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系列微篇小说：傻子预言
微篇小说
傻子寓言
（发表在《人民文学》2015年第5期）
当面评估
在某个行业中掌有权力的一个重量级人物，想称量一下自己到底有多重，于是就量了一下体重，是一百五十斤。显然，这个体重与他的名声相比，实在是太轻了。那么本体和虚名之间的差异到底有多大呢？他陷入了困惑。
为此，一个科学小组对他的各项指标进行了精确的测量和计算，得出的结果是：他的身高和崇高之间，差距是一万两千三百四十五米。他的心和良心之间，距离是六千七百八十九光年。他的手和手段之间，距离为十米（也就是说，基本一致，但手段不太高明）。他的话语和谎言之间，距离为零米（这说明他的话句句都是谎言）。
这个结果令他很不满意，于是他在特定的人群中做了一次调查，要求对方当面对他做出评估，结果他得到了几乎一致的评价：他的身高等于崇高；他的心就是良心；他只有手，没有手段；他只有话语，没有谎言。我回头看了看，这个人群，其数量之众，分布之广，让我一眼望不到边。
人之惑
地球的外层空间是开放的，而地球本身却是一个封闭的区域，保留着原始的孤独。人也是如此。从本体上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孕妇和连体人除外）。一个人能够面对整个社会，而作为个人的身体却是封闭的，皮肤就是身体的边疆。如同疼痛永远不会超出人体，灵魂也将依赖个体这个孤单而低矮的临时住所，蜗居一世。
没有人不存在真正的孤独。个体一旦形成，就带上了遗传的宿命。为了排遣这种致命的孤独，宗教在人类的集体幻觉和个人身体之间，建立起隐秘的通道，给灵魂一个去处。
因此，走出去，就成了人的终极理想。在胎儿时期，我们希望离开母体，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人，长大以后，我们又把身体看成是精神的牢笼，祈望得到上帝的救助，把灵魂领到天堂。由此可见，身体不是我们永恒的居所，而是我们出发的地方，但究竟有多少人到达过远方，我们却无从知晓。
假如有这样一个人，他看透了人类的境遇，隐藏在遥远的未来，迟迟不肯出生，不想领受这个孤独的身体，既不出发，也不想到达远方，我们是该催促他上路呢，还是劝他永不登陆这个世界，做一个真正的隐士？
我想这个人是存在的。他或许已经通晓了人类全部的秘密，有意躲开了尘世的纷争，冷静地看着生命的大潮浩荡而下，却不参与其中，也不告诉我们命运的谜底。
为什么？
我用体检、文化考量、语言测试等三个量化指标，就证明了我是一个身体独立的人。后来，我通过一个数学公式，以本能、感性、理性、非理性为基本参数，以人种、地域、时代、家庭、学历、体能为辅助参数，计算出我的人格约等于一百七十厘米，比我的身高矮了六厘米。这说明我是一个低于自我的人，一个人格矮化的人，并且我的人格与地平线之间的夹角为八十度，也就是说，我的人格不是笔直而立，而是有些倾斜。以这种人格单独站在地上，有歪倒的可能，这说明我的人格不能独立。
如果说这个计算结果对我是个沉重打击的话，那么后来的结果更严重。我把生物属性、遗传基因、历史文化、宗教信仰、道德伦理、心灵档案、当下处境等考虑在内，除以我的人格，得到了一个小于一的数值。这个结果表明，我的总体背景的加权平均值小于我的人格。这使我感到自卑的同时，感到了强烈的可悲。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追问我所有使用过的参数和全部背景，这些参数和背景又反过来追问我个人，我个人又追问我的心灵，我的心灵直接追到了上帝那里，上帝躲起来不见我。我问，为什么呢？
清扫天空
一个城市要搞庆祝活动，需要晴朗的天空。可是天不作美，偏偏这天多云，影响了人们的心情。于是市长下令，全城的清洁工全部出动，搭设天梯，到天上去清扫云彩。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不到一个小时，人们就把天空扫得干干净净。庆祝活动顺利进行，这里放下不表，只说接下来的事情。
活动结束后，几个孩子失踪了，人们找遍了全城，也没有任何踪迹。这时有人想起来了，说是清扫天空时，发现有几个孩子在云彩里玩耍，莫非是没有回来？人们立刻派人到天上去寻找，果然不出所料。原来这几个孩子趁乱爬上天空，在云彩里玩起了捉迷藏，等到他们想起回家时，发现天梯已经撤除，他们下不来了。
