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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发展的政治经济学答案——专访浙江大学耿曙研究员

政治学人 政治学人 2021-04-25

本期嘉宾·耿曙

       

耿曙,美国德州大学政府系博士,浙江大学文科百人计划A研究员,现任教于浙江大学社会学系,并担任博士生导师。曾任教台湾政治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并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宾根大学、海德堡大学等校讲学。主要研究领域为比较政治经济、组织社会学/经济社会学、比较政企关系、基层政府组织、台湾研究/两岸关系、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等。曾于The China Quarterly、The China Journal、《经济学(季刊)》《社会学研究》《政治学研究》等国内外期刊发表中英文论文50余篇,专著编著10册、学术论文集论文30余篇。


编者按

在政治经济学领域,我们已经对话了朱天飚、黄琪轩等著名学者,对政治经济学的学科概况和国内研究现状有所了解。那么在中国问题上,政治经济学又能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如何看待中国发展中人事体制的作用?如何思考转型期政府人事体制和政企关系改革?中国“领跑”又该如何进行?此外,作为一流学者应如何准确定位学术取向与时代潮流的关系?如何根据环境制定研究策略?本期政治学人有幸邀请到耿曙研究员,带领我们深耕中国研究,领略政经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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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学人:耿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政治学人的专访。据了解您曾在美、德、英以及台湾等多地求学、讲学,治学经历丰富。在此过程中,多元文化对您的学术生涯以及学术旨趣有何影响?您是如何确定政治经济学为研究领域的呢?
耿曙

首先,我求学经历其实不多元,说到底就是“标准美规”。一开口人家就晓得,一整套“社会科学”思路(常被朱天飚老师曝光)。算得上多元的是我学科倾向:拿的是政治学位,曾经任教经济学院,现在转入社会学系,发表多属中国研究(China Study)。同时,研究兼采定性与定量方法。所以我讲的“案例研究”,会兼顾理论建构与论证严谨。

如果回头检讨,“跨学科”与“多方法”其实挺好。因为国内外学界,都有各种隔阂:定量不懂定性,定性不会定量——也许自以为懂,但除非你做,否则不真懂。另方面,社会学很少吸收经济学思路方法;经济学这厢又睥睨一切,只想指教,无心请益。这都不利分享与启发——如贝克尔(Gary Becker)说的,歧视终归导致低效——换言之,跨学科交流助益良多,但前提在彼此了解。

至于研究主题,个人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专注哪个主题,偶然成分很大。例如博士阶段,侧重扈从关系(clientelism),偏政治社会学。论文济南蹲点,出发点是嵌入/网络视角,但指导我的是刘世定老师。刘老师惯于通过微观视角,推敲制度/现象,所以我又转向理性选择。正式执教之后,研究先分两块,一是国家—市场关系,侧重政企互动、地方发展;一块围绕身份认同,涉及族群关系、移民研究。后来转任上海财大,为配合我们同学——全是经济学博士——认同慢慢不做,目前就剩同中山大学林瑞华老师合作的两岸研究。取而代之,其一是上海大学庞保庆老师、华中师大钟灵娜老师带起来的政府人事领域,偏组织社会学/组织经济学;其一是华东理工陈玮老师所引发的产业政策、发展型国家研究。这两块是目前研究重心。

所以说,回顾前尘,我的研究视角与议题,一直追随师友启发、时代潮流、研究优势而多次调整“二十余年如一梦”,现在蓦然回首,变化还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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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学人:纵观您的学术成果,我们发现您的学术取向紧跟时代发展步伐,很有“时代色彩”,而您这一代学者也恰经历了中国经济最关键的几十年。您认为,在确定学术方向时,如何考虑经典性与时代性之间的关系?历史潮流对一个学者的学术生涯有多大的影响?
耿曙

是呀,我认为社科研究——其实任何研究——必须回应时代潮流。当然,社会科学并不等同“对策研究”:研究最终虽得服务社会,但学者不必化身实践人士,整日思考“怎么动手”层次的问题?不同角色之间,应该有所分工。社科研究虽由问题触发,但关心的却是广泛的通则。马克思研究英国社会,既不是“英国研究”,也不在提出对策,而是对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的系统分析。

