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琳娜:做人还是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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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琳娜看起来远比荧幕上要娇小,妆容精致,表情温和,石榴皮色的长裙是来自德国设计师凯瑟琳的作品,扣子被细心地藏进了褶皱里,优雅又节制。
这与人们对她的第一印象反差巨大。大多数人知道她是因为6年前的《忐忑》,唱歌时,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眉毛高耸,表情凌厉,有种说不出的有趣和怪异。普通人的认知止步于此,但当时在音乐界里,有人觉得这首歌是一种出格和冒犯。
几个月前,龚琳娜和冯唐打算做一场艺术对谈。聊天的头一晚,她睡不着,一直在想京剧表演艺术家裴艳玲唱的一首河北梆子:主角钟馗画了一张大花脸,眼里含着泪,在变成鬼之后与妹妹道别。
“什么是人?什么是鬼?钟馗是人是鬼?我到底要做人还是做鬼?”黑夜里,她打了个激灵,突然问自己。
这些年,外界赋予龚琳娜许多标签,黑她的说哗众取宠,粉她的说艺术家。但在她自身的认知里,无论是唱《忐忑》的夸张狰狞,还是现在做的平和的新艺术音乐,都是自我表达,并不存在什么鸿沟。
遗憾的是,她始终当艺术来做,却被娱乐拿来用,因为最初并不排斥,一度被囚在“神曲教母”的框框里。
评论人韩松落觉得,龚琳娜的特殊之处在于遭遇了一个非常时代:唱片覆灭,新载体接棒不力,做音乐的,听音乐的,都在静观其变中变得保守。在这个时代做艺术家,要和保守之力和视听惯性挑战。
“这个世界真的只能按一种游戏的规则来走?”龚琳娜反问。无论是刚从中国音乐学院毕业那会儿,还是神曲之后,她总觉得要挣脱点什么——因为选择做“人”还是做“鬼”,都需要一点儿打破框框的勇气。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朱柳笛
“你是特例,我们不是你”
一个多月前,这场演讲的筹备已经开始,最大的音乐厅国音堂里,放上了龚琳娜的巨幅海报。
当天来助阵的不乏名角儿,著名男高音程志,龚琳娜的老师邹文琴,还有吴碧霞,龚琳娜的师姐,当下民歌学院派里公认唱得最好的;军旅歌手、师妹雷佳没能到场,托人带来了花篮。龚琳娜则把自己定位为创新派。这三人几乎代表着整个中国民歌界当下的不同流派。
音乐学院研究生院院长沈诚致辞时说:“龚琳娜是站在国际的角度上来发展中国音乐,她的艺术地位是不可代替的。”
这让她感慨不已——就在几年前,关于她和《忐忑》,她的新艺术音乐,学界始终维持着迷一般的静默。
直到《忐忑》火了两三年,才有音乐学院的学生悄悄在微博里私信她:“龚老师,我要研究《忐忑》,写论文,希望能提供帮助。”
在以“90后”为主要受众的弹幕网站bilibili,龚琳娜一次在高校的讲座视频,点击量达到了10万多,有人留言:“为女神献出我的膝盖。”
她慢慢才意识到,学生感兴趣,他们在听,研究音乐的人也喜欢这种创新,但来自学界的接纳,是注定要缓慢而滞后的。
“不管怎样,最终是接纳了。”龚琳娜不否认她对学界的在意,她需要通过这一部分去感染更多学音乐的学生。
但很快,短暂的得意又被挫败感打趴下了。
“觉得自己声音独特的,举一下手。”
演讲开始后,龚琳娜抛出一个问题。坐满了一千人的礼堂里,稀稀拉拉地伸出了7支胳膊。
这次只有两个人。
两个问题恰恰是龚琳娜最熟悉不过的日常。她对自己的声音充满自信,去不同地域采风的频率极高。但这些方式对学院的学妹学弟们来说却极为陌生。看到音乐学院的那些学妹们,她总会说:“我好希望你们也会唱出自己。”
有学妹回应:“你剑走偏锋,成功了。但你是特例,我们不是你。”
“为什么一定要假唱?我是真的啊!”