这次活动的不良后果还有以下这些：一、由于人们清扫云彩时使用的是扫帚，把蓝天划出一道道伤痕，至今没有恢复；二、扫净了云彩，却留下了杂沓的脚印；三、云彩被强行扫走以后，几个月时间里，新的云彩都不敢从这里经过，因此也就无雨，造成了局部地区干旱；四、天空遭到凡人践踏，引起了众神的不满。如此等等。
对此，市长表示了歉意，对天空鞠了三个躬。由于对天空鞠躬时必须面对天空，他只好仰面躺在地上，施鞠躬礼，看起来像是在做仰卧起坐。看到市长滑稽的动作，差点把我笑翻。
家园与诗人
一片树林在诗人的鼓动下，趁着夜色悄悄赶往大海，它们决定到平坦的海面上去生活，不料在半路上被我发现，我尾随它们走了几公里，然后报了警。当时警察并未强行阻拦，而是在前面领路，绕了几个弯子后，把树林领回了原籍。这个办法虽好，却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树林还是不死心。
后来，我从根本上找原因，找来了那位鼓动树林远行的诗人，请他劝阻。这位诗人在树林里朗诵了一首热爱家园的诗，感动了树林。随后，我又给树林放映了一部有关大海的影片，使它们认识到动荡不安的海面上不适宜树木生活。从心理上解决问题后，这片树林从此再也没有移动过半步。
多年以后，我在这片树林里搭起一座草屋，在里面居住，我和这些树木拥有一个共同的家园。而那位诗人却一直是居无定所，浪迹天涯。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海边，当时我正在眺望日出，看见太阳升起的方向，隐隐约约有一个人踏着辽阔的海面向我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我指着他脱口而出：诗人。
站起来的河流
有一位工程师，想把一条河流竖起来，在大地和天空之间建设一道独特的风景。这个想法很大胆，但设计上却有难度。因为河流已经习惯于在地上爬行，根本不愿站起来。即使你费力把它扶了起来，它假装流向天空，可是用不了多久，它又会躺在地上，恢复原状。对于这种软体动物，最好不要动它。
工程师找到我，请我帮他设计，我当场就拒绝了。我提出了以下几点：一、河流没有骨头，站起来会很累，时间长了会累死。二、河流一旦站起来，遇到大风必将来回摇摆，甚至折断，会酿成灾难。三、河流站起来以后，势必造成下游河床干涸，土地的水源补给缺失，自然生态发生变化。四、不能强迫河流改变多年的生活习惯，倘若河流站起来以后感到不适，甚至晕倒，怎么办？五、由于重力作用，河流站起来以后，下部水体压力会成倍增加，容易崩溃，造成严重伤害。如此等等，都是问题。
工程师找不到另外的帮手，又加上我的劝阻，就停止了这个设想。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亲眼见过一条小河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我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及时冲上去把它按倒在地，否则它将直立着走向大海。这些不懂事的小河，总以为大海是一片乐园，殊不知那是河的墓地。
绝对真理
有人说，谎言说到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为了验证这句话是否正确，我说了一句谎话，然后重复了一千遍，结果发现这句话仍然是谎言。怎样才能获得相反的结果呢？我求教了许多人，都没有上策。
一天，我把这句谎言放在一堆真理中，经过反复搅拌，使其完全混淆在一起。几个小时以后，我发现这堆真理中有一半以上变成了谎言。仔细研究后我发现，不是我的谎言污染了真理，而是有些伪真理的包装在搅拌时被磨损，露出了里面的真相。这个发现让我震惊不已，原来我们深信不疑的某些真理竟然是经过伪装的弥天大谎。
为了证实这个实验的有效性，我用相反的思路又做了一次。这一次，我把一个真理放在一堆谎言中，经过反复搅拌，结果这个真理却依然是真理。我用显微镜仔细观察，发现这个真理不是来自一般事物的相对真理，而是绝对真理。
后来，我追查这个绝对真理的来源，经过漫长的路程找到了上帝。
大力士
我见过一个力气特别大的人，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地三尺，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将近一小时。他是远近出名的大力士，最早他练习的时候是抓起重物，练到后来，他成功地把自己提到空中。
