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顯老的錢鍾書 | 紀念錢鍾書先生誕辰110週年
值班編輯:慕樵
今天是錢鍾書先生(1910年11月21日–1998年12月19日)110週年誕辰,他的故事有很多,他那照相術一樣的記憶力、和楊絳的美滿愛情,甚至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不近人情,這些話題都是談論他的文章裏面作者們寫了又寫,讀者們看了又看的。不過,錢鍾書的軼事雖多,他卻還有一項明顯特徵,許多見過他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提及,但是似乎並不那麼廣為人知:錢鍾書不顯老,外表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1979年,錢鍾書六十九歲,隨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訪美,在幾次學術交流活動中他技驚四座,以深厚的學術素養和精彩的外語對話令眾人折服,成了十足的學術明星。但是,在旅美作家水晶眼裏,錢鍾書令人震驚的可不只是才華,水晶這樣形容錢鍾書:「白皮膚,整齊的白牙,望之儼然四十許人,簡直漂亮齊整得像晚年的梅蘭芳先生。」(水晶,〈侍錢「拋書」雜記──兩晤錢鍾書先生〉)六十九歲的人看上去像四十多歲,這哪裏是學術明星,簡直是演藝明星了。
水晶與錢鍾書合影,眼神中頗有幾分迷弟的興奮感
(圖片出處:《宋淇傳奇——從宋春舫到張愛玲》)
如果說水晶可能帶著粉絲濾鏡看錢鍾書,其描述或許過於誇張,那再來看看余英時和夏志清兩位的說法。
余英時在1978年隨團訪問中國大陸,在北京時他提議拜訪俞平伯和錢鍾書,他和錢鍾書初次見面是在俞平伯家中:「開門的是默存先生。那時他已六十八歲,但望之如四、五十許人。如果不是他自報姓名,我是無論如何猜不出的。」(余英時,〈我所認識的錢鍾書先生〉。默存是錢鍾書的字。)所以說,認為錢鍾書比實際年齡小上十幾二十歲的,並不只是水晶一個人。
1952年,22歲的余英時在新亞書院畢業
(圖片來源:余英時畢業證書,
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校史館藏)
和水晶一樣,夏志清也是1979年在美國見到錢鍾書,他回憶說:「錢鍾書出生於1910年陽曆11月21日(根據代表團發的情報),已69歲,比我大了9歲另3個月,但一無老態,加上白髮比我少得多,看來比我還年輕。」(夏志清〈和錢鍾書在哥大〉)
有圖有真相
錢鍾書與夏志清,1979年,夏志清辦公室
(圖片來源:《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第四卷)
1979年,哥倫比亞大學校園
俗話說「相由心生」,錢鍾書不顯老應該和他長年淡泊名利、潛心讀書有關。對錢鍾書而言,真的是「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讀得多了,可以美化自身容貌、減緩衰老。
錢鍾書極具特色的「個性簽名」
錢鍾書人如其名,不愛錢,唯獨鍾情於書,他到底有多喜歡讀書,從女兒錢瑗的幾幅畫就可以看出來:
站著讀
坐著讀
(圖中文字是「副院長暑讀書圖」,
因錢鍾書曾任社科院副院長)
躺著讀
廁上也讀
(圖片來源:《我們仨》)
由此可見,要想像錢鍾書一樣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須得萬分勤奮地閱讀才有可能實現。
(不知道閱讀微信文章算不算
覺得錢鍾書不顯老的人可不止上面三位,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黃維樑初見錢鍾書是在1984年,彼時他的觀感也是如此:「錢先生穿著絲質短袖襯衣,架黑色粗邊眼鏡,高額頭,雙目炯炯而溫煦,頭髮白了一半,面色光潤,雖然已經74歲了,卻如五十多不到六十。」
黃維樑把錢鍾書視為文化英雄,寫了一篇〈文化英雄拜會記〉記述此次拜訪。今天的推送就是這篇文章的節選,且看當年錢鍾書如何招待這位來自香港的不速之客:
文化英雄拜會記
節選自《文化英雄拜會記》,頁46–55
《文化英雄拜會記——
錢鍾書夏志清余光中的作品和生活》
黃維樑 著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8
初訪錢鍾書先生
