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青 | 我怀念的远方就是这里了
龙青，笔名墓鱼。天性顽劣，信奉所有，不接受被教化。得过长篇剧本八十万首奖，开过两间艺文咖啡馆。曾任《倾向》、《自由写作》编辑。现为专栏作家，斑马线文库副社长。出版个人诗集《有雪肆掠》、《白露》。
作者已授权
喑哑之物
把这场梅雨刻成小鱼
你的眼睛是猫
沿着骨的边缘轻轻地咬
月光
床前的月光，是我
听见最好的声音
到过山里的人都知道
这一切，并不妨碍公路
像树木一样生长
夜晚来时人们点灯
光是透明的
没穿衣服
一些微小的声音透过来
蝙蝠向前飞
花正在开
碎了
往水里走，没有人
注意我
他们说话
他们唱歌
花开过了
另一半是夏天
水很冷
我在水里向他们招手
没有人看见我
轻轻一碰
轻轻一碰
就碎了
立秋
现在我回来了
夏天，蝉
留在街道转角的小公园里
有人睡觉，电视开得很大声
旧公寓里住着的，都是
濒老的人
人和人相骂，不说话
嗓音变成了鬼
花还是会开
没有月亮时探头
出来喝水
开门的时候谁在哭
哀哀的
你说是蝉声，但不是
屋子中间是桌子
再来是门
一些更深的颜色
正往深里钻
台风天的样子
骨头是懒的
猫也是
只有雨发现了什么
一颗碰坏的牙齿
颜色鲜艳的
你和叶子
所以需要想像。想像
是光脚丫踩过水洼
风在冒烟
雨一个劲说话
桌子下面你握了我的手
我们走进另一个屋子
让台风在台风天
有该有的样子
白露
饿了吃月亮
吃泡在水里头
越长越高的
荷花
水没有了，就
吃自己的孩子
白露之后
立志做个臃肿的人
写瘦小的诗
水草
所有的声音
都在走动
很浅，整个夜里
只剩下墙壁
想像有点穷
有些荒凉
停下来的时候
你不再哭了
水里没有路
湿漉漉的
你的眼睛是黑色的
我的也是
我们总是飘着
在风中恋爱
像那些死去的人
自己来，自己走开
寒露
灯还没有关
日子越来越短
在好多地方，时间
是匹疯马
带着虚假的热烈结痂
天黑黑
云不见了
渐渐地，山也消失了
你没注意到的声响
正从小树林里传来
山外有一个世界
山里也有
它倒下来的时候
有些人点火
有些人唱歌
你的身体进入它的内部
所有的火都是错觉，你
看到他们皱眉的样子
接下来是眼睛
与一动不动的生活
月亮早已经开过
你正前往一个
说不出名字的地方
那里，所有的杯子都盛满雨水
为你点燃恶意的
或许是老人，或许是孩童
霜降
其实没有人走远
没有门，所以
爬墙也未见得自由
不如就喝酒
把月光当成个白脸的女人
读一读佛经，醒来
对着水
拱手与欠身
霜降（外一首）
白菜在梦里追月亮
他等着梦醒，醒来
日子就甜了
队伍
刚才还有人，现在
只剩下雨声
走过的鞋子
没干完的活
都湿了
人们聚集后解散
一天，两天，花就谢了
去做点什么吧
把该干的活干完
雨这么坚决
就这么坚决
蚀透腐败的内脏
笑着，骂着
说：我从不知道
害怕长什么样子
小雪
无关睡着时
有没有一场梦
一眨眼就醒了
一眨眼就化了
退意
墙壁上写满了字
你看。我不该把身体
丢在病房里
屠城
见鬼杀鬼
见人杀人
死，在更多年前就被埋下了
鬼叹气
神叹气
南边的果子有毒
北方的树正被砍伐
没有人发芽。
新白蛇主义
修习十八般武艺
择一善男子，给他养。
新白蛇传奇
一场繁体的雨，打在
问路的，那个北方嗓音上
走在前头的书生如梦
初醒。交出方向和
手中的雨伞
让她上了他的床
她用的胭脂是仙草牌的
她的酒器不盛雄黄
断桥上的光线停留在南宋更早
现在境管局任职的法海发问：
修行已满千年的那个小青
去了哪里
.