这个人已经引起了社会关注。有人从哲学的角度对此提出了质疑，认为人不能举起自身。有人从物理学概念出发，试图破解这种反重力现象。有人试图从魔术的角度找到答案。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了解这个人。他取得这样的成功，没有什么秘诀，完全是刻苦训练所致。殊不知所有飞鸟都是依靠自身的力量把自己送上高空，人为何不能？我见过他的胳膊，比大腿还粗，就凭这，他完全有能力把自己提到空中，还有什么值得怀疑？
后来，人们见到了这个大力士，看见了他的表演，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建议今后在体育竞赛中增加这个项目，以便使更多的人接受这个事实。没准几万年后，人类因此而进化成可以飞翔的动物，也说不定。
治理道路
时下，对于道路的治理，确实到了不治不行的程度了，因为这些麻绳般的道路四处延伸，爬满了大地，并且交织成网，已经把地球装在了一个道路织成的网兜里。殊不知，地球运行在宇宙间，绝不是为了被捆绑而存在。凡事都有极限，地球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一旦把它激怒，后果不堪设想。
对此，我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供联合国参考：一、利用电子网络，实行全球信息化办公，尽量减少人们出行的次数。二、根据道路指数，控制各国汽车持有量，从源头上解决道路增加而土地减少的经济学难题。三、有条件的国家和地区，可率先发展空间技术，鼓励人们乘坐云彩出行，有关组织应尽量按照公平原则配置云彩，并借此促进全球雨量分配的合理化。四、以社区为试点，尝试社区生活的社会化，即小而全的资源配置，使人们足不远行就可以解决日常生活所需。五、把一些不常用的道路像胶布一样卷起来，非急需不得擅自使用。六、给耕地以特权，允许耕地膨胀，侵占道路，实现退路还耕。七、鼓励树木越位，到公路上去安家，逐步实现生物占领，增加地球绿化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提出这些建议后，有一条小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爬到我家门口，表示抗议。我发现后抓住这条小路的一端，用火一烧，它就弯曲了。这条小路逃走时如同一条惊慌的蛇。
解救大山计划
我的家乡有一座山，被密集的羊肠小道紧紧缠住，已经多年无法动弹。这些小路像是一条条绳索，从山脚缠绕到山腰，盘旋而上，一直到山顶，没有一点松开的意思。村里人也曾有过解救的想法，但人们每次上山都使小路更加结实，反而加剧了对于大山的缠绕。
类似的情况在别处也曾有发生，人们大多采取默认的态度，不去计较。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有些山竟然被小路缠绕窒息而死，幸亏医生救治及时，经过抢救又活了过来。
为了保护自然生态，最近有环保组织提出“救救大山”的倡议，我表示支持。我建议使用特制剪刀，从根部剪断一些小路；也可采取生物治理办法，给一些小路注射反生长素，让它们逐渐萎缩。但这些建议必须经过环保组织的讨论和评估，然后经全民表决通过后方可实施。
看到这些进展，我家乡那座被缠绕的大山，流下了感激的泪水。渐渐地，这些泪水成了一条河流的源头。
望见了自己的后背
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后背，他想不通过任何介质（比如镜子、水坑等），用自己的肉眼直接看一看自己的后背。这个想法并不荒唐，却很难实现。因为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只能往前看，无法看见自己的后脑勺和后背。对此，他简直是一筹莫展。
我听说他有这个想法后，特意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一个秘诀：练习视力。我的理论是，人们之所以看不见自己的后背，皆因目光短浅，看得不够长远。