1984年8月,我第一次到北京,心血來潮想到要拜訪錢先生。他住在三里河南沙溝。我地址記得不詳,於是向朋友打聽,問得座數層數等資料。14日上午10時許出發,心想碰碰運氣,晚輩拜訪大師,拍攝幾張照片,留個紀念,滿足凡俗如我的虛榮心。旅途絕不似《圍城》中方鴻漸等人至三閭大學那樣長途跋涉、迂迴曲折,卻也經過一番尋尋覓覓,汗流浹背,才抵達錢宅。不敢大聲叩門,我輕輕小叩,門開處,赫然出現在眼前的,就是錢先生。我馬上自報姓名,錢先生聽後即問:「你是否從香港來的?」我說是,補充道:「唐突造訪,十分抱歉。我只希望向錢先生問安,拍幾張照片,作為紀念,就告辭,不敢多作打擾。」對我這個不速的獨行訪客,錢先生面露笑容,極親切地請我進入錢宅,坐下,和我交談起來。
1984 年夏,黃維樑與錢鍾書,攝於錢鍾書寓所
(圖片來源:《文化英雄拜會記》)
錢先生年輕時被目為「狂生」,現在74歲,名滿天下。他以極其淵博、貫通中外古今、融會文史哲各科著名。他的學問之大,已成為一則傳說。此名也包括「不見客」、「不應酬」之名,「拒人於千里」之名—往往有訪客千里迢迢而來,希望登門造訪,卻被拒諸門外。現在於我面前的,是溫文好客的錢先生,還有錢夫人楊絳女士。她坐在錢先生旁邊,靜靜地聽著我們談話。錢先生問我北京之行如何,住在哪裏。我據實以告。《圍城》裏有一個情節,記述主角方鴻漸與幾位舊雨新知吃飯聊天。一個研究哲學的褚慎明到了歐洲,攀龍附鳳地先用書信恭維羅素,然後拜訪他。此事成為他日後津津向人樂道的難忘經歷。褚慎明在飯局上敘述此事,以羅素小名Bertie稱這位哲學大師,說見面時「承他瞧得起,請我幫他解答許多問題」。《圍城》用夾敘夾議的全知觀點寫成,錢鍾書充分利用這種敘述法的長處,在褚慎明的話後面加上這樣的按語:「天知道褚慎明沒有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麼時候到英國、有什麼計劃、茶裏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答的問題。」我現在拜訪錢先生,「承他瞧得起,請我幫他解答許多問題」,我以後可以像褚慎明一樣向人吹牛了。誠然,幸好「我幫他解答」的問題不止於上述的「住在哪裏」等幾條。
錢先生問我北京之遊,也詢及香港之友。宋淇(林以亮)先生和錢先生相交,梁錫華先生和錢先生有通訊,都被詢及。
錢鍾書贈給宋淇的晨光版《圍城》,梯芬是宋淇的筆名
(圖片來源:《宋淇傳奇——從宋春舫到張愛玲》)
向錢先生「獵獅」與「攀龍」
1980年,我和錢先生開始通訊。事緣劉紹銘教授與我合編《中國現代中短篇小說選》,擬收錄錢先生的〈靈感〉和〈紀念〉兩篇作品,我先寫信給錢先生,徵求他同意。到了1984 年夏天,我唐突拜訪錢先生時,我們一直有通信。這次見面之前,他至少曾先後寫過五封信給我。錢先生的《管錐編》在1979年秋冬出版,翌年春天,我據此書論比喻部分加以引申發揮,寫成〈與錢鍾書論比喻〉一文。收此文章的拙著《清通與多姿》曾寄給錢氏請教。有了以上的淵源和因緣,我如此這般向錢先生「獵獅」(lionhunting)與「攀龍」,也就順理成章、理直氣壯了。其實我一向極少向文壇學苑的鉅子名公獵獅、攀龍。雖然淵源如此,我恐怕佔用錢先生太多時間,曾三番兩次說打擾已久,要告辭了,而錢先生屢次說不要緊。外面沒有下雨,主人依然留客。錢宅的書房兼客廳不大,共約有20平方米,佈置簡樸,書不多。錢先生穿著絲質短袖襯衣,架黑色粗邊眼鏡,高額頭,雙目炯炯而溫煦,頭髮白了一半,面色光潤,雖然已經74歲了,卻如五十多不到六十。錢先生通中、英、法、德、意、西班牙和拉丁七種語言,「在七度空間逍遙」(黃國彬語),非常「淵博與睿智」(柯靈語)。如今我得以親炙這位傳奇式的文學大師,幸何如之,幸何如之。錢先生咳唾珠玉,語調適中,談鋒甚健,向他請益、和他晤談真是一大享受。
我們談到彼此認識的諸友近況,又談到人文科學者的地位。錢氏說在這個科技時代,我們都成了二等公民。他又說目前國內極重視國外學者,在court他們(奉承他們,向他們獻殷勤)。我心想錢先生大概怕應酬,有時又不得不「奉命」和某些國外名流會面,乃有此牢騷。錢先生年輕時「狂」,晚年「狷」。狷者有所不為,拒見訪客是常事。1980年代後期,錢先生在給我的一封信裏,就說某某外國人求見,而他拒絕。
藝術與現實的關係
楊絳女士坐在旁邊聽著,偶然加插一兩句話。錢氏伉儷,真是一對恩愛相親的夫妻啊!我感受著,又想著楊絳女士《幹校六記》中所寫的夫妻生活。我於是問道:「大家都說你們是一對標準恩愛的夫妻,不過您的大作《圍城》所寫的戀愛與婚姻卻不美好,戀愛不浪漫,夫妻常吵架。小說的結局是男女主角大吵一場,女主角離家出走。究竟文學作品怎樣反映作者的經驗?」
