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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論張愛玲:把支撐靈魂的虛榮和慾望拿走之後,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港中大出版社 不激不随 2020-12-13


一百年前的一九二零年九月三十日,張愛玲出生在上海。一九二零年也因此在一些人心裏成了「一九愛玲年」。


「愛玲愛玲年的追憶」 來自豆瓣


張愛玲如今已是「祖師奶奶」,但是在她寫作最活躍的時期(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她的文學史地位還遠不及此。她出道很早,那時已經發表過好些篇小說,名氣蠻大,但在當時的中國(無論大陸還是台灣),現代文學的主題是感時憂國,所以她的作品常被視為鴛鴦蝴蝶派那類消閒的文學。慧眼識張的是夏志清,早在1961年。在《中國現代小說史》(英文原著1961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中,夏志清專門花了一章篇幅寫張愛玲,認為她的小說藝術成就非常高,嚴肅地把她的作品當作純文學來看待。夏志清的觀點深深影響了後來的研究者。儘管相信張愛玲的名聲會雖遲但到,可是夏志清確實以一書之力將這個過程大大縮短了。


《中國現代小說史》,夏志清著、劉紹銘等譯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


如果說最先在學術專著中確立張愛玲文學史地位的人是夏志清,那麼最先把夏志清論張愛玲的文章引入中文世界的就是夏志清的哥哥夏濟安了。夏濟安曾給弟弟寫信,主動要求翻譯:


「我希望你能把你那篇《張愛玲論》打一份寄來,由我來替你譯成中文發表。…你對於張愛玲一定有寶貴的意見,不介紹給中國讀者是太可惜了。」(夏濟安致夏志清函,1956年10月3日)


夏氏兄弟與父母和妹妹合影(1947年)

後排左為夏濟安,右為夏志清


當時的夏濟安甚至沒有看過弟弟寫的《張愛玲論》,卻篤信一定有寶貴意見,是因為兄弟兩人常在書信中討論起張愛玲,如1955年4月14日夏志清在寫給夏濟安的信裡說:


「星期一收到…你寄出的張愛玲小說兩本。…張愛玲的《秧歌》我覺得寫得很好,最後的高潮處理得稍弱些。《赤地之戀》則比較庸俗,近報道體。張愛玲有幾篇短篇寫得極精彩…」


翻譯完成後,夏濟安的這篇譯文發表在台灣《文學雜誌》上,反響很好。他和弟弟說:


「你的《張愛玲的短篇小說》發表了,大家都說好。尤其使我得意的是:沒有一個人看出來是翻譯的。」(夏濟安致夏志清函,1957年7月3日)


按照夏濟安的說法,夏志清原文寫得好,他又翻譯得好,可以說是兄弟合作,好上加好。

 

得意.jpg

夏濟安在日月潭(1951)


今天推送的就是《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張愛玲一章的節選,除了看看如何「好上加好」之外,夏志清對張愛玲的解讀仍然常讀常新。



  夏志清論張愛玲  

節選自《中國現代小說史》296-300頁


張愛玲早年的生活並不快樂,虧得她毅力堅強,沒有向環境屈服;後世讀者能夠讀到她的作品,應該覺得幸運。一般青年女作家的作品,大多帶些顧影自憐神經質的傾向;但在張愛玲的作品裏,卻很少這種傾向。這原因是她能享受人生,對於人生小小的樂趣都不肯放過;再則,她對於七情六慾,一開頭就有早熟的興趣,即使她在最痛苦的時候,她都在注意研究它們的動態。她能和珍奧斯汀一樣地涉筆成趣,一樣地筆中帶刺;但是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們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對於人生熱情的荒謬與無聊的一種非個人的深刻悲哀。張愛玲一方面有喬叟式享受人生樂趣的襟懷,可是在觀察人生處境這方面,她的態度又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這兩種性質的混合,使得這位寫《傳奇》的年青作家,成為中國當年文壇上獨一無二的人物。


張愛玲在差不多剛會執筆的時候,就不斷編故事,畫圖畫。據她自己說,她7歲那年,就在編一則以隋唐為背景的歷史小說。這種寫作興趣的早熟,可以和白朗蒂姐妹相比。年歲漸長,她又試寫各樣的通俗小說,從鴛鴦蝴蝶派章回小說一直到叫喊革命口號的普羅小說。把文字好好地活用,固然給她極大的樂趣;但是畫人物畫也使她很得意。《流言》裏面有好幾頁人物素描,都是些她在上海香港所見到的人物;她的描繪能夠把握重點,而且筆觸輕靈,不浮不亂。她假如好好地受過一些圖畫訓練,可能成為一個畫家。