经过多年的练习，这个人的视力不断提高，看得越来越远。终于有一天，他的目光到达了天涯，然后继续往前延伸、延伸，无限地延伸，他的目光绕过地球一周，看见了一个背影。他看见这个背影站在高处，正在往远处眺望。从这个背影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此后不久，他写信告诉我，他成功地望见了自己的后背。他感慨地说：离他最远的人就是他自己。
我给他回了信，鼓励他继续练下去。我在信中说：这只是第一步，再练下去，你的目光将穿透自己的后背，发现自己体内的灵魂；如果你能够穿透自己的灵魂，你将看见自己的前生；穿过无数个前生，然后转过身来，你就会看见自己的未来，以及未来那些隐而不露的秘密。
摆 脱
一个人在路上奔跑，想摆脱影子的追踪。他认为，只要有足够的速度，就能够把影子甩掉。为此，他练习了多年，却一直没有成功。
得知他的困境后，我找到他，一眼就发现了他的问题。一、他跑步时摆臂幅度太小；二、没穿跑鞋；三、应该先迈左腿，并注意控制节奏；四、穿的太多，建议去掉外面三层衣服，只保留里面的两层；五、出汗后应适量喝一些盐水。此外，我还提了一些细节性的建议，对他做了针对性的训练。
五年以后，我再去看他，发现他已经与自己的身影拉开了两米以上的距离，但还没有彻底甩掉。我鼓励他继续练习，加快奔跑速度。
二十年以后，我又去看他，他已经成了教练，在教授他人跑步。
八十年后，我又去看他，只看见一个影子站在地上，没有看见他本人。
后来，我把奔跑的要领传授给了影子。我真是没有想到，影子奔跑时带动了整个黑夜。
隐藏在衣服里
前天，我老婆去商场里购物，买了一身新衣服。她穿上这身衣服后，整个人就藏在了衣服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两只手。毫不夸张地说，她彻底成了衣服的附属物。如果她戴上眼镜和口罩，我将认不出她是谁。
幸好我有认人的独特本领。一般情况下，我用排除法找人。首先，我要走到大街上，从满世界的人流中排除掉男性；然后在女性中排除掉老年和青年；然后在中年妇女中排除掉杨氏以外的姓氏；然后在杨氏中找到一双眼睛；然后在她目光的吸引下，目不转睛地走过去，近前一看，不是。然后继续排除，直到我一无所获，疲惫地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时一个女人悄悄地走过来，给我身上盖上一件毛毯。她，就是我的老婆。
醒来一看，老婆就在我身边。她穿着那件新衣服，仿佛一件物品配置了华丽的包装盒。
我的排除法继续下去将是这样：一个人去掉衣服，还有身体；去掉身体，还有灵魂；在灵魂深处，你也看不到真相。
拒签协议
在地壳板块的挤压和抬升作用下，地球上有许多山脉处在生长阶段。在自然状态下，这些山脉每年只增长几毫米到几厘米，这样的增长速度，让我这个性急人有些耐不住。为此，我曾经劝说一座处于青春期的山，请它在一年之内增高十米，结果它只长了九米。后来，我借给树木理发和洗头的机会，偷偷在水中添加了一些激素，这些激素通过树根被山体吸收后，致使这座山在半年内猛增了三十多米。
这件事被国家地质公园的管理人员发现后，通过监控录像查出是我干的，他们不但没有处罚我，还给了我一些奖励。原因是他们正好需要这座山增高，用以阻挡暖湿气流，使其向两边分流，以此来调节局部地区的气候。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非我所愿，他们让我以云彩为原料，在天空制造出绵延数万里的白色峰峦。此项工程太大，我没有立刻答应。因为云彩毕竟不同于岩石，一旦出现崩塌或滑坡事故，后果不堪设想。经过再三考虑，我拒签了这项协议。
偷天大盗
前天晚上，我在欣赏晚霞，发现其中有一片云彩有些异样，我通过望远镜观看，发现这片晚霞是假的。我当即向气象部门做了报告。随后，当地警方对此进行了调查，很快就找到了线索，是一个盗窃团伙用染色棉絮偷换了一片晚霞。真正的晚霞被盗走后，藏匿在一座仓库里，由于保管不善，已经褪色变质，失去了红晕。
这只是冰山一角。经过审讯，这个盗窃团伙还交代，他们曾经利用月食的机会，偷盗过月亮。他们盗走月亮不是用来发光，而是作为食物，喂养他们豢养的天狗。此外，警察还从他们的窝点里搜出了几颗流星，几把刀具、锤子，甚至还有用于隐身的乌云。据说这个团伙曾经到过古希腊，亲身接受过普罗米修斯的培训，他们在实习课上成功地窃取过天庭的火种。
这些偷天大盗落网后，媒体并未发表消息，警方对此也守口如瓶。但我不想隐瞒这些，否则我将内心有愧，看见晚霞就会脸红。