练习两首
之一
相隔一段静静的距离
他们的目光穿越
又腥又咸的海鲜市场
这里的鱼和所有诗句一样
总试图离开人群
重返海洋
之二
那时故乡隐藏于邻座汉子滚烫的乡音
车窗外是发了疯的油菜花田
每一起伏都是烧红的窑土
被架上梦境
荒野之美
荒野的美，更需要月亮和骨头
人和鼠奔跑在荒野里
所为何事?
有那么一刻
世事纷陈，所有奔跑中觅食之物
在月光下化为白银
暮晚
世间的人已经走远
晚风凉薄
只有树影在山路上摇晃
再远处，山岗起伏
归巢的鸟雀低飞
留下来的人满脸倦容
在乱石堆里盘膝
他决定不再往前了
这时空气低迷
不动声色的荒草疯跑
垂暮趋向更为空洞的深浓不测
我是谁
一只鸟歇在窗外的树枝上
我确定它看着我
我们对峙，彼此深望
我不确定它是不是我的旧识
是不是曾经同一座林子里飞散了的
某一个前世。
久未擦洗的玻璃窗上堆积着
三个月前那场暴雨残留下来的水渍
你离开之后的窗子
停歇过蝴蝶，也扑满了灰尘
隔着这一层又一层的遮蔽物
我不确定它是不是还看着我
我甚至不能肯定这只鸟的存在
现在，我确定它看不到我了
一动不动的时候
什么也不说就是虚无
故乡
除了包覆
柔软的包覆
她什么都不能做
强硬、蛮横
此刻都在她体内
以放射线裂开的方式膨胀
从最敏感的味蕾
到最敏感的心
无数只蚁类在啃咬、拱爬
她需要他。
肉与肉的摩擦
进与退的反复测试、琢磨
含在嘴里，噙在舌下
他是她喊不出声的故乡
我爱你
概括一个早上
因为浅眠醒来的时光
雨后的枝条，窗外的鸟鸣
和街道上传来的
人世声响
还有不被罗列的早餐
两个人(或者只有一个)
坐在阳台上植物般地呼吸
带着早晨的弹性
说:我爱你。
你是唯一读懂月光的人
这扇门，已经打不开了。
坐在屋里的女人
完全放弃了走出去的想法
此时，一年之中
最好的月亮就在窗外
女人的未来也在那里
她坐在他的膝上
像孩子攀坐着树桠
一有风来
她就将他攀得更紧
月亮被框在相同的视野里
不再是偶尔会咬到的牙齿和舌尖
而是饱满白腻的乳房
“我们不出去了。”
男人把头埋在她胸前
不是春天，但
她攀住的树桠
长出了湿滑的新叶子
最后
那一晚我们躺在海滩上
岩石坚硬，天气阴凉
海钓者鱼竿上的荧光
比未见之前更不真实。
“什么都没变”
杂念、欲望、可能性
隔着各自的暗夜
你仰卧，我蜷身
潮浪层层涌向海岸
夜深时
我们将互为彼此
已过世的亲人
桃花.青丘
我来过这里？
山青水碧，桃花近在眼前
此刻，衣裙、喉咙和词语一样
都迫切地，想要妖娆
想要发出鸣叫
我动念。在河流与河流之间
进入它们。在两棵桃树之间
在午后，步行两三里地
打开空室以待的门窗
任由你进入它们。
稍一闪避，念头就滑出了身体
桃花的舌尖正在隐形。——
四面都是水，在低垂的流动中
人们的眉目是清晰的
念头荡漾着
一圈圈儿，泛起涟漪
当风沿着远山的弧形滑下
鸟在对岸鸣叫
桃花的身子微汗，应答
在冬日的最后
将河流
溅得水花四起。
显影剂
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我们像树与藤蔓
像暴雨与池塘
