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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人回顾 | 景云里活动后记

程绍蝉 定海桥 2020-11-17

景云里51人现场,2017年2月7日

景云里这个地方我小时候就知道的,是因为鲁迅先生写的文章中常常提到——某年某月写于景云里。

鲁迅先生在上海最后的住所大陆新村,被政府定为纪念地也已经早过了半个多世纪。但是,不影响他也在景云里住过了很多年,他和景云里另外一位文学家柔石,就是在这里认识和工作的。

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更确切的说,在现政府成立的六十多年以来,景云里从来没有被他们当一回事过,老百姓也不当一回事,它和很多上海的其他里弄一样,都是老百姓最普通的劳动者住的地方。至于,更加早的时代,在前政府的时代,有一些居住在里面文化人,曾经写过一点景云里的文字,也大多数对现在政府的社会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中国的事情是这样的,中国的社会也是这样的,记忆和它产生的作用是由“上面”来确定的,不是普通人心声,就是有一些,也是非常的微弱,成不了“气候”。历史学家本来也是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对社会负责,更加有能力来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情况似乎也是一样,只是看“人家”需要不需要。

就是这样,景云里在它的初造的二十年里,给这个地方的文化环境的形成做了最初的载体。我想,到了战后的再一个二十年里,恐怕这个地方的名声和实际情况也不见得会糟糕到什么地方去。对于一个社会来说,这个时间里面还没有见到什么影响恶劣的记录。

时间就是这样哗的一下过去了,景云里曾经住过的一些文化人,到了解放后,有的因为政治斗争,一度可真是狗屎一个,没有人愿意提及;有的人政治观点一直处于暧昧的状态,在一个长时期内,真是有极少的人会去注意他们。不过还好,景云里里面住过的一个文化人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这个人的名字叫柔石,鲁迅作为他的邻居,在他初来上海的时候,帮助了他,一起搞了很多的意义深远的文化活动,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留下了一笔。

特别是鲁迅为了纪念这位年轻的亡友邻居,写了一篇《为了忘却的纪念》文章,在文革的前期,可能在文革发生之前,就选入了教育部的高中语文课程。这件事表达了国民党反动派有多么的残酷无情,旧社会有多么的不公平。鲁迅有多么深刻的大无畏的态度与国民党反动派做斗争。

龙华烈士陵园的展板,左上角为《为了忘却的纪念》

我参加的景云里的社区纪念活动是在2017年2月7日,也就是这一天,鲁迅先生年轻的朋友,刚刚三十岁不久的柔石,被国民党反动派枪毙了,原因就是他去参加了共产党的会议。这个痛心和黑暗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六十八年了。

这个活动,是2016年-2017年上海双年展中的一部分,分类的系列叫“51人”,这个选出的51人,都是上海历史,特别是“草根”历史的见证者,传承者和研究者。

能够参与这个活动,是一个好的缘分在两年前结下来的,因为一位香港籍的艺术家,她的名字叫何倩雅,她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属于新锐的一类,但是,她参与或者设计的项目却是接地气的社区建设活动。我曾经去参加过她的活动,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耳目一新的青年人,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社会的热爱和期望。

有一个时候,何倩雅就住在景云里,现在回过来想,要是象她这样的人再多一点,景云里也有可能再一次萌芽!和再一次脱胎换骨,不过这个想法,现在只能“哈哈哈”。

此时,很重要的是何小姐给我介绍了一位社区重建的实践家,也是上海文化的保护者陈韵小姐,陈韵小姐和她的团队的眼光比柔石的时代更加进步,他们不再像柔石他们那样,在他们的生存过程中还有一点“讨生活”的尴尬,在这个物质过于丰富的年代,物质差不多异化了人的生存的本能的时代,他们已经认清了这个,站出来,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大众的生活状态,审视现在社区对他们的意义。挖掘历史的记忆,重建最基本的劳动人民的社会环境。陈韵的一批年轻人和柔石当时的年龄差不多,可能更加比柔石成熟老练,最重要的是不失其激情。

他们旅行,长时间的旅行,他们倾听,长时间的倾听,见识那些大多数——可能永远也不能摆脱的底层人的生活状态,倾听那些大多数人——可能从来没有引以为荣的微弱的声音。他们的工作,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居高临下者,说的书面化一点,就是在建立一个由公民自己主宰的社会做启蒙工作,这一点又是和柔石他们有相通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一个好的缘分,叫我结着了。

景云里外横浜路上51人活动绘制的赵延年先生鲁迅像

景云里内51人活动重绘的赵延年《狂人日记》

2月7日那天的活动,我们是在差不多半年以前开始商量,为了纪念柔石,当然少不了鲁迅,使社区老百姓和上海社会的老百姓,新上海人,历史的研究者,文化工作者,艺术家,甚至思想家一起回顾和珍爱这一段历史的瞬间。

我们商议,邀请艺术家,在景云里弄堂里面的我家山墙一瞥,对鲁迅最推崇的木刻艺术作品进行临摹,而原作的艺术家就是赵延年先生。在景云里被拆房的民工破坏的废墟墙上——其中一块就在堂堂正正的横浜路上,临画赵延年先生的鲁迅像。这个工作如何落实,由几位上海大学毕业的年轻艺术家设计。

到了2月7日那天上午,先来的年轻人都参与了帮忙,大家一起动手的景象,比领工资的工作都要积极。几个小时后,赵延年的鲁迅木刻一共三幅都搞好了,围观看热闹和议论的老百姓很有几十个,在残垣围绕的景云里,一下子有了一点生气。