因此,社会科学的研究,终须上升到理论层次,也还得讲究观点原创。但国内也有种看法,认为“人家做过的主题,就不能够再做”,这却有点矫枉过正。一般而言,学界关注的主题,多半是重要问题,往往更值得研究。但因此也更不能人云亦云,否则得是“立志做二流”,甚至沦为“二道贩子”。对此,我经常建议我们同学,不妨借助《They Say,I Say》自我考察:好的研究既要与主流对话,又要有别于坊间观点,这才容易赢得青睐。

我们再回到时代潮流。国内专心学问的师友,对此常有几分不屑。这当然与各种“摇旗呐喊呼应口号”“观察评论提对策”著述太多有关。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因噎废食。就如“任何历史都是(某种意义的)当代史”,好的研究肯定离不开时代潮流。对此,不妨以China Study领域为例,看看当时潮流如何影响议题设定。对这大概可以这么说:只要说出论文题目,估计便能猜着哪年开题。为什么?不同时期,各有关注。

回顾1990初期,苏联解体影响所及,学界普遍关注央地关系;到了90中期,中国既未私有转型,还能超常增长,乃纷纷聚焦集体企业的产权问题;再到90晚期,东亚爆发金融危机,泰印韩日此起彼伏,以此考察中国,国企转型、金融坏账变成重中之重;接续迈入新千年,中国入世,全球开放,向前拉动的是国际市场,向后掣肘的是农村农民,两者同成研究热点。到了2000中期,两者又分别延伸为“对高速增长的解释”与“对抗争政治的评价”。再到2010之后,增长维持不坠,抗争蚍蜉撼树,中国的“执政长青”乃成定论。但中国究竟怎么办到?如社交媒体治理、社会分化应对、体制调整适应等,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上述研究为何紧追潮流?因为我们不怕观点受到质疑,唯恐著作横遭轻忽。要擒获各方目光,必须紧扣热点议题。典型如康乃尔大学倪志伟教授(Victor Nee),只手挑起“转型理论”之争。虽然到处引人批判,批判也得藉由“类似倪志伟….”起头。结果倪的引用最多,名气最大,最早膺任讲座,AJS还特开“转型研究专题”(1996)。所以对时代潮流,虽不能随之起舞,也不能弃而不顾。至于是否远离时代,才能铸成经典?我倒觉得未必。即便针对决当下问题,只要问题够深,研究透彻,都将具有普遍意义,故能不朽长在。因此,问题不在紧扣时代,而在能否问出洞彻、深刻的问题。这需要训练,训练方法靠经典研读——通过精读原典,分享争辩所见,学着提出问题、放开理论想象、锻炼思辨能力、同时积累思考素材,为第一流学问奠基。

为学必须追求一流。记得牛铭实老师曾说:“学术上永远只看第一流,没人记得第二三四流。”所以,想在学问上建树,要么已经是一流,要么正朝一流努力。如果一点希望也没,或者一开始就大刷论文,争个二流,这学术事业是没意义的。据个人所见,此时不妨多多贡献于教学育人。再顺便谈谈教育工作,其实我辈中国学者,很难跻身世界一流,但展望下个世代,就绝对大有可为。因此培养后进意义,甚至重于自身著述。目前重奖鼓励发表,却相对轻忽教学,恐怕不利民族千年大计。当然,这都是相对而言的,教师当然还得做研究:孜孜矻矻于思考著述的,课堂教学不常更加有料?何况还能发挥些“以身作则”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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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学人您近年来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似乎更偏重国内和地方,包括政府角色、政企关系与地方官员研究。相比于国际政经,从事此方向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有何优劣势,或说机会与挑战?耿曙

