皋路,然后从南影路拐进去,从铁路桥下穿过,铁路桥上写着“爱国是北京精神的核心,创新是北京精神的精髓,包容是北京精神的特征,厚德是北京精神的品质”,穿过去之后,右手边是迷雾中若隐若现的中国电影博物馆,在一片空地上显得尤为庞大,不过现在要往左拐,进到一条百度地图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路上。这时候,你的左手边是还在施工的“红廷别墅”,右手边是一片栏杆围起来的绿地,道路的路况不错,两边还有整齐的人行道的行道树。
但是往前不远,你可以看见一个拱形的铁架子,上面写着“黑桥村欢迎您”。这时候你就该明白,进了这一道门,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交了停车费,把车顺着这条路开到底,你就到了北京的尽头。
环形铁路地图,图片来源:World Imagery ESRI
得知黑桥村是源于我的一个好友,他在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之前就租下了黑桥的一个工作室,并大肆装修了一番,毕业之后就住在了那里。起初我觉得很好奇,为什么会在城市边缘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去工作或是居住,直到我到了黑桥之后听他的介绍,才了解到黑桥是一片艺术家居住区,这里有几百个艺术家住在这里,还有不少独立艺术机构,偶尔还有不少艺术活动。这里好像是一个艺术家的聚集地,似乎把全北京所有的文艺青年们都聚在了一个大院儿里。对于刚刚从一个理工院校毕业的我来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地方的存在。
黑桥村是一个把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的地方:在最外围有环铁,严重地阻碍了交通的可达性,它像一堵城墙阻断了城市的交通;进入环铁后有城中村,垃圾遍地,以及冬天烧煤炉产生的严重雾霾,直接拉低了周围环境;铁道中间的楼层限高三层,开发地产的容积率低;还有一些风水或是玄学上的原因,比如环形铁路不是一个吉利的征兆。基于这些复杂而又多样的背景,如同一堵堵城墙将开发商拦在外面,黑桥得以暂时的生存下来。
“黑桥最大的优势是因为它在一个铁路里面,它进出交通不方便,短时间内开发商可能不会过来。”
——武志一
但是黑桥也不是一块永远安全的庇护所,它的变化速度之快可让人叹为观止。去年年底我在黑桥村的时候,早上从旅馆出来看到一片平房被城管围了起来,等我去吃了个早饭回来,这片平房已经被变成了一片废墟。之前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围观,房子拆完了之后,围观群众们便各作鸟兽散,街道马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仿佛大家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黑桥村是否会被拆迁还是个未知数,这片土地充满了不确定性,没有人能预测它的未来。
搞艺术的人应该对黑桥村并不陌生,这是一片野生的艺术家聚落,坐落在一个用于铁道实验的环形铁路之内,如一片孤岛与城市隔绝开来。这里零零散散聚集了大约七百多人,无论搞不搞艺术,都是这个社区里的一份子。从画家,书法家,雕塑家,到建筑师,设计师,摄影师,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艺术工作者”,或者根据Richard Florida的定义来说就是“创意阶级(creative class)”,都聚集在这个地方生活或者是工作。黑桥村是一个“创意阶级”的聚集地,但是黑桥村并不只属于创意阶级,它也属于数以万计的进城务工人员,大约有七万人生活在这片混杂的城中村里,创意阶级只占其中的百分之一。
“我去年搬进这里,我不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工作室,而是一个家,我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我只是想生存,想在城市外面的黑桥村里活下去。”
——彭海涛
恰恰是这百分之一的人口,给黑桥村带来了无限的活力。曾经这一片无人光顾的垃圾场,由于越来越多地创意阶级的入住,现在俨然变成了一片“艺术区”(为了便于区分,这里的“艺术区”特指艺术工作者生活居住和创作的场地)。与草场地或者798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安静而祥和。从表面上看来,艺术区与周边的环境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除了一些出租工作室的广告和零星的涂鸦,你并不能找到一个艺术区的证据。或许它们并没有城中村那般的拥挤和嘈杂,而是更像一片乡镇企业,都是用围墙包围起来的私人小工厂。从建筑或者是城市上而言,艺术区看起来并不“艺术”,反而都是纯粹的功能主义建筑,完全以经济和实用作为出发点——简易的砖墙作为围护,屋顶的彩钢板上开有天窗,有简单的厨房和卫生间,没有任何多余的构件或是装饰。似乎在充满了奇奇怪怪的建筑的后现代城市里,这些极简主义的仓库反而部分的实现了现代主义的理想:建筑是居住的机器,虽然没有底层架空和屋顶花园,但是平面的自由却给予了艺术家无限的创作空间。