如果说到身份,她此刻确实不是任何体制内乐团的一员。和她状况相似的是毕业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的老锣,他认为自己的最大特点就是自由——毕业后直到现在,从没有过一份正经工作。
和应对茶具的熟练度不同,这天下午,德国人老锣又遭遇了“中国特色”带来的困扰:乐谱的出版商希望他能在作者一栏加上龚琳娜的名字——因为相比幕后制作人老锣,“唱这些神曲的龚老师显然更有名气”。
他朝着助理摊开手表示无奈,顺道翻了一个白眼,用熟练的中文说:“这些曲子都是我写的啊,我的作品,和龚琳娜没有任何关系。”
这种耿直也表现在与聂云雷的初次会面。那是一次合作演出的当口,这对怪咖夫妇在得知吹笙的聂云雷不太会看五线谱时,干脆撇开谱子说道:“即兴最好了,唱的时候你即兴吹。”
演奏的效果居然不错,后来,聂云雷从中国戏曲学院毕业,加入龚锣工作室,成为乐队的笙演奏家。如果他遵循周围人的一贯路径,本该是京剧院里那个在幕布后边演奏的人,精美的宣传画册上有他的名字,但观众根本看不到正脸。
“龚锣工作室不一样,面对的不是常规,有新鲜感,每天都有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聂云雷回忆。
另一件让他意料不到的事是在《忐忑》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各种演出的邀约,龚琳娜有且只有一个条件:“带上我们自己的乐队。”
这支名叫“龚锣”的乐队架构特别,阵容奇怪,除了歌手龚琳娜和制作人老锣,有笛子、萧、扬琴、大提琴、手风琴的演奏者,还包括西洋打击乐。每次到外地演出,五六位演奏者得自个儿提溜着话筒、乐器、调音台,满满当当,手被勒出痕迹,把所有设备带到机场打包托运。
有档收视率高的综艺节目也发出邀请,考虑到节目效果,希望龚琳娜一个人过来,假唱。被拒绝后,对方提出一个方案:可以带上乐队,但龚琳娜是真唱,乐队是假演奏。
她一下火了——情绪充沛是龚琳娜的特点:“为什么一定要假唱啊?我是真的啊!”
节目组的逻辑也让德国人老锣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和龚琳娜坚持的东西就像一个呼啸的拳头猛击过去,却砸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没有回应,深陷其中,整个过程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哟,龚琳娜,疯叉叉咧,特别咋吧”
老锣眼中的龚琳娜快乐得很,善于用简单的信念抵挡复杂的东西。他们常有一些奇妙的想法,让生活过得愉悦一些。比如前一段时间,两个人共同给正处于闹腾年龄的两个儿子拍了一支MV,叫《无聊歌》,里边儿的主角最爱窝在家里打游戏,眼睛都打肿了,也不愿出去玩耍——“又是一首神曲了!”龚琳娜窝在沙发里哈哈自嘲。
这是嫁给老锣之前的她无法想象的事,因为她过去所走的,是一条最正统不过的路。
龚琳娜出生在贵州。不到一岁时,她抚着一架玩具钢琴拍下一张照片,5岁时开始学习唱歌登台表演,13岁时去了法国的一个艺术节,面对一堆金发碧眼的陌生人很放松地唱起了贵州民歌。
那是民歌最火的年代。一种穿着蓬蓬裙、歌颂祖国、民族的范式已经被确定。多年后她开始回顾从前,她才意识到自己从小接受的音乐教育就被限在一个无形的框框里,词有词碑,曲有曲牌,字数平仄都有规则,旋律是很重要的,要像天上的云,飘来绕去,绕出韵味。
幸好唱歌之外,她不是一个给自己设限的人。那时她在贵州艺校读书,想跳出框框,看更广阔的世界。恰好电视正播着文化部的春晚里,看到了和她年龄相仿的吴碧霞演唱《细雨淋湿小村庄》,字幕上打着“中国音乐学院附中”一行字,她一下跳起来,以粉丝的名义给吴碧霞写了封信,询问怎么考入这所学校。
每次回忆到这个细节,她总觉得心里有盏小彩灯一亮一亮:“每个与你发生过深刻关联的人,都是为了帮助你实现精神的成长,找到自由的方向。”
此后的经历更加平顺,进入中央民族乐团,后来当上歌队副队长,每个月多了200块钱工资,每天奔波在不同的城市,参加形形色色的晚会,穿着细长高跟鞋和铺开半个舞台的蓬蓬裙,对口型、假唱、炫耀嗓音的技巧。
彻底的觉醒是在连云港。音乐响起的时候,她有点儿发懵,一度忘了歌词,索性嘴里唱着“一二三四”,沿着舞台走进到人群里。底下的听众瞧不出来,笑意盈盈地跟着节奏打着拍子。看着这么多双眼睛冒着真诚的光,她一下难受得不行,只想要逃走。
四分钟的歌,长得好像唱不完,回到宾馆的一刻,她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就从这一刻起,她告诉自己,够了。
更难以忍受的是,工作每天都在重复,稳定到可以预知到50年后的自己。她不喜欢。老锣便是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他们分别后的一个月,老锣寄回来一张唱片。龚琳娜一听,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听自己唱传统民歌之外的声音。唱片里有她的人声,朋友常静的古筝,熊俊杰的扬琴。老锣把他们在北京的一次现场即兴录音进行剪辑,又在德国请了键盘手马丁和架子鼓安德烈斯继续录音,一起制成了5个完整的、长达40分钟的音乐作品。