的确如此,这涉及国内研究发表环境。如各位所见,我们团队基本上是研习比较政经理论,却研究中国政经问题。为何如此?这是基于相对优势设定的研究策略。就理论奠基而言,我们通过多门“讨论课”(seminar),要求同学事先精读经典,课堂交流分享,发展系统思路,鼓励辩论交锋。这些训练都在“练兵”,但真要研究比较案例,似乎时候未到。例如拉美研究,全国有多少训练完整的专家?多少相关领域的藏书?多少可资利用的数据?多少出国调研的机会?多少研究成果的积累?相较个人出身的德州大学Benson Latin American Collection,可是穷尽我们一国之力,还远比不上对方一校。

所以我们学习拉美政经,却不研究拉美发展;我们专研中国议题,起码现阶段如此。之所以围绕中国发展,既因为对人类历史的重大意义,更基于团队自身的研究优势——身处庞大整齐的学术社群、生活其中的深刻体会等。若配合良好理论准备,能从理论、比较视角发掘问题,再结合扎实、前沿的方法训练,便不难提炼出国际水平的研究成果。所以,放在中国学者面前的,是个难得的研究契机。

如同我们所知,迄今各种社科理论,多出自西方经验。由于中国起步太晚,很多具有历史意义的社会变迁——如工业化、城市化——只能指望西方学者引领。例如处于1930年代,想了解工业组织,必须研究福特汽车,如流水线、激励制、福利制等。但反观今天,很可能是苹果—富士康的跨国外包/模块生产关系。20世纪晚期中国的轰然崛起,配合席卷而来的全球潮流,形成不同西方传统而又具历史意义的体制安排——无论宏观如国家社会关系、中央地方关系、政企关系结构;微观如地方政府角色、政企互动结构、政府人事激励——都值得进一步的探究与总结。例如个人曾针对中国政府介入,提出两个层面的逆势发展——逆发展阶段、逆全球潮流——那么,我们的介入能否成功?肯定具有人类历史的意义。或更广泛的说,中国能否发展出不同西方的政社制度,走出不同既往人类的发展道路?这样的研究,能不震撼人心?面对难得研究契机,我们若做充分准备,怎么不能好好把握,做出光芒四射的学术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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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学人您在地方政府人事制度与官员行为的若干研究中,非常强调人事体制与干部制度对政绩以及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作用。在这里结构与能动是如何结合的,各自发挥何种作用?耿曙

这个问题问得透彻,看穿我们研究思路。我们这一系列的研究——无论针对官员任期、官员投入、目标设定等——都在凸出结构/制度影响。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团队(包括庞保庆、钟灵娜、陈玮几位)其实在同经济学者辩论,他们是政府人事研究的主流。

两相对照。经济学思路是:在既有的规则下——例如越好表现,越得提拔——当事官员或者激励强弱有别,或者转向机会主义。换言之,他们总会凸出个体能动(agency)。我们侧重制度/体制影响(或政策policy regime),让当事人难以抗拒,甚而心悦诚服,主动迎合。换言之,由于存在结构/制度/网络之中,个体的目标与需求都是社会界定的,虽为物质激励所诱导,也为社会压力所驱迫。打趣的说,经济学教你怎么做选择的,社会学则告诉你,其实你没啥可以选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代表社会学/政治学思路,与经济学研究类似的问题,但是迥有别的视角。

除此之外,主流途径对素材要求偏高。我们团队则觉得,置身中国研究环境,不能只仰赖系统完整、大量精确的定量数据。倘若如此,太多问题无法研究;对中国发展的理解,将过于片面或者局部——想要研究这个世界,不能只看OECD。对此,我们会建议兼采实地调研、深度访谈,帮助考察与探索,再视情况结合定量方法。换言之,有别主流的思路,加上较为多元的方法,或许能够创造出政府人事研究的优势。


5政治学人:随着经济发展与转型,现今地方政府绩效考核不再唯经济论,标准越来越多元。那么您认为官员人事制度设计的高效在中国服务型政府转型中还能继续得到保持吗?耿曙

这个问题也问得极好,可以借助几个研究回答。首先,作为理解背景,陆媛静与我最近一篇论文主张,中国之所以高速增长/有效治理,关键在通过有力奖惩、明畅考核、限制流动等三种制度安排,所形塑的政府人事“强激励制”(high-powered incentive system)。受此强大驱迫,官员拼命投入,从而创造所谓“中国奇迹”;但同样安排,也催生各种机会主义,导致短期行为、过度执行、无法协调等问题,也酿成不少负面影响。

