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福德主編「香港文學系列」：向世界呈現香港靈魂的隱藏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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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雖然只是一隅之地，卻融匯中西，孕育出了獨特的本土文化。香港電影和粵語歌曲都以自己的特色風靡一時，成為一代人的記憶。香港文學也不同於大陸和台灣的作品，在中國文學的世界裏別具一格、自成一家。
我們一直致力於讓世界看見最好的中國，出版過不少中文書的英譯本。就在最近，隨著Ordinary Days （《過平常日子》）和The Best China （《最好的中國》）兩本書的出版，一共六冊的香港文學系列全部出齊。這一翻譯項目在2013年正式啟動，歷時七年之後圓滿完結。
HONG KONG LITERATURE SERIES
The Drunkard，Dragons，
Lotus Leaves，The Teddy Bear Chronicles，
Ordinary Days，The Best China
Series Editor: John Minford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20
「香港文學系列」由漢學家、翻譯家閔福德教授主編。他從事漢譯英的工作已經四十多年，早些年翻譯過《紅樓夢》（與漢學大拿霍克思合譯，閔福德可是他女婿哦）、《鹿鼎記》等文學作品，近年又新譯了《周易》、《道德經》這樣的先秦經典，對中國文化與文學有廣泛而且深入的了解。
閔福德譯《鹿鼎記》（2002）、《道德經》（2018）
封面設計：Hei Shing Book Design
這一系列由閔福德在香港文學作品中精心挑選而來，涵蓋了小說、詩歌、散文三種體裁，六本書分別是劉以鬯小說《酒徒》、也斯小說《龍》、也斯詩集《蓮葉》、西西小說《縫熊志》、李歐梵李玉瑩散文《過平常日子》與《最好的中國：香港散文選》。
閔福德教授既是主編又參與了翻譯，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套書了，今年六月，我們為此專門採訪了他。今天我們就把訪談視頻和談話內容的中文版分享給大家，讓我們從中感受閔福德教授所深愛的香港文學和他眼中作為「The best China」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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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福德談《香港文學系列》
中譯：查理
我叫閔福德（John Minford），從事中國文學翻譯將近50年了，現已退休，住在紐西蘭。過去十年，我整理出一套香港文學的新書系，感到萬分榮幸，無比歡喜，這裏我指的是真正意義上香港的文學。
在過去170、180年間，正如紐西蘭成立至今的時間，香港這個不平凡的地方孕育出了獨特的身分和文化。紐西蘭與其所謂的「祖國」——英國，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和身分，香港亦然。香港文學是獨特的，迥異於內地或台灣的中國文學，在過去多年的演化中，發展出自己與眾不同的身分——優秀出眾、幽默有趣、活潑調皮，有時卻嚴肅認真。文學領域如是，藝術領域亦如是，包括視覺藝術、音樂藝術、舞蹈和攝影藝術。在過去180年裏，香港透過許多方式演化出極為深厚而充滿活力的文化。
香港不時被人稱為「文化沙漠」，但事實並非如此。實際上，這個地方擁有極為豐富多樣的文化景觀。對很多外來人而言，香港表面上看似太物質主義，太注重生活的外在；但對於熟悉香港的人而言，例如我已在這城市住了15年，那些印象只不過是錯覺，因為在流光溢彩的表象下，埋藏了極為深刻的情感和廣闊無垠的創意靈感。在香港的日子，我發現這獨特的城市裏，湧現著令人驚嘆的人文精神，我對此懷抱著極深的敬意。