他们干脆组了个名为“五行”的乐队。那是个民乐并不讨好的年代。提起民乐,最先想到的是二胡和《二泉映月》这一首。但她跟老锣都不愿民乐对听众来说只是固定在这里。
故事的结尾没有什么意外的锋回——他们在一起、结婚、生子,去了德国又回到中国,一直做这件让民歌有更多可能的事儿。
被娱乐裹挟的“莫西干头”
龚琳娜夫妇和柯军夫妇
他们甚至仔细看了每一条网络评论,龚琳娜最后发布了微博,对听众提出的层次递进太突兀、句末尾音过重等等问题做了回应,表示会在下一次演唱时改进。有音乐评论人说,她和老锣的样子,像极了音乐实验室的两位“怪博士”。
那是龚琳娜人生的另一个困惑时期:“变成一个教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框进一个框里,每天面对的都是各种点,这个歌的爆发点是什么?各种数字,收视率怎样?所有人都在数粉丝。”谈不上对错,但这是另一种生存法则,她遵守不了。
龚琳娜演唱惊人,老锣创造力旺盛,碰到民歌的环节,他们改编的《小河淌水》也拿了第一。很多人听得掉下泪来,甚至说是从这首歌里重新认识了龚琳娜。
但柯军感受到分数和输赢带给这对夫妇的真实压力。他有一次来北京找老锣,诧异地发现对方留了个莫西干头,头顶一长溜儿竖起来的头发,其余的都剃光,胡子也染了其他颜色。看着让人尴尬和心酸。
“影视和娱乐需要这样,他们会不知不觉被那个东西牵着走,因为要迎合,必须要夺取更多的观众。”柯军说,“那是一种怪怪的状态,很耀眼,但不是他们。”
这档娱乐节目结束后,两个老男人再次见面,就在龚琳娜家的院子里,老锣做了意大利面,和柯军喝酒,聊到兴头上,老锣形容参与娱乐的一种感受:“走得好好儿的,好像被撞了一下腰,特别别扭。”
也是从这时开始,龚琳娜和老锣开始慢慢意识到,做音乐,有哪些事情是可做的,哪些是不必要做的,边界又在哪里。
龚琳娜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电影:“《刺客聂隐娘》讲的是孤独,一个人,无人知,无人懂,只能独行。”
这些认知最后成了这首《一个人没有同类》:“这一世传奇,寻觅初心,我一身绝学,难了尘缘,命运难莫测,杀戮的锋芒,隐剑在江湖。”
老锣写完这些词,龚琳娜一下觉得,这首歌就是她和老锣的写照:做没有人做过的音乐,孤独,一个人没有同类,但其实内心很软弱,就算听不到别人鼓励,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志同道合的人。
侯孝贤喜欢这首歌,他评价说,曾经的“神曲”定义只是世人贴给龚琳娜的外在标签。他很喜欢她的嗓音。
“带领灵魂走到哪儿”
除了找柯军学习昆曲,2015年5月,她又跑到秦腔表演艺术家李小峰的家里,一旁就是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楼上楼下全是唱秦腔的,每天听不同的声音,看他们怎么生活。她也去看团里的排练,跟着李小峰看录像,一个字一个字地学怎么唱。
龚琳娜一直不敢触碰秦腔,“这是戏曲鼻祖了。秦腔有一种黑头唱法是非常独特的,就是包公,京剧叫花脸,独特在嗓子是哑的。”她边唱边解释。
她还去拜访一位白老师,对方上了年纪,70多岁了,嗓子就是哑的,但是特别有力量。她跟着他找到了刮着嗓子唱秦腔的方法。
除了中国元素,她还喜欢探戈大师皮亚佐拉:“听他的音乐会手舞足蹈,然后灵魂就飘了。”唱歌的偶像则是墨西哥女歌手Chavela Vargas,她经常会听,尤其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
在我们的几次聊天里,她常常提及她非常喜欢李娜——尽管对方现在已经出家,但仍然是对她影响很大的中国歌手。和龚琳娜对戏曲的爱好类似,李娜最初唱的是豫剧老旦,这让她唱起流行歌也很有中国韵味。
我们聊到了电影,最让人惊讶的是,龚琳娜的最爱是黑泽明,《乱》、《红胡子》、《罗生门》,她看了好几遍。“我觉得大师和艺术家的区别就是这。艺术家可以把艺术做得很极致,逃不过表现自己,但是大师会带领你的灵魂走向哪儿。”
龚琳娜试图带着一部分人往前走,两年前她开始一项名为“声音行动”的公益活动,义务教有兴趣唱歌的人各种各样的发声技巧,每周一的晚上雷打不动地留给这块。
在台下远远望去,龚琳娜已经与二十年前唱着民歌的姑娘区别太大——没有细长的高跟鞋,也没有盖住舞台的蓬蓬裙,她穿不起眼的蓝色牛仔裤和黑色皮衣,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没有化妆,看起来比一个40岁的普通女人没有年轻多少——就在去年,她刚过完40岁生日。
但这个女人一开口,小舞台上忽然生出光芒:她唱江苏、东北、河北三个地方的《茉莉花》,三种表情和姿态,在吴侬软语、东北大秧歌以及河北梆子之间自由切换,台下的听众们发出矜持又节制的赞叹声。
唱完李谷一的那首《知音》时——房间里先是静默了几秒,最终,“哗”地一下,涌来一阵掌声。
(鲁鲁一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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