月光溪流
燕山东部有一条山谷，由于土壤中含有稀有元素，致使月光落在地上后，与土壤中的元素发生反应，在地表上形成一层浮光。这些浮光顺着山坡向下流动，汇集在山谷的低凹处，形成一条月光的溪流。
每到月圆的夜晚，月光溪流就会变得最大，附近的人们就到山谷里享受月光浴。尤其是夏夜，人们在月光溪流里沐浴，除了清爽，还可以起到安神、益智、健脑等作用，对治疗皮肤病、老寒腿等也有明显效果。有些少女在月光溪流里沐浴次数较多，皮肤变得细腻白润，富有弹性和光泽。
前些年，由于山谷的上部植被遭到破坏，致使水土流失，稀有元素流失严重，地表浮光现象已经弱化，只有戴上特殊的眼镜才能看到。去年我去探访，听说当地政府已经把恢复月光溪流列入经济发展规划，吸引了大量资金，正在开发这种罕见的自然资源。依我看，真正恢复到原始的月光溪流状态，至少需要三千年。我这辈子是赶不上了，但愿未来的子孙们获得厚福。
一尊雕塑
某个公园里需要一尊人物雕塑，雕塑家雕完以后，对于作品很满意，甚至对这个人物产生了崇拜心理。在人们所见到的文字资料中，这个人物是个圣洁、高尚、纯粹的人，几近完美。可是由于在运输过程中，搬运工不小心碰坏了这尊雕塑的一块皮肤，这一碰，人们发现这个人物的内部结构，并从这个伤口露出了里面的灵魂，与其传说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人们发现这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是个内心狭隘、妒恨、虚伪、肮脏、极端卑鄙的小人，干尽了丑恶的勾当，却一直以善良、正直、博爱标榜自己，甚至把自己伪装成人类灵魂的典范。
人们通过雕塑看穿这个人的真相后，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欺骗，都因自己的盲目崇信而蒙羞。有人气愤地要砸碎这尊雕塑，以解心头之恨，被雕塑家制止了。雕塑家认为自己不仅雕出了他的形体，还因损坏而意外地发现了他的灵魂，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成功的雕塑作品。
现在，这尊雕塑即将摆在一座公园里，如果你见到了他，先不要指责和嘲笑，你先想一想，如果把这尊雕塑换成你，会是什么样。
光环与彩虹
有一天我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发现阳光中有一个光环，我就把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戴上光环以后，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有人给我拍照，有人把光环借去戴一下，然后又还给我。有了这个光环以后，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增添了光辉。
可是好景不长，太阳落下以后这个光环就消失了。第二天我又去公园里等待光环出现，一直没有等到。就这样时光流逝，秋去冬来，冬去春来，终于有一天，我发现那个我曾经戴过的光环，已经长大，变成了雨后的一弯彩虹，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年轻人健步穿过这道彩虹，像是穿过了辉煌的凯旋门，充满了自信和活力。我当即迎面走去，也穿过这道彩虹，仿佛走进了一个神秘的王国。
其实，所有彩虹都是圆的，人们所看到的彩色圆弧只是它露在外面的一小部分，圆环的其余部分都藏在地下。一个煤矿工人在地下挖煤时曾经挖到过彩虹的其他部分，但没有保存好，拿到手以后就融化了。如果我在场，我一定把它戴在头上，给我什么样的桂冠我都不换。
影子大厦
有这样一个地方，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后，会逐渐加厚、黏滞、变沉，对人形成沉重的拖累。更有甚者，影子把人拖住，造成行走困难；即使费力走了，影子印在地上，许久也不消散。影像学家和地质学家们对此展开了科学调查，研究发现，这个地方的土质很特殊，从文化层上分析，土壤中的阴影已经积累了三千多年，非常深厚。人从地上走过所留下的影子，与土壤中的历史积淀产生呼应，在地表上发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形成了影子黏滞和加厚现象。