過去十年，我編輯了香港文學這一系列的六本書，感到非常高興。我之所以投身這個項目，是因為我親愛的朋友——詩人、散文作家也斯（梁秉鈞）在旁敦促。我常叫他「PK」，他的確是在背後推動整個項目的靈魂，全因為他，這個項目最初才能成形。而我所做的，不過是盡力實現他的願望，盡力去籌劃，正如他所說，籌劃這個不可思議的藝術品系列，展出源自香港的文學藝術品。
總而言之，我認為這個書系比任何政治文件都更有力地呈現了香港靈魂，因為這些都是充滿想像的作品，而這些想像，只有在香港這個光怪陸離、紛繁複雜、充滿錯覺的城市才有可能發生。
因此，要選出六本書一點也不容易。香港藝術發展局對這個項目給予了慷慨的支持，我亦為此花費了大量時間思考，也斯也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議。最後，我們決定挑選這六本書，當中涵蓋了小說、詩歌和散文。這套全新的書系優秀出色，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團隊精心編排，跟他們一起工作，我感到十分高興。
The Drunkard是系列中最為突出的作品，是劉以鬯所著《酒徒》的英譯本。這部小說確實是一部具代表性的作品，某意義上是一部真正的香港小說，描繪了60年代的香港，對外國人而言，即是蘇絲黃的世界。
《酒徒》是一部意識流自傳式小說，講述在1960年代早期的香港，一個抱有理想卻飽受煎熬的知識分子逐漸沉淪的故事。這是本艱澀難讀的書，充滿哲學思考和文學典故，花了很長的篇章講述中國文學的歷史和西方現代主義運動。這部小說猶如一杯配搭奇特的雞尾酒，即使已經出版近60年，卻從未有人翻譯過，因為這是個極大的挑戰。
因此，這個項目能吸引到世界各地許多有才華的譯者、編輯和年輕學者一起工作，實在幸運。他們來自美國、加拿大、澳洲、紐西蘭，當然還有香港，不單止投身《酒徒》的翻譯工作，還有整個系列的書。過去的九年、十年裏，我和這群出色的人緊密合作，一同努力將這些展現了香港靈魂的作品帶給全世界。
《酒徒》這部長篇小說可算是整個書系裏的一部大作，譯成英文後全書超過350頁。我認為這是一部非常感人、發人深省的小說，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一位作家的人生。
像香港這樣的社會，中西摻雜，這種特質在60年代或許更甚現時。因此，《酒徒》可說是在文學領域提出了香港身分認同的問題，劉以鬯正是中文世界裏香港文學的開山鼻祖，正如我在引言中的詳細解釋。《酒徒》由黃國兆（Freddie Wong）拍成了一部精彩的電影，電影劇照亦收入了The Drunkard一書中。
除了劉以鬯的《酒徒》外，本書系另一重要部分包括也斯（梁秉鈞）的兩部作品。我覺得他值得致以兩冊書的份量，因為他在中國文學領域深耕多年。事實上，直到去世前，他依然寄望香港文學界蓬勃發展。其中一本書專門收錄了他傑出的詩歌作品，書名為Lotus Leaves，涵蓋了這位重要詩人整個創作時期的作品。
也斯確實是中文文學世界裏的名家，既能創作嚴肅認真的詩作，又能寫出輕鬆易讀的作品，有些引人深思，需要一定的知識才能領會，亦有很大部分作品十分貼近日常，充滿魅力，還有一些則幽默有趣。
我想所有偉大的詩人，例如威斯坦・休・奧登（W. H. Auden），有時純粹為了幽默而幽默，只想證明自己並未受到嚴肅詩人這個身分的束縛。也斯從未受到任何束縛，他是一個思想非常獨特的人，吸收了大量北美和南美文學的養分，將很多詩人的作品譯成中文，例如艾茲拉・龐德（Ezra Pound）的詩作。
也斯是一位巨匠，而幸運的是，他在香港長大，一生幾乎都在香港度過。因此，他並未受到任何思想上或意識形態上的壓力，他可以忠於自己，彷如活在詩裏一樣。我認為在Lotus Leaves這本詩集裏，大家都能遇見這位充滿活力的傑出詩人。當然，他已經離世差不多七年了，但不得不說，他的確是香港文學界一位充滿魅力的人物，尤其對年輕人而言，特別是學生，他的葬禮上擠滿了他在嶺南大學任教時的學生。他言行間所顯露的無拘無束，啟發了很多人。