至于展望未来,基于相关研究——如唐睿、刘红芹(2012)、洪源远(2016)、左才(2017)——我们认为:多元考核指标,将不利明畅考核,进而弱化“强激励制”。其实不止于此,近年一系列的行政体制改革,如阳光工资、反腐倡廉,都将削弱“有力奖惩”机制;又如执政问责、多元考核则不利“明畅考核”机制;两者连带促成下海转岗,加上社福体制日臻完善,还将强化体制内外的人员流动,种种都将腐蚀现有的“强激励制”。这些症候还又涉及陈玮、张思意与我的“为官不为”研究。根据调查发现,近年各种体制改革,将通过弱化行为激励、增大决策风险,节制官员的拼命拼搏、过度作为。因此,社会所谓懒政、怠政、不作为等,其实都属改革过程中的不适应症。究其本质,其实是经过收入合理化、行为问责化的行政体制改革,政府行为回归“官僚体制常态”罢了。

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我们也进一步思考如何创造出一种既有权、又有责的政府行为模式。目前社会议论的高薪养廉、容错机制,方向固然没错,但前者必须减少冗员,因此难度不小;后者又得厘清“容错”与“问责”的界限,也得慢慢摸索。对此,个人基于多年基层调研,主张问题核心在于“内部人控制”,出路则在充分信息揭露,这就不止形式公开或内部监督,还需要让媒体与公众适时参与进来。


6政治学人:您的多篇论文论及发展阶段对产业政策的制约,并指出产业甄别、监督落实、资源集中等作用机制。在政企关系中,除了产业政策在“领先”阶段的“先天缺陷”,制度的路径依赖是否也是原因之一?如何考虑政府与企业在今后互动中的定位?耿曙

我们这方面的著作,主要由陈玮引领。细看这个研究领域,可以划分出两类思路,一类问题是“什么产业政策适合?”一类则探讨“为何出现某种政策?”经济学者的研究,多在前一个领域,政治社会学者,比较关心后一类问题。针对两类主题,我们看法如下。首先,若问何种产业政策较好?我们主张考虑“发展阶段”:因为基于上述作用机制,处于“追赶阶段”国家,必须政府介入,政府介入也易成事;反之,进入“领先阶段”之后,无需政府主导,政府主导反易坏事。其次,若问为何形成某种政策?我们侧重“权力博弈”:如若政府力所能及,一般不致自愿退出——否则将渐失权力、威望、利益。也因此,对于政策形成与落实的理解,首先在基于权力影响,指认要角(player),再明辨其利害得失,进而分析各方互动过程。结果即充分落实的政策产出。

针对前一问题意识,我们可以推敲所问的体制转型问题。对此,必先区分方法论上的“理性主义”与“制度主义”;其中波普尔(Karl Popper)属于前者,而库恩(Thomas Kuhn)则主张后者。反映在产业政策辩论上,林毅夫延续波普尔思路,杨小凯则偏向库恩,因此强调“后发劣势”——基于特定制度的路径依赖。但对林毅夫而言,当局可随发展历程,不断与时俱进,不致出现“制度陷阱”。但“理性主义”也面临认知与利益两方面挑战。前者涉及人类认知局限,理性主义通过试错、学习等“演化版理性”成功应对。但后者比较麻烦,利益结构一旦成型,一时之间很难打破。

如果是这样,又再回到后一个问题意识,打破既得利益结构,必须靠强有力的政权。因而形成“改革悖论”:政权能力越强,越没意愿改革,何必危及自身;反之,政权能力越弱,越没能力改革,难以撼动结构。也因此,改革最佳契机,在政权能力够强,又意识未来隐忧,为保长治久安,故须猛着先鞭这个思路,似乎应有一些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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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学人:作为发展型国家,中国已从“追赶”迈入“领先”阶段,您曾写道“中国若想成功鼓励技术创新,必须转变既有的发展模式”。您认为应如何转变?从比较政治的视角来看,我们是否有可借鉴经验?耿曙

