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痴”、小镇青年和爱情故事 | 周末
按:一周一度的“三辉周末”又来了。“周末”是三辉编辑部喝喝水聊聊天的地方,三辉编辑们轮流主持,想说什么说什么。本周主持人是三辉文稿编辑羊小穷,她要跟大家聊聊她的春节回乡见闻,需要自带3D眼镜的县城电影院、村里的“大痴”们、长成长辈模样的小学同学......
题图为电影《步履不停》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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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春节的事
文 / 羊小穷
来自 / 三辉编辑部
深山令我害怕。这样意识到时,我们的车子已经进入深山,山路蜿蜒着钻进一整片马尾松,它们在车窗两边迅速后退,退入莫测之中。有时会在两车道的山边上看到溪谷,陡峭的石壁下面是白色的石头和溪水,对岸有一两栋孤立的瓦房,不知道是否被弃置。我的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猫碗上挪都不敢挪地方,在航空箱里一言不发。这样无来由的害怕许是一种童年阴影。我是说,最初面对这种山路时的我既不了解世界秩序也无能力保护自己,于是成年后的我依然像一头被豢养的象,力气大到可以推开栅栏,却很难再推开它。
在县城电影院的遭遇或许能更直接地解释这种担忧的来源。那是一家行将倒闭的影院,因为城里新开了两个商场,各有一家设施更好的影院;小城虽小,每个人却都希望跟紧时代,去旧影院已经算作过时。我去的时候正是中午,售票台后面摆着两碗没吃完的扁食,筷子横在碗上,售票员在跟一个男人争论。
“3D电影就是应该提供眼镜的。”男人说。
“我已经说过了,电影就是3D的,你要是想戴眼镜,自备,我们不提供。”
“没有眼镜算什么3D电影!”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你们这样我要去举报你们哦。”
“那你去好嘞。”
男人愤愤地出去了,售票员一边捧起碗,一边嘟囔,“有毛病。”
果然如我所料,影厅里只有我一个人。没人检票,开头没有广告,原先在里面睡觉的影院工作人员看我进来,穿上鞋出去了,连临街窗户的窗帘都是我自己拉上的。一个小时以后,两个男人戴着自备的橙色3D眼镜一前一后走进来。但我看的这场电影是2D的。他们开始交谈,抽烟,接着其中一个人的电话响了,他直接接了,没有出去,也没有打算出去。电影开始出现打斗情节,音量很大,打电话的人也扩大了音量,他似乎在跟对方视频,拿起电话将前置摄像头对着荧幕。我几乎崩溃,但什么也没说。假如在上海,我可以请他出去,也可以找工作人员请他出去;但在这个械斗一度盛行的小城镇,我怂了,害怕电影没结束就横死影院。
电影院临街的窗户
没有在初高中谈过恋爱,因而也不了解两个说方言的人是如何恋爱的。一直以来的困惑是,假如通常都是说方言,那么说情话的时候呢?突然换普通话不要紧吗?也说方言不会笑场吗?回来的途中听司机一路都在跟女朋友打电话,突然明白了一些,这里爱情的形态也不一样,在爱情的语境下,“你个讨债鬼”也可以表示“我爱你”。大我五岁的堂姐生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她跟我说她与堂姐夫最后定下来的过程:“一开始不是要就此算数的,他性格有些懦弱,也不够高,去他家里的时候他妈很凶,很快就直接说,我们家很穷没有钱的,要是真心就好好相处,要是玩玩的就赶紧分。当时气死了,心想有这样的婆婆结了婚也没好日子过,但也不能马上分手,要是回来就分手不就相当于告诉人家是嫌他穷吗。后来隔了一段时间打电话分手,他说见面说啊。见了面他笑嘻嘻地扯东扯西,完全不提分手这事。这样我也不好意思提了。后来我就怀孕了。就这么定下来了。”