找到原因以后，地质学家们提出了土地过滤方案，意在清除几千年留在土壤中的积存，但由于涉及土地面积太大、造价过高而无法实施。有人发明了钛合金佩剑，专门用于斩断影子，但由于携带不便，很少有人应用。也有人避而远之，不从那里经过，免得受到拖累。我的一个朋友发明了一种喷雾剂，喷到影子上后，影子就分解并蒸发掉，但行人们随身带着一个喷雾器，毕竟不太方便，最终也没有投产使用。现在，我和一个地产开发商正在进行联合开发，在这片土地上建造一座大厦。我们的做法是：就地取材，利用这片土地的影子叠加效应，使影子不断加厚，使其达到一定的厚度，然后从地上把阴影撬起来进行加工，制造出以阴影为主要原料的建材，用于建造大厦。
我建造这座大厦的目的，不是为了居住，而是在里面堆放火焰，用来自内部的光，把这些阴影全部摧毁。
小 镇
有一个小镇，居民每到夜晚都倒在床上，然后做梦，第二天起来后到处走动，到了晚上继续倒在床上，做另外的梦。从规律和节奏上看，躺倒和做梦是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而白天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活动一下筋骨，顺便浏览一下世界，以便为晚上做梦提供印象和素材。
尽管做梦占据了他们生活的多半时间，但人们很少交流梦的内容，因为醒来后就忘记了。即使有人讲述了梦境，也没人相信。人们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过着独立而虚幻的生活，从来没人把白昼的活动当作一回事。
镇里来了一位新镇长，雄心勃勃地要扩大小镇规模，兴起了土木工程，施工的机械和工人进驻了小镇，延长了白天的工作时间，甚至夜晚也要施工。这样一来，好像白天才是生活的主体，夜晚倒成了搭配。这样主次颠倒以后，人们躺倒和做梦的时间明显减少了，生活变得越来越实际。
终于有人失眠了。一个人失眠后起来走动，影响了其他人的睡眠，其他人又影响了另外的人。几个月下来，小镇的人们都失眠了，即使勉强睡着，也很少有人做梦。偶尔有人荣幸地做了一个梦，赶紧醒来，记下梦的内容，然后与其他人分享。人们羡慕地听他或她讲述梦境，总要暗自祈祷：什么时候让我也做一个梦吧。
没有了梦，生活变得寡然无味。人们怀念起有梦的日子，怀念那些安宁的夜晚和超越现实的幻境。开始的时候，人们对镇长有些抱怨，后来有人提出了抗议，但迫于强大的政府压力，人们的怨气被憋回来，变成了叹息。人人都在叹息。小镇的人们见了面，相互之间不再问候，而是各自叹息一声，心灵就算通了。
就在人们的叹息声中，小镇的外来人口不断增多，逐渐超过了本地人口，建筑规模在迅速扩大，夜晚灯红酒绿，人们折腾到后半夜也不睡觉。渐渐地，人们不再把夜晚当作一回事，甚至有人提出，要把小镇建成一座不夜城。
小镇的秩序被彻底打乱，甚至颠倒了。人们把白天无限延长，夜晚被挤成了一道缝，好像睡觉和做梦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镇长也失眠了。他建设小镇，忙前忙后，已经很长时间得不到休息，也不再做梦了，因为他没有时间做梦。他想起刚来小镇的日子，人们的生活悠闲和谐，夜晚人人都做梦，是多么幸福。是他改变了这个小镇，让这里喧嚣起来，失去了安宁。
镇长后悔了。他想回到从前，但已经晚了。时间飞快地掠过小镇的街道，把人们吹拂得摇摆不定。小镇上原有的居民相继衰老或者过世，新生的居民仿佛一夜之间遍及各个角落，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到这里定居，小镇变成了一座大城市，成为一个贯穿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市里充斥着大型工厂和企业、几十所大学院校、数不清的中学和小学，银行、医院、邮局、商场、饭店、超市、宿舍楼等遍布全市。拓宽的马路上汽车拥堵在一起，城市的空气中飘浮着久久不散的雾霾。人们叹息着城市的拥挤和污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去。
镇长最终在这座新兴的城市里老去。他和仅存的原住民相见时，总要打招呼，相互问候，偶尔也会聊起当年的夜晚和梦境，恍若在谈论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小镇轶事