張愛玲從小就用文字、圖畫來記錄她自己看到的世界,因為她對這個世界給予她的感官享受,非常愛好。她有一篇散文,描寫上海虹口日本布店所發售的各種色布,色彩非常華麗。她對於嗅覺的快感,也有同樣強烈的嗜好。這裏可以抄錄她的散文〈談音樂〉中的兩段文字:


氣味也是這樣的。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霉氣,雨打濕的灰塵,葱,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後面,等它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為我故意把手腳放慢了,儘着汽油大量蒸發。


牛奶燒糊了,火柴燒黑了,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油漆的氣味,因為簇嶄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彷彿在新房子裏過新年,清冷,乾淨,興旺。火腿鹹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後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


音樂通常都帶一點悲傷意味,張愛玲說她因此對音樂不怎麼喜歡。可是惟其因為音樂是悲傷的,音樂在她的小說所創造的世界裏佔着很重要的地位。(《秧歌》的讀者當可記得最後一章裏農夫在鑼聲中扭秧歌的慘狀。)她母親是個有修養的音樂家,她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學鋼琴。在〈談音樂〉那篇文章裏,她說她喜歡巴哈、莫札特等古典派作曲家,甚於浪漫派作曲家。足見她的趣味不凡。可是讀者且不要誤會她像一般教會學校出身自命高貴的小姐一樣,對於「下流」的東西,不屑一顧。她喜歡平劇,也喜歡國產電影;還常常一個人溜出去看紹興戲、蹦蹦戲。那些地方戲的內容是所謂「封建道德」,它們的表現的方式——不論曲調和唱詞——是粗陋的,單調的,但是她認為它們同樣表現人生的真諦。文明社會裏,儀式是幽雅了,趣味是繁複了,但是人生的真諦仍舊不變。中國舊戲不自覺地粗陋地表現了人生一切飢渴和挫折中所內藏的蒼涼的意味,我們可以說張愛玲的小說裏所求表現的,也是這種蒼涼的意味,只是她的技巧比較純熟精巧而已。「蒼涼」、「淒涼」是她所最愛用的字眼。


張愛玲天賦既然靈敏,她所受的又是最理想的教育。她的遺少型的父親,督促她的課業很嚴,她從小就熟讀中國舊詩古文。她的文字技巧,實在得力於此。否則以區區20幾歲的少女(她開始發表作品是在那時候),把中文運用得如是圓熟自如,是叫人難信的。她的父親逼她學中文,母親又很早把她帶入西洋藝術、音樂、文學的世界。論學問,她當然比不上錢鍾書。太平洋戰爭發生,她輟學的時候,她的西洋文化的智識決不會超過一個美國東部女子大學的優秀畢業生。但是作家所需要的不一定是智識,而是她的人生的教育。換言之,作家應該在日常生活裏能夠吸收材料,保留印象,並且善加利用。人生的範圍是廣大的;巴哈、莎士比亞固然重要,爵士音樂和好萊塢也有它們的重要性;中國舊詩裏所抒寫的情感雖然精緻,申曲裏所表現的人生雖然惡俗,但對於作家而言,它們是同樣有其效用的。張愛玲雅俗兼賞,因此她的小說裏所表現的感性,內容也更為豐富。


憑張愛玲靈敏的頭腦和對於感覺快感的愛好,她小說裏意象的豐富,在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錢鍾書善用巧妙的譬喻,沈從文善寫山明水秀的鄉村風景;他們在描寫方面,可以和張愛玲比擬,但是他們的觀察範圍,較為狹小。(講起風格和意象,《秧歌》和《傳奇》又稍有不同,這點以後再討論。)張愛玲在《傳奇》裏所描寫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戰爭;這世界裏面的房屋、家具、服裝等等,都整齊而完備。她的視覺的想像,有時候可以達到濟慈那樣華麗的程度。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個人都經她詳細描寫。自從《紅樓夢》以來,中國小說恐怕還沒有一部對閨閣下過這樣一番寫實的功夫。但是《紅樓夢》所寫的是一個靜止的社會,道德標準和女人服裝從卷首到卷尾,都沒有變遷。張愛玲所寫的是個變動的社會,生活在變,思想在變,行為在變,所不變者只是每個人的自私,和偶然表現出來足以補救自私的同情心而已。她的意象不僅強調優美和醜惡的對比,也讓人看到在顯然不斷變更的物質環境中,中國人行為方式的持續性。她有強烈的歷史意識,她認識過去如何影響着現在——這種看法是近代人的看法。