这问题太好了,也是我们近作的论点。该文就后进国家的发展历程,辨别出三种“政府介入”的政策模式,即国有官营、产业政策、平台扶持,并论证发展策略的成效,必须适应所处发展阶段。首先,处于发展起步阶段,面对资本、人才两缺,只能仰赖政府征集、交由官僚经营,自然形成国有官营,常见发展后进国家。其次,处于发展推进阶段,民间条件渐富、公营问题渐显,却仍受制规模技术,缺乏竞争优势,故须通过产业政策,保障呵护、挹注资源,促进产业茁壮,此即一般所谓“东亚模式”。最后,已臻发展竞先阶段,增长仰赖技术创新,扶持已难奏效,此时政府最宜退居幕后,促成合作平台——高校、产业、政府“三螺旋”,再媒合金融风投——同时引入风险控管、竞争进退机制,协助孕育技术创新。

换言之,鉴于过往发展经验,即便“发展型国家”,也须在不同阶段权衡利弊得失,不同分身出现。但迄今相关研究,或局限单一时空,或针对特定案例,未能打通发展阶段,提出扩宽历史纵深、兼顾动态演化的“政府介入”理论。有鉴于此,我们做了初步的尝试。就此还可借鉴陈玮两项比较研究,其一涉及欧美先发转型、其二围绕东亚后发转型。首先,我们勿看今日西方,判断性属市场经济,便推论市场有效;它们多在强大以后,方才大幅自由开放。其次,我们勿就东亚经验,认为性属政府介入,便推论介入有效;它们都在成功以后,推动各种艰难转型。换言之,唯有与时俱进,方能繁荣不辍。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正可开发格申克龙(Alexander Gerschenkron)意义的“后发优势”:不只可以借鉴政府引导,扶持产业发展的做法,还能参考取得领先优势,转向创新驱动的经验。但当然,阶段类似,形势有别,加上条件不尽相同,我们只能扩宽视野,多方借鉴,摸索出自身发展模式。但总的来说,越接近领先地位,越失却仿傲机会,更须通过多元、分散的体制,创造试错、学习的效果;更得挥别集中、权威的体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思维这还不只产业层面,还将涉及政社制度、教育模式等。当然,在这样全面体制转型的过程中,政治必然是重中之重,必须高屋建瓴,把握方向与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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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学人:从学科角度看,国际政治、公共管理等已然或正在从政治学科中独立出去。但您也曾提及当前国内政治学研究有“公共管理化”趋势。那么政治科学研究的核心学科特质是什么?政治学研究如何做好学科交融又能避免丧失“自我”呢?耿曙

我觉得所有社会科学,甚至人类知识中,最核心、最关键的就是政治学。这不是因为我学它,而是因为其围绕“权力”展开。诚如前述,任何重大举措,都离不开权力运作。所以,别说什么客观中立、科学决策,不是掩耳盗铃,就是无法执行。只要攸关国家民族、人类命运,举凡是重大问题,都是政治学问题!政治学者应优先发言。

但也因为这么“要害”的地位,常给政治学带来困扰。由于质疑各种光鲜决策,揭发背后权力运作,政治学从来不是中性的,而是天生的批判性格,学好也发不了财。也正因为这样,社会对其一般缺乏好感,政治学只能“借壳上市”。

80年代学科恢复,90年代迎来发展。在初期阶段,政治学建在国际关系学院里头,背的是国关外交的壳。进入新千年后,越来越多进入公管学院,披着政府管理的马甲现身。但无论国关、公管,按理只算下属学科,发展时间偏短,理论积累有限。更值得关切的是,两者都有很强实用性格,习惯承接各级政府课题,研究成果多偏对策性质。但政治学属基础学科,侧身国关、公管之列,总觉格格不入。所以相较兄弟学科如经济、社会,政治学科发展相对迟缓。也因此,学者经常犹疑、摆荡两个极端之间:一边是传统思辨,对照西方发展,与社科交流偏少,同史学、哲学、法学互动频繁;另一边是新锐前沿,几成经济殖民领地——只要来个经济学者,就能轻松碾压一片。问题症结则在各种制度安排,未必有利学科自主发展。