下午的活动到傍晚才正式开始,年轻人下了班赶过来参与,他们有的是大学里的教师,历史学家,地方志研究者,经济学家,新闻工作者,法律工作者,建筑学家,人类学研究者,艺术家,社区活动创建和实践家,等等等等。景云里的邻居——在秦关路和四川北路上住了几代人的邻居也过来参加。年轻人的老朋友,住在著名的公益坊的戴先生父女也来啦,前不久,拍摄他们社区历史的纪录片,也在现场播放给大家看,到场的人,一共大概有三四十个。活动是由陈韵来主持,戴先生,邻居的陆先生,傅先生等都前后发了言,除了回顾历史,也对未来的社区命运表达了无限的担忧。

有一点,来参加的人都有一个比较相近的共识,一个社区的文化是靠“人”来传承的,如果没有了“人”,就不存在鲜活的社区,就是假社区假文化。大家也对当今用强权手段塑造的社区表示了质疑,如果,社区只是为了强权服务的,那叫什么“社区”?老百姓是社区文化存在的承载活体,没有了草根,就只能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当晚在景云里7号程老师家中,放映两年前跟戴老先生走访公益坊的纪录片;戴老先生和家人已于去年10月18日被从公益坊内强迁。

本文作者程绍蝉(左三)和受邀参加这次活动的街坊

景云里七号内的夜谈

当日活动结束后弄内灯下告别。一个月后,程老师发现弄内的三张赵延年版画被“上面”派下的人抹去,只剩下横浜路上的鲁迅肖像。

在活动之后,有几个意犹未尽的艺术家还小聚过几次,漫谈上海的草根文化,弄堂,建筑,历史等等话题,互相鼓励,互相教育,这些过程,就是一个公民社会建立的基础,我非常的珍惜。在2月18日《人民日报》英文版的《上海日报》在第十一版的文化特写上,全版刊登了这次活动,鲁迅,柔石,景云里和我的照片都刊登上了。作者是来参加活动的“须勤”小姐。

《上海日报》2月18日的报道

不过,在活动之后的一个月里,也发生了一个很不愉快的,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

3月6日早上八点的样子,我在家里客堂做家务,听到六号的邻居候太太的先生和一个人在大声争执,我听到他说:“这是艺术品,人家画的这么漂亮”,“你懂不懂文化,为什么到这里来瞎搞?”那个辩解的人声音也很大,但是我没有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闻声就出门去看,原来是,这个来人把我们画的赵延年纪念鲁迅先生的木刻临摹品,给用涂料涂抹了。隔壁候太太的先生仍旧在和他吵“你们这些乡下人胆子这么大,谁派你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我也截住了这个骑着助动车的,带着涂料和工具四十多岁的男人,问他为什么要涂抹我们艺术品?邻居老郭也过来了,质问他“是谁叫他这样做的?”这个男人抄着苏北口音也许就是安徽靠苏北的地方,向我们几个老上海解释,他是“上面叫他来的”,我们问“上面”是谁?他一会儿说是城管,一会儿说是街道。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到弄堂里面来涂抹?弄堂是我们个人生活的地方,他说,你们这个是乱涂乱抹,破坏环境。候太太的先生说,这个画在弄堂里面,很有艺术性,你这样涂了,反而破坏了我们的居住环境。我们问他,这是纪念鲁迅和柔石的艺术品,他说,他不知道什么鲁迅柔石,只是承包了“上面”要叫他干的活。争执中,还有一个叼着香烟的外地人,也在帮助涂抹者,和他一起指责我们老上海的质问。这样的争吵,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叫了警察来,警察来了,查了涂抹者的身份证,叫我们去街道去谈。

星期四3月9日,是四川北路街道的接待日,我就一个人到长春路上等他们开门,是一个四十岁外地女干部接待了我,一个青年人在一边做记录。我的要求是,要让我们知道来人是谁派的,为什么要涂抹我们纪念共产党先烈和文化人的艺术品?那个女的和我讲大道理,问我,是不是申请政府和邻居批准了,来画这样的画?我也当场质问她,四川北路上,山阴路到溧阳路一段画的豪华的宣传共产党在四川北路一带活动的政治画和标语——是不是也经过我们住在此地的邻居和老百姓批准了?

正是这些宣传画中,有好几幅和景云里有关系,标榜“景云里是上海文化第一里”,把鲁迅,茅盾,冯雪峰,叶圣陶,柔石的画像都画上,特别是柔石,写了“砍首不变,剜心也不变”的诗句。殊不知在冯雪峰的纪念画上写着“生活是不能欺骗的”的警句,在现实的生活中,却常常是相反,政府外包公权给毫无文化的民工,破坏上海历史文化的实际事件,肯定远不止这一件,一个标榜“第一文化里”的地方,叫没有文化的人涂抹文化活动的艺术品,不仅斯文扫地,而且对公权是极其典型的讽刺,这件“小事”反应了政府的当前的处境,心态和水平,我也当场对接待我的女干部说,现在的情况比国民党反动派时代要进步了,进步的是不大敢随便杀柔石了。

一个现代意义的社会,公民对社会的责任心是政府不可以代替的,公民对社会乃至政府批评的权利,政府是不可以报复的。这件事综合来看,牵涉的掌握公权的很多部门,他们都应该受到质疑。一个只允许强权做他们想做的事的,不让老百姓表达自己心声的社会行政体系,离平等公正的社会太远,离“中国梦”更加远。这也就是陈韵他们的文化团体和很多年轻人义务工作和奉献的意义所在。刚被涂抹后景云里,2017年3月6日

《跟戴老先生走公益坊》 视频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u050246aboi&width=500&height=375&auto=0

2015年8月24日,定海桥互助社组织跟戴老先生走公益坊此为纪录视频(沪语),首映于2017年2月7日51人活动现场,景云里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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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人网站:51personae.shanghaibiennale.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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