他還成為了數十位年輕作家的導師，極其慷慨地為學生奉獻自己的時間、精力和心神。我猜想這些經歷都強烈鮮明地呈現在他的詩作中——有些是面對香港新形態下逐漸衰落的一聲絕望呼喊，有些就只是一則玩笑，而有些詩作，正如某位評論家所說，就像你坐在的士後座時，聽到前座某位與司機攀談的對話。他們稱之為隨意平實的詩。
但與此同時，這些詩又隱藏著深度，而我認為，這正是他的詩很「香港」的原因。香港也隱藏著深度，深不可測。這城市有其陰暗的一面，充斥著罪案和各種陰霾，但在這套書系的文人眼中，香港亦隱含著深沉的意義、溫柔和感受，而這些在我看來，定必令對香港懷有刻板印象的外界驚訝不已。蘇絲黃、旗袍、灣仔紅燈區那些美國海軍的享樂勝地——外界常以這些陳腔濫調來形容香港，但這只不過是非常膚淺、停留在明信片上的印象而已。
「香港文學」書系旨在深化世界對香港的認識，在香港成為全世界焦點的這個時期，讓世界得以窺探香港靈魂的隱藏深度，更深入了解這座城市。歸根到底，真正牽絆港人情緒的，正是香港身分和靈魂的深度，而這也是這套書想要透過翻譯，努力呈現給世界的。
Dragons: Short Fiction of Leung Ping Kwan
也斯《龍：也斯短篇小說》
Leung Ping Kwan
Translated by Wendy Chan,
Jasmine Tong Man, and David Morgan
2020/07
此書系中另一本也斯的作品是兩個故事的合集，一個是十分早期的作品，另一個則屬晚期，覆蓋了他整個創作時期。第一個故事〈養龍人師門〉，講的是一個養龍人和一條龍之間的關係。在這個故事裏，這條龍象徵了中國人的創意精神。整個故事是一種探索，探索也斯所謂的「香港荒謬性」，而我認為，這也在探索中國更巨大的荒謬性。這個十分早期的作品，深受拉美文學中魔幻寫實手法的影響。
另一個故事〈淹死者的超渡〉，則是十分晚期的作品，對於創造解放的意圖，作出了具感染力和透徹銳利的分析，故事再一次提到「自由」。某意義上，「自由」是這兩個故事的共同主題，但在〈淹死者的超渡〉裏，「自由」「解放」的達成是透過誦讀一篇十分古老的經文。在這方面，也斯受到中國傳統鬼神故事的影響，他們稱之為「志怪小說」。
我想在某程度上，他也在模仿金庸的武俠小說，這很有趣，因為這兩位作家在很多方面都極不相同。我想最後的這個故事〈淹死者的超渡〉，可能是也斯其中一個最深刻的作品，當中融合了許多他早期作品的想法，同時也期待建構一個更宏大的構想。《龍》這本書裏的兩個故事，在某意義上都概括了想像世界裏面中國人對自由和解放的追求。
Teddy Bear Chronicles
西西《縫熊志》
Xi Xi
Translated by Christina Sanderson
2020/07
這是一本有關泰迪熊的書，充滿奇思妙想，由香港傑出女作家西西所著。書中她將縫製毛熊和服飾的技巧，融合她對中國歷史人物的想象重構，這些人物包括歷史上重要的作家、將軍和政治家。她將所有元素編織成《縫熊志》這本書，創作出一部輕鬆有趣的筆記文學作品，這本書在香港成績斐然。
香港是個孕育自由文學的自由社會，這也是整個書系表現出來的特徵。西西創作了這本輕鬆易讀、異想天開的書，「異想天開」是我唯一想到的形容詞，這本書看似關於泰迪熊，但又並非真的在寫泰迪熊，而是在寫中國文化，因為書中每隻泰迪熊都代表了某位著名的歷史人物。因此，這是一本十分精彩的書，令人開懷愉快，又能學到知識，我讀這本書的過程中充滿了樂趣。這本書的翻譯由一位同樣熱愛泰迪熊的譯者完成，譯得非常出色。
Ordinary Days
A Memoir in Six Chapters
李歐梵, 李玉瑩《過平常日子》
Leo Ou-fan Lee and Esther Yuk-ying Lee
Translated by Carol Ong and Annie Ren
2020/11
最後要介紹的兩本書，其中一本是部精彩的自傳式回憶錄，由著名學者李歐梵（Leo Lee）和他太太李玉瑩（Esther Lee）合著，她本人是位十分有天賦的作家和畫家。
這部回憶錄有意仿照18世紀後期的經典作品，講述了二人很晚才相知相戀，卻為彼此六七十歲的生活帶來幸福快樂。這本書由開心美好的回憶開始，情況漸漸變差，直至陷入一片絕望的黑暗當中——那部分玉瑩記錄了自己如何飽受抑鬱症的煎熬，曾四次意圖自殺，是全書最令人難過的部分。
然而，這本書最特別的地方，在於其毫無保留地向讀者敞開心扉，同時為讀者帶來勇氣和希望。我認為這本書在現代中國文學中十分突出，實在找不到其他與之類似的書。