那么出路何在?根据个人看法,若能以“权力”为核心,旁及“制度”“冲突”等概念,先建立自身的认同与自主,再参酌经济、社会等学科理论,援用计量、田野等多元方法,则可与其他社会科学、人文学科开放交流与对话。一方面大步前进,鼓励理论引导的经验研究,推动学科理论的建构工作。另一方面警惕“技术崇拜”:尊重事实固然没错,但仍须反思、检讨考察手段,兼顾“实质了解”与“技术途径”。例如研究中国问题,还得多看多听,实地调研,然后琢磨推敲,再才结合方法与技术。类似上述方向,浙大近年组建学院层级的社会学系,邀聚十余政治学者,尝试鼓励学科间对话,或能为政治学科的发展方向,增添一种尝试与可能。


9


政治学人:您持久的学术热情和不间断的投入令人佩服。您觉得在学术道路上,哪些要素对于一流学者的成长至关重要?对于有志学术的低年级学生而言,在正式进入社会研究之前可以怎样给社会科学研究能力打基础?耿曙

实事求是的说,学术界将越来越艰难。因为首先供需结构在变,培养越来越超过需求,工作越来越难找/难留;其次,各校多采“强激励制”——要么低工资、高奖励,要么合同制、非升走——研究做不出色,未来保饭碗、有尊严都难。因此,学术之门,必须想好再进。

对于青年学子而言,哪些要素重要?第一当然是有兴趣。但兴趣是可以培养的——通过读书思考、相互探讨——“独学而无友”,很难萌生兴趣。所以学术环境选择,绝对是至关紧要的:包括院校层次与导师层次;良好的环境中,可以亲炙为学之乐,可以避免误导激励。其次要有追求。须知未来30、40年的生活方式,将取决于今日生涯抉择。那么追求什么?主要是自由。毕竟,今日社会各种职业,自由难比高校教师——包括身体自由、思想自由。所以,选择之前,要好好问自己:我在乎自由吗?非常在乎吗?这将有助厘清志向,万一遭受挫折,也能坚持挺住。

至于未来学者的培养,正是研究生教育的重点。据个人经验,主要可分三块,理论、方法、实作。目前培养体系,重方法的轻忽理论,重理论的不懂方法,但两者怎可偏废?先说理论。最好通过“讨论课”进行:众生同读经典、促成交流分享、还能鼓励诘难,锻炼思维表达。其次是方法。先得搞懂什么是社会科学,再配备各种搜集、分析素材的技巧,并在论文剖析过程中反复印证。最后是实作。田野调查需要经验,定量检测需要经验,写作发表更要经验。我甚至觉得,最好的培养,就是合作发表。对青年学子而言,谁能带我发表,谁是我的老师——一次充分无间合作,能够增加十年功力。

可是麻烦来了,上述的培养训练,常在选择院系导师时,就已基本确定——好的环境给出方向与压力,好的导师提供引导与扶持。所以,第一要慎选培养环境,一失足或成千古恨。第二,如果环境不佳,得靠自我锻炼,包括选听课程、启动研究、尝试发表,尤其通过发表来自我锻炼。如此或能在听课参会,或者通过发表,识得志同道合、相濡以沫的伙伴,从而创造良好的学术环境。当然,这很难,就像马克思说的,“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但,有志者,事竟成!

至于本科生,尤其是低年级同学,个人的建议如下。第一丰富知识储备、第二发展研究兴趣、第三养成独立/批判思考的习惯。具体怎么做?多听好课(尤其是颠覆思想的)、多读课外(尤其不同学科的)、多交学友、多相论辩。此外,无论本科或研究生,英语交流都至关紧要,曾经绊住多少英雄。如果英文能力不行,很难成为一流社科学者。所以,努力求学,莫忘英文!

本期采编:徐佳怡、罗  萍

审      核:张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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