像幻觉
闪现在交叉的小俓上
那些为我们所爱的
灯影、植物、词语
在日子倾斜之前垮了下来
我们的身体
在不休止的运动中汗水如注
一个瞬间是杜撰的歇斯底里
另一个瞬间
无法割舍的，我们深深相爱
七月阳光的窗台
茉莉花开得让人恍惚
另一个七月浸泡在台北的雨水里：
“大梦醒来，我已永失我爱”
河里站着废弃的桥墩
我的前世站在那里，
有那么一忽儿，我担心
阳光会从粗砺的裂缝中溢出
一个失去了自己某部分的人
许多不幸的碎片在黑暗里散落
流水茵绿，但没有绿透
还要再经历一些无望
和一些无望的挣扎
才能让自己垂直于阳光的立面
没有阴影的河面
是无人的河面
是无物、无今生的河面
我为自己的存活虚构了它
我提着灯，不停地醒来
与沉落其中
聊斋的另一种读法
我坚持，以妖蚕食你，
蚕食挑灯彻谈的
每一个夜晚。
可以红袖添香
让泛黄的书页爬满蜈蚣
你我应和的词句
必须，沾满青竹丝的涎液
一具身体辗压过另一具
从油菜花的香气
到玉桂树的蜜
我们让蔚蓝绝望
让翅膀绝望
让昭然欲揭的早晨和盛开绝望
意淫属于书生，爱属于我。
妖，必须妖冶毒烈
清风子夜，再荒谬也不过人世
再荒谬，也不过人言。
人世
我们在租来的房子里煮咖啡
煮无人知晓的山色与云
春夜外史
这么静，这么黑
有花仍开着
仿若不开就死了，不开
就不会有人活着
开花
让她们离开。让
水想她
做梦的时候我还活着
一直逃走，下雨忘记带伞
好像是真的，你来
并且微笑
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有人在哭，我死了
那么熟练地
发芽，开出花来
水汪汪
你说大海、光、嘴和麦浪
我递过去一只杯子
你说门、素菊、薄雾、空城
我望向窗外-
蓬蓬远春，流水和薰风都是甜的，烫的
推倒槐树的凝望也推倒了院落外的围篱
拆开一个字的骨头，我们检视
语言的密道，蝴蝶的舌头
青翠漫过我们
金黄的催促在花穗中涌流：
鹧鹄在叫，四月在叫
我们
想怎么荡漾，就怎么荡漾。
天边
克制得太久，总是觉得
有什么会从身体里冲出来
你的问候是甜的
与白云、槐花的气味混在一处
让我忘了你只是一个字
或者一个隐喻。
我要为你烧鱼、做饭
不能互道晚安的时候
我是喝下了雄黄酒的妖精
在你夜晚的镜前
妖娆地，浮出鳞片
野墙
面前的这堵墙很有些衰败了
茵绿的水份正从它的身体渗出
一部分情节顺势长成了苔藓
另一些在墙角，长成茂密的蕨
阳光照耀到这里的时候
总是已经破碎不堪
偶尔，它在墙上留下一个侧影
或者一小截点石成金的手指
阳光触摸之处
墙体的水份愈加汹涌：
这是一堵会说话的墙
一堵流着眼泪的墙
它在阳光下沉默的样子
总是让我想起些什么
而热泪盈眶
我站在这里
我站在这里，淡水河和基隆河的交汇口
风声丰盛，当我穿越身旁的候鸟群
走过大片湿地，冬天的云彩流动
河水和红桥一样，那么安静
我怀念的远方就是这里了
那些在记忆中逐渐消失的街道以及地名
正打着旋沉入河底
河水的流动似乎从来只是一个虚构的想像
我凝视着它—
每一次日落都恍若初生
女诗人往期：
送信人二周年汇总