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 | 然而集

“在记录……” 

在记录这首诗之前，我从 
但丁《地狱篇》的第一句开始 
写另一首诗。我写地狱 
不是因为我无所事事 
我只是感到，作为一位诗人 
最大的责任和乐趣 
莫过于救出那些 
使用过度的词语，就像从 
地狱中救出我们被羞辱的身体 


“我坐在……” 

我坐在抽水马桶上读《史记》 
身边正在发生的那些事 
不得不让我像个救火队员 
若以后我有幸看到你 
用《史记》的笔法描写这个场面 
我想我一定是那个多余的人  


“婚礼开始了……” 

婚礼开始了。新娘的父亲 
携着她的手把她引向新郎 
看上去，他的伤怀加重了他的垂暮感 
而我突然想起 
阿赫玛托娃的诗句 
“死亡派来了新郎。” 
哦，那是我所见的另一场婚礼 


“整个上午……” 

整个上午，我呆呆看着 
这只茶杯：它是空的 
它把自己的孤独倒空 
然后替我陷入更深孤独 


“一个人老了……” 

一个人老了，不是因为身体老了，也不是因为心老了 
一个人老了，是因为跟人说话的语气老了 
跟这个世界一起犯下的罪老了，甚至刚刚来到的美和善也老了 


“后院的……” 

后院的小水池养了条金鱼 
红背白肚，眼睛向外凸鼓 
傍晚，我常会去看看它 
撒几颗米粒，喂几回鱼料 
但我一靠近，它便游开 
停在池心，怔怔地打量我 
哦，它以为它生活的海洋 
闯进的是头古怪的座头鲸 


“早晨醒来……” 

早晨醒来，发现 
有一束光照在窗户上，斑驳却灵动 
但为何又偏偏是这一束而 
不是另一束光，照在我的窗户上 
冥冥之中我似乎 
感到了其中诗意的安排 


“立秋过后……” 

立秋过后，我一直想写首关于身体的诗 
仿佛再不写，我的身体便等不及会烂掉 
但是三年了，我仍迟迟未能把它写出来 
每次，我即将要把它从身体内搬出来时 
都会遇上一场大病。这一变故，改变了 
我身体的运行，也阻止了这首诗的前进 


“早晨，我……” 

早晨，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经过铁塔时，回头望了一眼天际 
一轮旭日正喷薄而出 
一轮旭日，透过榆树的枝桠 
正喷薄而出 
我顿时感到 
一阵来自脚底的震撼 
想不到一个平常的早晨 
会突然开始于我身体的一次醒悟 


“半夜醒来……” 

半夜醒来，听隔壁一只蟋蟀长鸣 
我的思虑随之醒来 
我身体内的一双耳朵也醒来 
它们听寂静在长鸣 
而寂静，正是此刻医治宇宙的良药 


“在跨进……” 

在跨进小区门岗的瞬间 
突然袭来一阵神秘感 
或许是太过熟悉这里的一切了 
或许是想到，昨夜梦见的那只蟋蟀 
将会在我经过的小径旁，再次出现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从早晨空气里弥漫的鱼腥味判断 
似乎下了整整一昼夜 
但这并不确定 
因为我正在向一条鱼进化 
我的趣味，已接近鱼的趣味 


“镜中我……” 

镜中我瘦骨伶仃 
显然已入歧途 
卷曲的胡须 
干净的意志 
都不足以令我赎身 
确实，对于一个怀疑论者来说 
没有更好的退路可供选择 


“街上行人……” 

街上行人在大雨中奔跑 
随着奔跑的速度加快 
他们的表情越来越古怪 
仿佛为了摆脱相互间的纠缠 
他们必须人人自造一个幻觉 
在它诡异的气氛下 
他们才有可能突围而去 


“晚间读……” 

晚间读《时间简史》 
一边嗑核桃 
有点异教徒的悠闲和心得 


“老友……” 

老友徐沪生曾想在一首诗中 
写一写刚刚结束的一天 
每每念及，总是敬慕无比 
我一直把日常看作日常 
他却把日常当作了灵感 
我们俩的忧郁是多么不同呵 


“在我最好的……” 

“在我最好的时候 
遇见你 
是我的幸运。” 
偌大个电影院 
只剩下陌生人 
和我两个观众 
我怔怔地 
望着他的后脑勺 
竟然分不清 
这是电影台词 
还是他在喃喃自语 


“一早，从……” 

一早，从微博获知希尼去世的消息 
我默然倚在书架上，魂不守舍 
为了获得安慰，我抽出他的诗文集 
在扉页，写下：愿诗人用他熟悉的叙事 
得以永生。在他结实的叙事中 
我体会到，死亡只是个干净的事实 


“傍晚散步……” 

傍晚散步至寿安寺，突然想起去年 
曾与觉明法师的一次茶叙 
记得他当堂问我：“筑寺何为？”
我当时哑然，且至今也无可解之答 


“一天中……” 

一天中会有某个时刻 
我靠在椅背上或者 
伫立窗口，出神半刻 
我仅仅出神还不是思考 
作为一个凡夫俗子 
我无力承担思考的责任 
只能用这半刻的出神 
替代自己一生的思考 


“要安静地……” 

要安静地和身体在一起 
要安静地和灵魂在一起 


“我单位后院……” 

我单位后院有两棵香樟树 
现在正是它们枝叶繁茂的时候 
每位经过此处的行人 
都会惊异它们溢出的智性 


“年轻时我……” 

年轻时我曾看见过美 
如果问我，美是什么 
我回答：美是一团锦绣里的热烈 
现在，人至中年 
如果我还能看见美 
那必然是因为 
我发现了寂寞的颜色 


“昨晚又……” 

昨晩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书桌前窃窃私语 
早晨起来 
我记不清我是在说 
“你好，幸福。” 
还是说：“说吧，悲哀。” 
但，这些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它们现在都是我生活的源泉

来源于元知网

施茂盛，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崇明县作家协会会员。1968年5月出生于崇明县新村乡。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先后在《上海文学》《萌芽》《诗刊》《星星》《江南》《诗探索》《汉诗》《诗建设》《诗歌报》《诗神》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出版有诗集《在包围、缅怀和恍如隔世中》《婆娑记》《一切得以重写》。曾获1988-1989年度《上海文学》诗歌奖、2012年度“诗探索·中国年度诗人奖”、2015年获得第四届“红枫诗歌奖·复旦诗歌特别贡献奖”。

男诗人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