比起大多数中产阶级的生活,艺术区的生活有时候展现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这也许无关于艺术创作,而是因为艺术村的恬静氛围,和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状态。北京市郊的艺术村虽然离市区不远,但是已经呈现出一种乡村的氛围:家家户户都养着一条看门大狼狗,门口有院子,虽然没有什么植被,但是却很开阔。高级一点的区域,比如二道八号院,还有人工湖等景观。这里的气氛完全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城中村,甚至也不属于农村,而更像是一种反城市化的生活方式——是在城市里生活久了的人对田园生活的渴求,也是对高密度的压抑的城市环境进行的反抗。
当你把这样的工作室与周边的别墅区进行比较时,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是价格却天差地别:你可以去花几千万去购置几百套一样的别墅中的其中一套,比如说黑桥村隔壁的红廷别墅(讽刺的是这个小区以“紧邻中央艺术区”作为卖点之一)起价6900万元,720平米,物业费一个月约7200元,也可以花别墅的物业费的价格在艺术村租上一间面积差不多的仓库,再花点钱改造成工作室——最后的效果是相似的,几千万(或者上亿)的别墅并不比几千块一个月的改造的工作室住的舒适多少,唯一的区别是工作室是一个生产空间,而豪华别墅是一个资产空间。
这也许为城市中间的中产阶级买房者(无产阶级无力购买,资产阶级不屑购买)提供除了购置普通房产之外的另一选择——租赁艺术家工作室,享有超大LOFT空间。或许艺术家们应该庆幸,除了他们自己还没有太多人发现这些不起眼的仓库的魅力,一旦中产阶级也开始进入仓库改建房市场之后,艺术区说不定会也会继承纽约的格林尼治村的命运。
“但是在20世纪70年代,由于裸露的、光滑的木地板,暴露的红砖墙和雕琢的外立面,这些“艺术家宿舍”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公众关注,“阁楼生活”的经济和美学也转变成了资产阶级的时尚。”
——《阁楼生活:城市变化中的文化与资本》Sharon Zukin
从表面上看来,艺术区是艺术家们自发建立起来的居住地。他们在城市中寻找着一个价格低廉,空间宽敞的工作室或者住所,然而城市周边散落的村落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这里距离798、中央美术学院等艺术机构都不算远,当地的简易仓库也正好满足了艺术家的需求,所以艺术区总是给人一种不远不近的感觉。但是除了艺术家自身的创作意愿,艺术区的诞生也和整个艺术市场的火爆与北京市的城市规划息息相关,一方面来源于大量的西方资本随着对东方艺术的异域性幻想不断投入中国艺术市场,另一方面则是政府对创意文化产业的相关支持和对城市周边土地的放松管制。虽然大量的资本并没有直接投入到艺术家聚落(不是创意产业园)的建设当中,但是进入艺术市场的资本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艺术区的繁荣。
798这样的艺术展览交易区,以及中央美院等艺术教育机构,包括散落在北京机场高速沿线的大大小小的艺术家聚落,在地理上显示出一种亲密的关系,而在另一个层面则表现了在创作、市场以及政策之间的微妙平衡。艺术家从教育机构出来,进入艺术区生活创作,而创作出来的作品在进入艺术展览与交易平台,从而进入公众的视野。学院培养艺术家,艺术区生产艺术,美术馆推广艺术,画廊贩卖艺术。这三者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一个工作室同样也可以是展览空间,一个教育机构也可以是居住空间,一个展览区域也可是创作空间。
在教育机构和展览交易平台有着大量资本的投入下,基本保持城市中的稳定,并且不断产生新的开发与扩张。但是在艺术产业链的终端,在艺术区中,却始终是一片野生的状态。这种状态虽然有着它独特的莫名其妙的魅力,但是资本和政策的缺失始终不能保证其生存的可持续性。艺术区游走在政策和资本的真空区域里,其未来的不确定性促使它不断地迁徙,走上了城市游牧的旅程。
“游牧,是指在一定的地理范围内管理一种或几种食草牲畜,通过移动的方式间隔某种周期反复利用牧草而获得生活资源的畜牧生产方式。牧民、畜群和天然牧草是形成游牧的基本要素,移动则是游牧自成体系的联系纽带。”
所谓艺术区的游牧,并不只是艺术家的游牧,而是一整个集群迁徙的状态。游牧的三大要素是牧民、畜群和天然牧草,如果艺术家是牧民,他们的作品是畜群,低廉的工作室是天然牧草,那么艺术区的迁徙便可以看作是在资本和政策运作的城市环境中的游牧现象。然而天然牧草总有一天会被吃光,工作室永远都会涨房租,或者最终被拆迁,艺术家也不可避免地要前往下一片草地(或者是草场地)。
城市里大部分的居民都会迁徙,这种迁徙是无序的,而艺术家的迁徙却总是有着相似的目的地:一旦房租太贵,或者面临拆迁,艺术家们便收拾行囊,朝着价格低廉与政策宽松的地方迁徙,在城市化的推土机吞并着一个又一个的艺术区的同时,在无人知晓的土地上又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艺术区。艺术村的诞生源自资本的介入,后来的迁徙也因为资本的介入,只不过第一次是资本介入艺术品市场,第二次则是资本介入了房地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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