早晨，小镇上的人们像往常一样起床，走到户外，发现天上出现了一个毛茸茸的太阳。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也是。人们心慌了，开始议论纷纷，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征兆。
就这样过了许多天，有人从远方背着布袋回来，带回了秘密。小镇的长老们聚在一起，打开布袋，想看个究竟，不料从布袋里冒出一股烟尘，把人们熏得头晕咳嗽。
从远方回来的人说，这是我从一座大城里偷来的空气。他们那里白昼如同黄昏，人们出行时嘴上都蒙着一块白布。据说月亮都生气了，不从那里经过，改为绕行。
长老们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们又派出一个人前去打探。许多天后，他的影子回来了，带回一封信。信上说，我已经死了。我来到一座陌生的城，感染了一种病，这种病没有外伤，是灵魂腐烂在身体里。我回不去了，让我的影子带回这封信，说明我的死因。
长老们看过信，面面相觑，不住地叹息。这时小镇上的人们开始咳嗽，有的生了病。太阳的绒毛越来越长，像是发了霉，又像是长着一万只腿的红蜘蛛，在天上爬行。
自从城里出现灵魂腐烂病以后，小镇上来了很多影子，沿街游走，收购灵魂。起初，镇上的人们都不理会，但时间长了，就有一些人经不住诱惑，几百元就把自己的灵魂卖了。长老们感叹，灵魂这东西，就这么贱吗？
渐渐地，小镇上失魂的人多起来。出卖灵魂的钱很快就花光了，这些人迷迷糊糊地去了远方，有的赚了钱，有的死在了外面。
长老们觉得这样下去，小镇会出问题，他们决定去探个究竟。于是他们打点行装，背着布袋出发了。几个长老一路走，一路打听。他们毕竟老了，在一个糊涂人的带领下，他们竟然走错了方向，进入了一个通往历史的小胡同。
许多年过去，长老们也没有回来。小镇被烟雾笼罩着，烟雾来自于远方。凡是去往远方的人，都很少回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镇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渐渐地只剩下了一些孩子和老人。
祥 云
牧羊人在空旷的草原上空发现一片云彩，一直悬在天上，仿佛被人固定在那里，永远也不飘移和消散。春夏季节，他经常到这片云彩下面放牧，有时躺在青草地上，看着羊群悠然地吃草，享受清凉。羊群不吃草时，就抬头望着远方，像一群小板凳，四条腿立在地上。
后来，一只狼发现这里是个乘凉的好地方，有时还带来它的伙伴。狼的出现引来了狮子，狮子引来了猎人，猎人的身后，一个死神在悄悄地尾随他，已经跟踪了多年。
从此，牧羊人就不再去祥云下放牧了，他任由羊群追踪着飘移的云影，在草原上游荡。羊群没事的时候就喊妈妈，妈妈也跟着喊妈妈，像是一个母系氏族在呼唤它们共同的母亲。
多年以后，那片固定的祥云飘走了，地上的杀戮也转换了地方。有人看见一个猎人追踪着狮子，走到了远方。狮子追踪着一只狼。狼在逃跑的过程中，追逐一只兔子。兔子实在是跑不动了，闭上眼睛看见了死神。死神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控制着所有生物的命运。
牧羊人不想理清这些复杂的生死关系，他只喜欢广袤的草原和散文一样的羊群。一天，他习惯性地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惊异地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天上飘来一片白云，这片白云慢慢地幻化成一片羊群，当这片神秘的羊群飘过他的上空时，忽然停留在那里，不再移动。
牧羊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霍地站起来。他看见这片飘浮的羊群里，有一只硕大的白羊，浑身散发着光辉。当整个羊群都在呼喊妈妈时，它慈祥地喊道：孩子们。
翻书记
三年后的一天上午，阳光不错，心情也好，我从书橱里随便拿出一本书，随手翻翻。没想到书中的文字从里面掉了下来，开始是少数一些字，后来哗哗地往下掉。我感到奇怪，就快速翻阅，结果印在书页上的文字全部掉了下来，剩下了空旷的纸页。掉下的文字落在地上，像是下了一层黑色的雪花。