村里有个胖姐姐,见到我就跟我说该找男朋友了。我知道她完全出于善意,但她是我所遇到的婚姻生活最不幸福的人之一。她年轻时跟一个混混恋爱怀孕了,没有到法定年龄,计划生育的执行办法不知道为什么也落到她头上,她被带去做了流产。当时村里有个老太太被谋杀,混混跟其他几个人糊里糊涂被抓去关了几年。混混出来后,他们结婚了,十几年都没有孩子,据说是当初的手术导致她不能再生育。混混想要儿子,拿着她炒股的钱找了别的女人生儿子,后来钱花光了,女人跑了,带着儿子回到了她身边。她抱着养儿防老的心情养孩子,孩子却不知从哪里学的恶毒话,会指着她的鼻子骂:“老畜生,你不是我妈。”但胖姐姐依然对孩子很好。过年的时候,她跟所有人一起发红包、抢红包、嗑瓜子、聊八卦,你看不出任何不幸留下的痕迹,反而,她才是笑得比别人大声,玩得比别人开心的那一个。这里有我未曾了解的人生哲学。
在我们那里,精神病人和智力有问题的人都被叫作“大痴”。回家的时候,有些人不一定碰得上,但我们村里有个“大痴”我每次都见到。印象中从我小学时他就是那样,平头,脑袋有点方,穿老旧的中山装或夹克,但都干净,口齿不清,两手插兜,好像有事似的在家里和公交车站之间走来走去。如今我一问,原来他已经五十岁了。他跟母亲生活;他母亲待人和善,与我的父母同辈,头发却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经全白了。去外婆家时在极尴尬的场合见到了我认识的另一个“大痴”:公共厕所。她双手插兜立在边上看我,叫不出我的名字,足足看了我两分钟有余……不知道女“大痴”算不算幸运,我所见过的男“大痴”都是一个人,或被母亲照顾着,或被家人驱逐,睡在公共祠堂;但我所见的几个女“大痴”都结婚了,有孩子,有的孩子健康,有的孩子也不健康。小时候我以为是人都会结婚,“大痴”也不例外,现在想来,她们的婚姻疑点重重:精神正常的人是在何种情况下决定跟这样的人结婚的?“大痴”自己知不知道婚姻是什么?假使知道,又是否真心愿意?做过各种猜测后,得出的推断令我难受:她们的父母日渐年迈,也希望将她们交托给什么人;而按照当下你出房子我出车子的婚姻逻辑,她们的筹码,或许只有尚可利用的子宫。
坐公交车的时候遇到过小学同学,小学转学后没有了联络,再见面是三年后的初一,初中三年,他常骑着自行车跟在我们身后,然后猛地超过我们。他大概姓徐,也可能姓章,我在公交车上叫不出他的名字,所幸他也不记得我的名字,双方哈哈大笑着他就到站了。他穿着皮衣、皮鞋,拎着一箱六个核桃,大概是承担了独自走亲戚的任务,他在车下跟我挥手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他小时候的样子,觉得他已经是我爸那一辈的人了。
我有一个表弟,在我短暂的留守儿童生涯中,他是我在外婆家唯一的玩伴。我六岁的时候,表弟三岁。我那时差点闯下大祸:没有留神,表弟跑到了路中间,正好一辆车开过来,所幸车子是上坡,司机看到小孩子踩了刹车。表弟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记得我的某个外公曾经在同一段公路被车撞死。表弟今年读大四,他高考结束的时候我正好在家啃老,于是帮他报志愿。我记得他那时候穿一件白色T恤,前面印着很大一个初音未来。他很喜欢动漫,但最后报了一些在大人看来更现实的志愿。过年的时候听他说想去做游戏研发,我有些莫名开心。后来三姨(表弟的妈)又跟我聊起表弟的未来,我说做游戏研发很好啊,三姨说最好还是回家考公务员或者当老师吧,到时候我给他把车买好房子买好,还能找本地女朋友。我说表弟自己不愿意吧。三姨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胸有成竹,说他会愿意的,要不然房子怎么办呢?我无言以对,表弟确实从小比我乖;我在高考结束便决定去很远的地方上学,接着去很远的地方工作,没想过回去;这种时刻,乖孩子才比较为难。有时我觉得那些同我和表弟一样的小镇青年们就像湍急水流中的鱼,面对分叉的河道,有的鱼跟着看似可靠的鱼群,有的鱼相信自己选的河道能通往大海,还有的鱼未及思索,便被卷进了更大的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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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蟹小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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