錢先生於是大談藝術與現實的關係。藝術往往出諸想像,和作者生平沒有必然的關係。研究文藝的人,不要把作品當作傳記。杜甫咏馬,「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李賀詩句「石破天驚逗秋雨」,這些都是想像的馳騁,不必是作者親歷的紀錄。錢先生又引述康德哲學,以及莎劇《馬克佩斯》的評論,進一步說明這個藝術與現實的問題。
1935年,新婚的錢楊乘船赴英留學
(圖片來源:《聽楊绛談往事》)
夫妻二人甚少旅遊何以故
印象中,錢先生伉儷好像多年來沒有「衣錦榮歸」故鄉無錫。我問他何以故。他說夫妻二人都甚少旅遊。如果因公出差,活動都有人安排,失卻自由。如果自己出門,則買票、訂旅館要人幫忙,費時失事。根據我和錢先生交往的經驗,他大概凡事都親力親為。十多年來我們通信,他寫過三十餘封信給我,信箋和信封,都是他的親筆。他寄過幾本書給我,郵包上的地址也都是他自己寫的。後來我讀到錢先生的一則雋語如下。有人問錢先生為什麼不找助手幫忙?錢先生答曰:助手不一定懂幾種語言。而且老年人容易自我中心,對助手往往不當是「手」,而當是「腿」—只是用來跑腿。
錢鍾書牛津時期的筆記本,1936年。
當時錢鍾書常去牛津大學Bodleian圖書館(錢將其譯為「飽蠹樓」),所以也把讀書筆記稱為「飽蠹樓讀書記」。他在勤記筆記之餘,也不忘大顯恩愛:此頁上方和左下角各有一枚閒章,印文分別是:「無書不讀有家可歸」、「海天鶼鰈」(鶼即比翼鳥,鰈即比目魚),題字中也說道「與绛約間日赴大學圖書館讀書」。
(圖片來源:《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第1冊)
略為涉及時局,錢先生數次提到「四人幫」,又說現在的國內社會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相結合,是好事。臨告辭時,楊絳女士問我一個問題:「刁蠻是什麼意思?」我頗感奇怪,略謂這大概是粵語詞彙,有刁鑽、蠻不講理之意。我反問錢夫人為何有此一問。她說曾有人用「刁蠻」來形容錢鍾書。
錢鍾書說楊绛「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An almost impossible combination of 3 incompatible things: wife, mistress & friend.)
(圖片來源:《聽楊绛談往事》)
刁蠻也好,狂狷也好,這一個小時,我完全感受不到。錢先生一片溫文敦厚,我小叩而他大鳴,使我喜出望外。我們拍了幾張照片,他還題簽贈我《廣雅疏證》一書。他堅持送我到樓下。我們一起離開錢宅,在樓下又拍了一照。在南沙溝這個高級住宅區的大門口,我和錢先生道別,錢先生步履輕快地回家,我回頭拍了一張他的背影。水晶的〈侍錢拋書雜記〉這樣形容1979年的錢先生:「白皮膚,整齊的白牙,望之儼然四十許人,簡直漂亮齊整得像晚年的梅蘭芳先生。」1984年夏天所見,錢先生依然年輕健朗。
華夏的文化英雄
十多年前那個夏日,我離開錢宅後,乘車到香山飯店喝茶,把與錢先生談話的要點記下來。回到香港後,我寫信給錢先生,說要把晤談內容整理,寫成文章,望他允許。不久即收到他9月6日的來信,向我大潑冷水。他說報刊記者「乍見一人,即急走筆寫成報道,譬之《鏡花緣》中直腸國民,食物才入口,已疾注腸胃,腹雷鳴而下洞泄。豈雅士所屑為哉!」
晚年錢鍾書
為了做雅士,我把精神佳餚在腦袋裏咀嚼了十多年,不斷回味其甘香。有人說年輕時的錢鍾書恃才傲物,是一狂生。我接觸到的晚年錢老,即之而溫,非常醇厚。那次晤談時,他對我多所鼓勵;在先後給我的書信中,也常常如此。「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錢先生在《圍城》中說。他是不會喜歡我現在寫這篇悼念性文字的。悼念錢老之外,還有自我標榜之嫌,錢老可能更會責怪我這樣的後輩。不過,我怎能抹去對錢老的回憶?當時錢先生風華仍茂,我得睹「文化崑崙」,親炙一位證明「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的大學者,自應把音容言談記述下來,為「錢學」增加一篇文獻。
十多年前的錢先生,風神俊雅,我得以晤見,真有杜子美「干氣象」的興奮與自豪。錢先生在生時,已是一則傳說,現在作古,他將成為一位華夏的文化英雄(culture hero),成為一則神話了,在崑崙山上。
——寫於1999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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