對我而言，這本書的獨特之處還在於它植根於香港——李玉瑩成長於香港，而李歐梵後來也選擇搬到香港居住，二人對這個地方都有深刻的認同感。他們成功將中西方帶來的重要影響交織在一起，透過這本回憶錄，打破某種規則界限。這是一本深刻感人的書，情感真摯，寫得很好，在中國文學領域卓爾不群。
The Best China
Essays from Hong Kong
《最好的中國：香港散文選》
Edited by John Minford
2020/11
最後，本書系的第六本書，這是本收錄香港散文的文集，由我本人編輯，書名定為The Best China。我認為有必要解釋下這是什麼意思，因為某意義上，整個書系都可稱為「The Best China」。
「The best china」是英語中較老派的表達，用於形容最頂級的瓷杯、茶託和瓷碟，只有在特殊場合才用。換句話說，就是最高級的家居用品，例如母親常說：「好吧，如果西蒙要來喝茶，我們就拿出『the best china』來招待他吧。」
我重新定義了這個片語，用來指代中國和中國社會中最美好的事物，指代中國文學中最優秀的傳統，指代自由探索精神，正如李約瑟（Joseph Needham）在其著作中提到，這種精神令中國在許多科學領域成為先驅。於是，我將這本書命名為The Best China，因為這本文集廣泛收錄了1840年前後一直到現今的香港散文。透過這本書，我希望能夠展現出香港文人不可思議的變通能力和多元變化。
文集的作者也包括以英文為母語、來自19世紀末香港社會的舊成員，他們也是香港的一部分。例如，著名的理雅各（James Legge）是有史以來翻譯中國經典最出色的譯者。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香港，他開口說中文時，說的是廣東話。他是個真正的香港人，熱愛這個地方。書中收錄了他寫的一篇散文，十分溫馨，敘述了他對香港生活的追憶。
書中也收錄了一兩個華人作家的作品，他們在香港長大，後來搬到世界各處，去了美國或澳洲，但香港始終牽引著海外華人的心。今天在倫敦、奧克蘭、威靈頓或悉尼，只要你去唐人街，仍然能找到很多只懂說廣東話的人，他們來自香港或廣東周邊地區。
香港之所以形成這些獨特傳統，其實是殖民侵略的後果。割讓香港的歷史確實令人羞恥，但也正因為這件事，令香港在那之後的150、200年裏演化為一個融合中西文化的獨特城市。正是這種中西交融的思考、處事、寫作和感受方式，將香港塑造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地方。
The Best China所收集的文章著於不同時期的香港，都是充滿趣味的散文，有時又引人深思。例如，書中有相當長的篇章為香港著名小說家金庸而設，當中有他本人寫的一篇散文，還有幾篇不同評論家關於其著作的評論。像金庸這樣的人物，是香港文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香港文化的重要部分，是許多人的榜樣。他創作的36卷武俠小說，激發無盡想像，築起了香港文學史上重要的里程碑。金庸能忠於自己，和劉以鬯、西西一樣，他由上海流徙到香港，然後成為香港的一部分，為這個城市創作了大量精彩絕倫的小說，如今依然激發著大眾的想像力。因此，本書收錄了他的作品。
一些近代諷刺散文作家的作品也收錄在書中。所以，這本書是所有優秀作品的大雜燴，代表「最好的中國」，所以我將書名改為The Best China。
總括而言，我只想告訴將會買這些書的人：請細心閱讀，然後吸收香港精髓，思考這土地為何能令無數人引以為傲，這城市為何會讓無數人深深痛愛。像我這樣住在香港的外國僑民，也深愛著這個地方。我在這裏已經住了15年，這是個十分溫暖、充滿人情味的城市，代表著中國文化中最優秀的傳統——追求創新、思想自由、精神自由、想像自由，這些正正就是香港文學的特點。
我希望透過這套全新的書系，能將這些特質忠實地呈現給全世界。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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