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给胡同口修鞋的师傅打电话，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反问我，胡子需要几天刮一次？我给服装店老板打电话，老板说，我已经找了那个姓张的骗子了。我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滑雪板的材料确实决定速度。
我给许多人打了电话，他们都没有说出书页上文字脱落的原因，而是扯别的，与书毫不相干。我很气愤，一气之下把这些掉下的文字抓起来全部吃了。发生了奇迹，我的心里突然通晓了这本书的内容，就像刚刚读过一遍。更让我欣慰的是，这些文字还在不断地变换着排列组合方式，生成了新的故事和情节。
这样的奇迹必须与朋友们一起分享。于是我给修鞋师傅打电话，告诉他油漆的气味确实对人体有害。我给服装店老板打电话，说房价已经崩盘了。我给医生打电话，告诉他广场上有人正在卖风筝……我给许多人打了电话，打完电话，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朋友们知道我在故意制造逻辑错乱，他们也非常知趣地配合我，顺口胡说。通过这个游戏，我感到世界上许多毫不相干的人和事，都与我有了关联。这证明我不是一个极度空虚的人，我的存在也许可能大概差不多是不可或缺的。
这个上午，我还想起了许多过世的熟人和朋友，他们就像书中溜走的文字，并没有消失，而是继续存在和变幻着章节，参与了我的精神运行。当我再次拿起那本书，我隐约看见书页上还残存着一些文字掉落后留下的痕迹，像是一个民族失去的记忆，又像是文化的废墟。
◆《人民文学》“醒客”的野心与壮志：带传统文学作者向网络进军
长篇小说《别人》是一部“有生活”的作品。
可能您会问：这算是一个好评吗？
《别人》里主要有两类人：记者及新闻媒体从业人群，医生、按摩师与从事相关事务的人们。他们几乎一直被视为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现场的肇事者。前一类的主人公是酒后总是惹事的女记者庞贝，是对克扣粮饷的幼儿园、对食品安全等等深度负面新闻的采写者，随性、智慧的性格使她成为侠肝义胆的媒体人，更是才华横溢的好汉。围绕着她的性格和作为，“生活”具备了世相的客观性和问题的尖锐性。线索庞杂、疑难重重，但视点透辟、事实清晰。因此，我们所说的“有生活”，就在于既容有万象杂陈，又能以问题洞穿。小说里是一种与许许多多“别人”在一起的生活，照顾到每一个按照自己生活指望的逻辑生存的人的行为和心思，但是更在意别人也在其中过活的这个世界的共同福祉。相形之下，特意为底层代言和刻意替自我标榜的作品，因为无法消除自我和他者貌合神离的倾向，反而容易滑向“伪生活”的妄构。
与现实相关但是故事明显具有未来人类指向的科幻小说，也可以格外“有生活”。本刊三十七年前发表过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三年前又刊出刘慈欣的四篇小说，去年专门以《人民文学》英文版《PATHLIGHT》“未来”专号将中国科幻文学译介给英语读者。本期的“科幻小说辑”精选三位科幻小说青年名家的新作，并请近年以卓越的学术工作推进中国科幻文学在世界发生影响的宋明炜教授予以评说。
个人——别人——人类的生活，这也许正喻示着今天文学的审美观照与精神关怀，渐趋张大的情势。
——编 者
2015年第7期目录
科幻小说辑
人在旅途 • 刘宇昆
巴鳞 • 陈楸帆
坠入黑暗 • 宝 树
未来有无限的可能[评论] • 宋明炜
长篇小说
别人 • 须一瓜
短篇小说
户外活动者 • 王祥夫
孤证 • 胡性能
散文
禽兽 • 周晓枫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特选作品
海上丝路行
王巨才 阿 来 叶 梅
陈应松 关仁山 杨少衡
肖克凡 邱华栋 潘向黎
张 楚
新浪潮
无所诗[诗歌] • 石 头
诗歌
黑白互见 • 商 震
桃花劫 • 钱利娜
西域的忧伤 • 杨森君
守口如瓶 • 颜梅玖
信息
第三届全国青年作家批评家主题峰会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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