她的世界裏也充滿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小說裏的人物雖然住在都市,但是他們仍舊看得見太陽,能夠給風吹着,給雨淋着,花草樹木也總在他們眼前不遠。公共汽車乘客懷抱裏的一大捆紅杜鵑,公寓房子的洋灰屋項上的一盆藤草努力朝天爬,夏天的微風在一個失意的男人紡綢袴褂裏面像一羣白鴿似的「飄飄拍着翅子」——這種小節不但使故事更為生動,而且使當時的「人」和「地」更能給人一個明確的印象。張愛玲的世界裏的戀人總喜歡抬頭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朧的、同情的、傷感的、或者仁慈而帶着冷笑的月亮。月亮這個象徵,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種意義都可表示。


張愛玲見了具體事物,固然深感喜悅,她對於人和人之間的微妙複雜的關係,把握得也十分穩定。她誠然一點也沒有受到中國左派小說的影響,當代西洋小說家間所流行的一些寫作技巧,她也無意模仿。有些西洋小說家專寫意識流,即為她所不取;因為在意識流之外,還有更重要的道德問題,需要小說家來處理。人心的真相,最好放在社會風俗的框子裏來描寫;因為人表示情感的方式,總是受社會習俗的決定的——這一點,凡是大小說家都肯定,張愛玲也肯定。張愛玲受弗洛伊德的影響,也受西洋小說的影響,這是從她心理描寫的細膩和運用暗喻以充實故事內涵的意義兩點上看得出來的。可是給她影響最大的,還是中國舊小說。她對於中國的人情風俗,觀察如此深刻,若不熟讀中國舊小說,絕對辦不到。她文章裏就有不少舊小說的痕跡,例如她喜歡用「道」字代替「說」字。她受舊小說之益最深之處是她對白的圓熟和中國人脾氣的給她摸透。《傳奇》裏的人物都是道地的中國人,有時候簡直道地得可怕;因此他們都是道地的活人,有時候活得可怕。他們大多是她同時代的人;那些人和中國舊文化算是脫了節,而且從閉關自守的環境裏解脫出來了,可是他們心靈上的反應仍是舊式的——這一點張愛玲表現得最為深刻。人的感性進化本來很慢;國家雖然是民國了,經濟上工業上的進步更是曠古未有,但是舊風俗習慣卻仍舊深入人心。《傳奇》裏每個人都勾畫得清清楚楚,他們給他們的背景——襯托,更顯得栩栩如生;他們的背景是當時的社會經濟情形,是他們的父母,或者廣言之,是一個衰頹中的文化。


上面一節裏,我們把張愛玲短篇小說的特色,作一個籠統的介紹。她的意象的繁複和豐富,她的歷史感,她的處理人情風俗的熟練,她對於人的性格的深刻的揭發——這些特色當然最好用具體例子來說明。《傳奇》裏很多篇小說都和男女之事有關:追求,獻媚,或者是私情;男女之愛總有它可笑的或者是悲哀的一面,但是張愛玲所寫的決不止此。人的靈魂通常都是給虛榮心和慾望支撐着的,把支撐拿走以後,人變成了什麼樣子——這是張愛玲的題材。張愛玲說她不願意遵照古典的悲劇原則來寫小說,因為人在獸慾和習俗雙重壓力之下,不可能再像古典悲劇人物那樣的有持續的崇高情感或熱情的盡量發揮。契訶夫以後的短篇小說作家,大多認為悲劇只是一剎那間的事:悲劇人物暫時跳出自我的空殼子,看看自己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是空虛的。這種蒼涼的意味,也就是張愛玲小說的特色。她的幾篇諷刺性的短篇小說裏,主角人物在如意的環境裏忽然來了一點小不如意,他的滿懷希望忽然臨時變成失望,這樣他對於人生的悲劇,多少有了認識。但是張愛玲還認真的寫過幾篇比較長的短篇小說,這裏面她把悲劇意識充分發揮。

 

「兩夏書系」目錄及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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